天还没有亮。几颗星星像廉价晚礼服上的人造水晶,稀稀落落的,洒在半露不遮的一袭黑布上。
东方已经泛白了,像一条死在污水里的鱼。
他把背篓背在肩膀上,背篓里是辣白菜、被子和两套缝缝补补的衣服。木格措擎着火把,走在他的旁边。
山路泥泞得像巧克力酱,一种他从来不曾见过的东西。这样的路还要走几百遍。
自从昨晚大哭之后,央嘉觉得自己的视力开始不对劲了。起夜的时候,眼前只剩下一片雾,不慎摔了一跤。在这条弯弯曲曲的羊肠小道上,眼前如同水中望月。他推了爸爸一把:“我好像看不见了,爸。”木格措踹了他一脚:“扯什么谎!甭指望我会放走你。”他只能一路跌跌撞撞的走着,慢慢的记录着:
凌晨五点,日月凌空,崛起的红日下是消逝的弯月;
凌晨六点,山沟沟里火把像萤火虫一样陆陆续续地亮起来了;
早上七点,拂晓,鸟声韵如天籁,山风清如露水;
早上八点,看见了阳光下飘扬的红旗,看见了雪地里伫立的小学校,看见了一次次想象过的学校……
他和父亲走入了学校。两人的装扮在人群中特别扎眼。别人尽管粗缯大布,也是汉服;而他们两个,裹着虎皮袄,穿着布裤,蹬着鹿皮靴,像一对原始人父子。这倒是新鲜,立马引来了一群闲人围观。指指点点,唾沫星子横飞。木格措只是低声下气地笑笑,掩饰尴尬的内心。一旁的央嘉拳头攥得紧紧的,怒发冲冠。
小男孩最讨厌这些整天鸡毛蒜皮的长舌妇人了,他厌恶地吐了一口唾沫,正好吐在了一双异类的闪亮的黑皮鞋上。他抬头一看,一个老男人像座山一般矗立在他面前。只见那个老头顶着油腻腻的中分头,套着老掉牙的中山装,穿着明显偏大的长裤,像个下乡的老干部。他望了望自己的鞋,又望了望央嘉,笑着说:“没关系的,擦擦就好了。”老干部从内袋里掏出一张手帕,斯斯文文地拈着两个角,俯下身去擦秽物,然后又重新折好放进包里,再习惯性的抹一下黑不溜秋的头发。他蹲下来摸摸小男孩的头,又捏了捏他的脸:“这小孩好可爱哟!”一口黑黄黑黄的瓷牙咬得嘎嘣嘎嘣的:“要多来校长办公室坐坐哦,我可会好好关照你的!”他扯了扯小孩的脸皮,转身就走。木格措急忙追上去赔笑脸:“校长啊,这小孩太小了,不懂事,误了您老人家身体。一点特产,不成敬意。”连忙从背兜里拿出个篮子,里面是满满当当的土鸡蛋和松子,“您就大人不记小人过,多多关照咱家孩子啊。”他回过身去,一耳刮子打在小男孩脸上:“你他妈有没有记性啊?叫你不要出来丢人,你非要闹个是非。死畜生,还不快点给校长擦鞋!”央嘉马上蹲下来一手摸着脸,一手用衣袖擦校长的皮鞋。木格措在背后好言好语的说:“校长,别动气,你看咱们这十里八乡的,哪个能读书,还不是您老人家说了算!我们这些乡民,又没有文化,还不是要让孩子读书,才舍得花钱。您哪能跟这些小屁孩儿计较呢?对吧?”小孩用含着泪花的眼睛瞪了这两张丑恶的嘴脸,眼睛变得通红!旁边的群众看笑话的看,说三道四的说,没有一个人注意到那小孩的愤怒。校长拿出手帕,装作擦鼻涕的样子,然后拍了拍木格措的肩膀:“没关系的。小孩吗,不懂事!”径直走入一扇门里。木格措的衣服上,留下的只有一摊黏糊糊的痰。
小央嘉被边打边走地推进了教室。举行各种繁冗的手续之后,又进了宿舍。他是最晚的一个。
木格措帮他铺了床,放好被子,小男孩自己收拾唯一的一点财产。只听见旁边的人说说笑笑:“你看,他就是那个吐痰的傻帽。”“呵呵,有的好戏看咯!”小男孩青筋暴突,脸气的发红,用铅笔在墙上用力写下:待我功成名就,定要屠尽负我之狗!
笔已经嵌入了泥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