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家说笑了一阵，把话头儿移到了知青们的身上。这回说的却是李学军怎么出来了血瘤子，郭云是怎么给治的，又说回到队里，蔡医生给李学军怎么上药，任静几个女知青怎么怎么心疼地掉眼泪，怎么怎么抱着男知青李学军给喂饭。
赵妈听完大家的说法，不置可否地笑了。在她看来，这并没啥奇怪的，青年们搂搂抱抱的事情，她清楚得很，只是不说罢了。她想，城里娃跟乡里娃一样，也顾脸面，那样的事情传出去，叫这些娃娃们怎么见人哩，她就尽力地替自家屋里住着的女娃子们捂着、压着，不叫人知道。谁想她给女知青们使劲地捂着盖着，而她们却倒好，就因为那么一点刀伤，她们就敢在人面前哭鼻子掉眼泪，心疼得就像割掉了身上的肉——宋刘庄的女人们正统得很呢，她们仅仅只是知道了女知青们为男人掉了泪的事情，她们就已经感到很难为情了！
“城里人竟不知道害臊么？”
她们在心里疑惑地问着自己。但是，随后便否定了自己的疑问，因为她们马上找到了答案，说人家是城里来的人，啥不懂呢，叫乡下人疑惑的事情多着呢，不光只有这个。
说到李学军一伙，难免不提到宋队长，说到宋队长，就又扯出宋队长以往怎么给知识青年们杀羊吃，怎么给女知青们找轻闲活干，队上的社员们背地里如何骂宋队长的这些闲话来。
“唐宝娃”听见大家说宋队长的长短，顿时兴奋起来，她的僵死的面目立刻焕发出了欢快异样的神采，但是这神采维持了不到半分钟时间，那双放光的眼睛就忽然变成了两块白色的石头，那双迷茫的眼睛，也停止了转动，艰难滞涩地瞪成了两只白肚皮的死鱼眼——宋队长……郭会计……刘保管……羊羔……毛…..皮袄…杀……仓库……血……黑的血……无数关于宋队长的事情和场面，一股脑儿涌上了她的胸膛，压迫得她喘不过气来。她不敢再想，极力控制住自己的情绪，拼命挣扎着换口气，可那痛快的一口就是吐不出来，“唐宝娃”只听脑子里“嘣……”地响了一声，眼前就成了一片黑暗——这女人因为过分激动，竟然抽了风了。
杨佩兰和李兰花说着话，谁也没有注意“唐宝娃”的变化，这时，杨佩兰忽然听见“唐宝娃”的嘴里发出“咯”的一声怪响，接着就感觉这女人的身体僵硬成了一截棍子，直直地往前栽去，拽得她的脚下也失去了平？，身不由己地往前栽去。
杨佩兰惊吓得直喊起来：“快！快！怎么了？”
这两人的变化，站在对面的赵妈和李兰花看得清清楚楚。李兰花抢先一步，拼着全身的力气抵住了快要跌倒在地上的“唐宝娃”和杨佩兰，惊慌地责问杨佩兰怎么了。
杨佩兰顾不得回答李兰花的问话，挣扎着站稳了脚步，从“唐宝娃”的怀里掏出手来，顺势从腰里搂住了“唐宝娃”僵硬的身子。她把唐宝娃抱在怀里，赶紧用手去掐她的人中。大家这才看到唐宝娃的眼睛瓷登登的，整个身体僵硬得就像一块石头。
唐宝娃的牙紧紧地咬着，发出咯吱咯吱的声响，赵妈一看这阵势，就知道这女人叫风搐住了，连忙抬手在她的嘴帮子上抽了两个巴掌，然后叫高香玉和李兰花抓住唐宝娃的手，使劲掐她手上的虎口穴。她一边抽打唐宝娃的嘴帮子，一边掐唐宝娃的人中穴，一边呼唤唐宝娃的名字，叫她赶紧醒来。大家手忙脚乱地折腾了一阵，唐宝娃的嘴里才发出咝咝地响声，紧接着吧嗒嗒放出一串屁来。放了一大串屁，又咬了几回牙，这才慢慢地换过了气，眼珠子也转顺了，不再翻白眼窝子，只是那眼珠子仍然呆滞滞的，像是在梦中一般，眼睛里没有一点儿光彩。
这苕女人抿一抿嘴，咽下去一口痰，抬起手，用手蒙住脸，从额头到脸颊到下巴抹了一把，然后说道：“女施主们，你们不要着慌，我不伤她，我只是借她的嘴用一用。”
女人们一听这话，突然吓了一跳，大家想到：这声音，这语气，哪里像唐宝娃的话，分明是个冤屈鬼或者神人的语气，那腔调，就像刘万忠的老婆胡巧娥平日发起神来的时候爱说的那种话一样。
大家定了定神，问道：“你是谁？借她的嘴说啥话哩？”
“我是谁？我是天上的玉皇大帝！我给你们传话来了！”这神人突然有些不耐烦，“天下要变哩……人头落地，黄金铺地……唉，娃娃们……”
