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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没有故乡的我,和我们(六)

文/李茜

到了酒店之后,因为我订的是双人间,便直接分了张 床给陈闵雯。我心里揣着许多个问题想问,她的结婚对象 是谁,她这样着急回来是因为什么……但陈闵雯显然是熬 不过长途飞行的疲惫和时差(况且她大概也不太愿意提起 这些事),卸下行李便一头栽到蓬松的床垫上。

我想到此行前来上海的目的,便觉得让她先睡一觉也 好,因为我终将不得不向她摊牌的有关石胜的事,恐怕会 令她失眠几个晚上吧。

我轻手轻脚地退出房间,再次出了酒店。星期一的早 上,街道上不时有拿着咖啡、面包作为早餐,形色匆匆的 上班族,在高耸的摩登楼前像一只只微小的蜷蚁,一眨眼 就钴进去没了踪影。此外也有提着布袋,正慢悠悠去往菜 市场的老人,走在街道的另一边,还是旧旧的老房子,两 三层楼高,房顶的木框窗斑斑驳驳地脱了些漆,衬着路边 冬曰里光秃秃的树干,越发显出了年代的久远。

繁华和苍凉,像两道往返叠的针脚,将上海这座城 如纽扣一般,细细密密地缝在了历史的底布上。

我想起还和石胜在一起时,他就租住在这样的老房子里,外观看上去颇有年代感,实际生活起来并不方便。同 楼的住户除了几个外地租客,多半都是上了年纪的本地 人。房间很挤,没有独立的卫生间,电闸很容易跳……无 论从哪一点来说都谈不上舒适。可就算这样,房租还是要 占掉工资的大半,生活并不轻松。

那个时候每隔两三天,石胜便会来看我,等在我学校 门口,下课之后去某间小馆子里吃顿饭,偶尔看场电影回 来晚了,还要被宿管念叨几句。有时到了周末,要是公司 里的车空闲着,他便会借了来载我去附近的城市,杭州、 南京……包括当时正因为黄嘉和刘若英主演的电视剧《似水年华》而一夕之间炒得火热的乌镇。

我们也曾经像任何一对普通情侣一样经历过平淡如水 的曰子啊一一那藏在平淡中的幸福,我却是在亲手撕碎许 久之后,才懂。

回忆像锋利的锕琴线,不断绞紧我的神经,可这沉重 的回忆却只会妨碍我的理智,我竭力阻止自己论陷在这种 无用的软弱中,掏出手机拨通了姚霖凯的电话一一在真的 见到陈闵雯之后,我发现已经没有办法不将姚霖凯牵涉进这场混乱中。

当我不得不对陈闵雯坦白此行来上海的真正原因,当 我必须向她复述一遍如今环绕于石胜那噩梦一般的迷雾, 当她也将和盘托出自己逃命一般离开加拿大的理由……当 所有这一切混乱揽在一起时,必须有一个冷静、清醒的人 在场——例如姚霖凯——能阻止这场混乱引发出新的灾难。

“喂,阮丛吗……”电话拨通后,姚霖凯的声音听上 去有掩不住的疲惫。

“嗯,是我。”我咬咬牙,强迫自己说出此刻他避之 不及的话,“我……我已经把陈闵雯接回来了,她和我住一 间房……”

“……”电话那端无声的沉默像是一种漫长的煎熬, 折磨的却是沉默者自己。

“姚霖凯……?”

“我在听,她……”他艰难地说,“她现在在你旁边? ”

“不,她太累了,在酒店休息,我在外面。”我硬着 头皮说下去,“我还没有告诉她石胜的事,她好像为着什么 急事才突然回来,我怕她知道了……会更不可收拾……” -一所以,你……能帮帮我吗?我向陈闵雯坦白的时 候,你能在场吗?当我说不下去,或者她不肯相信的时候, 你……能帮我吗?……

这些脆弱的心声如同电流传到嘴边,却像是遇到绝缘 体一般没了声息,我发现自己还是没有办法开口——这么 些年来,姚霖凯他好不容易才获得的些许平静,我又凭什 么自顾自地要去搅乱?我算是他的谁?难道仅凭“旧友” 两个字,我就有资格干扰他的“新生”吗?