唐宝娃突然闭住了眼睛，猛地伸过手去抓住了李兰花的手，然后放在鼻子底下闻起来。她一边闻着李兰花的手，一边喃喃地说道：“他是个毬啊，得把他做臭……裤裆当口袋，偷粮真方便……”
“私分仓库，卖羊皮，偷了羊毛洗白毡，他是个啥鸡巴？队长？毬啊！”她忽然高叫了一声，猛地甩开李兰花的手，随手撕住赵妈的衣裳，快速地来回闻了一阵，然后傻傻地笑道，“嘿嘿，赵婶婶……嘿嘿……香……”
大家看着唐宝娃的言行举止，觉得这回却像是唐宝娃了，正要放下心来，却忽然发现她又变了脸色喝骂道：“抬翻这些老王八！老子们也干干！”
这一回，她的语气却像是队上的哪个男人的语气了，大家因为紧张，一时想不起来。
女人们这儿，被唐宝娃闹腾成了一锅腥汤，几个晒太阳的男人也跑过来看景观。听了唐宝娃的这些疯话，大家的心里都明白了几分，知道队上有些人要对队长们下手了，可能在白左子的家里商量了事儿，不小心叫这苕女人听到了，所以在这里发疯说胡话，就笑着喝骂道：“再不要胡说了，看人家不把你的X嘴打烂！”
唐宝娃不理会这些话，依旧胡说，却是球啊比啊的下流话，时不时地还说出一两句两口子之间的亲爱话，就把女人们笑得接不上气来。
男人们听见实在不像话，也就四散走开，离开了这个是非之地，各自回家去了。
唐宝娃的神经有些错乱，满嘴里尽说一些胡话，这些话都是由不得她的话。女人们就在心里说人苕掉也真是可怜，她们就祷告着叫那“神人”看在这是个苕人的份上，饶了唐宝娃，放她醒过来，但那“神人”的声音，却始终再也没有出现。
折腾了半个时辰，将近小晌午的时候，在粪堆上找食吃的公鸡们开始打起鸣来。鸡儿一叫鸣，唐宝娃却清醒过来。一醒过来，人就软成了一堆泥，脸上惨白得没有了一点人色。
大家慌了手脚，赵楠妈叫大家不要害怕，说这是卸了神了，叫大家赶紧把唐宝娃抬起来，弄到她家的屋里去给调养调养。
大家听了赵楠妈的话，就七手八脚去抬唐宝娃。她们抱的抱，抬的抬，把唐宝娃弄到了赵楠妈家的炕上。
赵楠妈安顿大家放好了唐宝娃，就爬上炕去，打开了她的枣红色陪房箱子，从里面拿出来一个五寸来宽窄的红丝布小布袋。她把小布袋解开来，却是一袋雪白的砂糖。这是申雪莹的叔叔特意给她带来的，算是对她关护申雪莹的谢礼。平常时候，赵楠妈是舍不得吃这东西的，只有关系密切的人来了，才能叫他吃一点。
高香玉帮赵楠妈取来一只汤碗，赵楠妈把手伸进布袋里抓了一把砂糖，然后放进碗里，又找了一个生鸡蛋蒲上，这才叫高香玉用开水化开，准备给唐宝娃醒神。
高香玉不敢稍停，赶紧提了放在炉子上的茶壶，把茶水倒进碗里，用筷子一边搅拌，一边用嘴吹热气，想方设法让砂糖赶快化开，并让茶水快点变凉。
高香玉一边搅拌茶水，一边感激赵妈的热心，心中有了暖暖的感觉，由不得满眼蒙满了泪雾。她想：刘万左是嫂子养大的苦人儿，小小儿就没有了爹娘，没多少人疼爱过他，后来娶了唐宝娃，哥嫂给他分家，就把他打发出来了。唐宝娃又是个脑子里不清干的人，自己都不会伺候自己，哪里还能在屋里做事，这个家里外全靠刘万左撑着，日子过得好不恓惶。
“年轻媳妇儿没个公婆当靠手，也真正的可怜。”高香玉想着刘万左的难处，最后得出了这样一个结论。
喝了半碗糖茶水，唐宝娃渐渐转过神来，她不解地望着大家，弄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睡到赵妈家的炕上。
赵妈见唐宝娃醒转过来，就嘱咐安慰道：“总算好过来了，你款款睡着，不要胡乱折腾，好好地睡上一觉，就什么也好了。”完了就不再打扰她，让她独自一个安静地休息，她却继续忙她的事情去了，并没有告诉唐宝娃，这天上午在她的身上发生了什么事情，赵妈这样做，为的只是让她安静的休息。
刘万左是在吃晌午饭的时候才来到赵楠家的，他找来的时候，唐宝娃已经沉沉地睡着了。等到吃晚饭的时候，唐宝娃叫玉皇大帝附了身，以及说要抬翻队长们的话，就已经在宋刘庄的四面八方传扬红火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