就在我内心挣扎的时候,一直静静听着的姚霖凯突然 开口: “我知道了,我现在就过去,石胜的事等我到了再告 诉她吧。”

泪水就这么毫无预兆地涌出眼角一一那些我还在犹豫 中的、开不了口的言外之意,他却是都懂了。懂了,并且 毫不迟疑地担当下来。

他平凡无奇的一句话,却让我一瞬间回忆起十多年前 那个我暗恋着的、体贴懂事的男孩,也让一个念头从我脑 中飞快地划过——感谢你,姚霖凯,这么多年过去,感谢 你让我从未后悔曾经那样地喜欢过你。

我坐在酒店大堂里,等着姚霖凯开车赶过来,心里却 一刻也不停地想着石胜可能去的地方——当年他租住过的 房子?他在上海的朋友家?或者……回去他曾经的女朋友 那里?

假设一个个提出,却又被逐一否定一一如果石胜真的 来到上海,最有可能,也最实际的方法便是同我一样,独

自一人找一间酒店住下,不联系任何认识的人。不,他连 酒店也不会住,因为那样必须出示身份证……

就在我越想越乱的时候,手机突然响了起来。我起初 以为是姚霖凯打来的,屏幕上显示的却又是一串以“+001” 为开头的未知号码。

——陈闵雯……?

不对!我猛地回过神来,陈闵雯已经回来了呀,那么 还会有谁从国外一一应该也是加拿大一一打电话过来? 我疑惑地接起手机:“喂……”

“Hello ? ”手机那端传来全然陌生的男声。

“你是……”

"You"re Wendy"s friend,right?"带着些许鼻音的声音讲 出f荒畅的英语,"I"m her fiance John...John ? Huntington."

“什、什么……”我喃喃着,并不是因为没听懂,只 是一时之间缓不过神来。

但对方似乎误认为我不懂英语,马上换成了中文:“我 是Wendy——啊,是陈闵雯……我是她的未婚夫,我叫 John。”发音虽然带着浓重的外语腔,但表达得很是流利, 大约在中国待过不少时间吧。

“你找我……有、有什么事……”反倒是我变得结结 巴巴起来。

“电话记录上面她最后打的号码是这个……在她不见 之前。”他的声音听上去很是沉重。

“不见?……不见是什么意思? ”

“就是失踪了!消失了! Disappear!You understand?!” 他显然烦躁起来,声调越来越高。但很快,似乎是意识到 这样做是失礼,他深吸了一口气,将声音重新压了下去, “她昨天趁我不在,没留下一句话就走了……明天……”他 顿了顿,痛苦地说,“明天是我们的婚礼。”

我下意识用手捂住嘴,却仍然阻挡不了惊呼从指缝中 流出:“天啊……”

“Wendy……不,是陈闵雯,她逃婚了。”对方的声 音苦涩得如同熬制太久的药,浑浊而嘶哑,“她现在,是不 是在你那里? ”

我和陈闵雯之间关系的改变,开始于大四时的那个春节。

当时,比我们早一年读书的陈闵雯已经毕业半年,延 续着学校里的专业,成为了一名编剧,时常也给几本杂志 撰稿。石胜还在亲戚家的进出口贸易公司工作,几年下来 已经成为公司最为得力的骨干。姚霖凯所念的建筑专业要 读五年,而我则到了临毕业的门槛,一边忙于毕业论文,

一边打算寒假回来后就开始投简历。

但总体上,我的生活依然像之前三年一样按部就班。 要说唯一出乎意料的,大概就是那时的我和石胜,我们仍 然在一起。

在长江入海口,日出,初吻……距离那一天已经将近 两年,我和他成为了一对最普通不过的恋人,有过甜蜜, 有过争吵,闹过几次分手,最终又复合,实在没什么新鲜。

有时候走在路上,会突然失了神,转过头怔怔看着这 个走在身边的男孩,如雕塑般的侧面,像是陌生人一般, 不明白为什么自己的手会握在他手里,为什么会跟着他的 步调走,为什么会和他在一起——就像是在做梦一样。

可过了几秒又会缓过神来,心理暗示一般让自己承认 这样的现实——石胜,他是我的男朋友,他人很好,对我 也很好,我们会继续在一起,没有必要改变。

那年的寒假,我正打算像往年一样买火车票回家,石 胜却兴冲冲地另有主意。

那是一个周末,我去找他,两个人窝在他租住的小小 房间里,显得更加拥挤不堪,但这拥挤似乎也驱走了不少 冬曰的寒冷。他捲在单人沙发上,穿着深色的厚实毛衣, 懒洋洋地半眯着眼,像只缩手缩脚冬眠的棕熊。

“欸,我有个主意! ”他突然睁大眼,合手拍了声响, “我舅舅刚换了车,旧的那辆说是给我开,咱们这次开车回 南城怎么样? ”他口里的“舅舅”,正是那位开公司的亲戚, 也就是他的老板。

“哈? ”我吃惊地瞅了他一眼,“开什么玩笑,上海离 南城这么远,开车得开多少天啊。”

“怕什么,反正你寒假这么长,我多请几天假回家过 年也没什么。”

“可是……”

“对了! ”像是又想起什么点子,他整个人在沙发 上跪坐着,身体靠近我,“干脆叫上姚霖凯和陈闵雯怎么 样? ”

“……”我一时无法出声,呆呆地抬头看着他。

“姚霖凯有寒假就不用说了,陈闵雯那种在家写东西 的工作,跟放假也没什么两样。”石胜越说越兴奋,眼里 泛起光来,“而且姚霖凯也拿了驾照,这样两个人轮流开 也不累,一路上有好吃的好玩的都可以尝个痛快,有好风 景也可以看个尽兴,晚上累了就找旅馆住,怎么样,不错 吧? ”

看他像个小孩子一样兴奋不已的样子,我也说不出什 么反驳的理由,只是心里仍然有根刺没剔除干净似的,隐 隐有些不舒服。

“你想是想得好,可他们不一定会答应吧……”我含 糊地说。

石胜正在兴头上,丝毫注意不到我语气里的迟疑,马 上拿起电话:“我这就打电话,不信说服不了他们。”

就这样,距离除夕夜还有两个星期的时候,我、石胜 和姚霖凯、陈闵雯,这看似不该再有交集的两组人,却坐 在了同一辆车上,清晨六点半从上海出发,一路往南城驶 去。

我不知道石胜是怎么说服他们两个人的,事实上,自 从两年前意外目睹了姚霖凯吻了陈闵雯,自从和石胜在一 起后,我便有意识地躲开了他们。尤其是姚霖凯,我总是 仔细地更改着自己吃饭、去图书馆一类的丨贯性时间,以图 错开姚霖凯常去的时段。

也许是从石胜那里听说了我们在交往的消息,姚霖凯 也不再打电话来给我,大约觉得不方便了吧。

起初石胜偶尔还会想找时间聚一聚,被我找借口搪塞 了几次之后,也不再提起了。

但我知道他一直和姚霖凯保持着联系,我原本以为用 不了多久,就会从石胜那里听到姚霖凯和陈闵雯正式交往 的消息,可却从未如愿。我不知道他们是没在一起,还是 姚霖凯没有告诉石胜,或又是石胜瞒着我……

可当石胜告诉我他们两人将和我们一起回去时,仿佛 长久困扰我的迷雾终被驱散一一他和她,到底是在一起了 吧?

这个迟来了两年的答案没有让我感到任何慰藉,也感 受不到失落,只有一种空荡荡的茫然。就像一个忽然失明 的人在黑暗中摸索了许久,数不清跌倒了多少次,滚落 了多少次,却在奇迹般地恢复了视力之时,发现自己眼中 所看到的景象竟然和失明的那个瞬间一模一样,他还在原 点,没有任何改变一一那么当中那无数次的伤痕与痛苦, 那些艰难爬过来的坎坷路途,就相当于不存在了吗?

“阮丛,好久不见了。”坐在副驾驶座发呆时,是这 个陌生而又太过熟悉的声音将我拉回现实。

姚霖凯颀长清痩的身影映在后视镜上,我不由得握紧 手,让指甲刺进掌心的痛提醒自己不要看起来像个傻瓜。

“是啊,是蛮久了。”我露出礼貌性的微笑,从车窗 探出头看了看他身后,“陈闵雯没跟你一起来吗? ”

出人意料地,姚霖凯愣了愣,脸上现出狼狈的神色: “没、没有……她……”

“陈闵雯,这边! ”站在车子另一边的石胜突然抬起 手,冲着马路对面挥了挥。这个名字的出现当然打断了姚 霖凯要说的话,也将我和他的视线顺势弓I 了过去。

陈闵雯穿着一双棕色的高筒皮靴,毛呢裙子和皮靴当 中露出的大腿显得越发纤细。上身穿一件暗红色的牛角扣 大衣,依然披着大波浪长卷发,戴一顶白色毛线帽,看上 去就和那些日本时装杂志里的模特一模一样,精致而迷人。

她拖着行李箱往这边走,石胜热情地帮她把箱子放进 车后座,透过后视镜,我看见她笑着对石胜表示感谢,然 后便走到另一边车门,坐进车里。

自始至终,陈闵雯都没有跟纟兆霖凯说过一句话,甚至 看都没有看他一眼。

这场奇怪的自驾旅程便以这疑云重重的开场方式作为 起始,从上海出发,经浙、赣、湘、黔四省,最终进入云南, 行程约2500公里。

第一天,车里的气氛很是沉闷,我和姚霖凯、陈闵雯 自然是很少说话,奇怪的是他们之间也几乎没有交流,两 个人坐在后面,头各自偏向一边看向窗外,或者就是拿出 手机发短信,如同陌生人一般。整个车里只有石胜一个人 的声音,他和谁说,那个人就应几句,但后来石胜的注意 力渐渐放到了开车上,车里便鸦雀无声。

晚上,我们找了家旅馆住下,我和陈闵雯一间房。我 先洗了澡,想着与她也无话可说,便躺在床上准备睡觉, 很快她洗完澡出来,坐在梳妆台前打理头发,一边看似不 经意地随口问:“你睡了吗? ”

我顿了两秒沖,不太自然地低声答:“没……”

“对不起哦。”

我愣了愣,第一反应是自己在做梦——否则的话,我 怎么可能从陈闵雯的嘴里听到“对不起”这三个字。可是 当我翻过身,看到陈闵雯穿着白色浴抱,洗完的长发不断 滴着的水珠又是这样鲜明而清晰,明确无误地提醒着我, 这不是梦。

“……什么对不起? ”我迟疑地问。

她的脸上露出抱歉的笑容:“都是因为要顾着我啊,害 你跟石胜都不能住一间房。”

我脑子一涨,还来不及说什么就急得呛咳出声:“咳、 咳!你、你在说什、什么呀! ”

“哎哟,别急别急,脸都红了。”陈闵雯好笑地看着我,

“这有什么好害羞的。”

经她这么一说,我发现自己脸颊已不自觉地烧得滚 烫,越发急得语无伦次:“不是,没有……我……”几个词 吐出来,却组织不成一句像样的话。

陈闵雯从头到脚打量了我一遍,忽然反应过来,不确 定地问:“该不会……你们还没那个过吧? ”

我被她那种似笑非笑的眼光一扫,像是被人当街剥光了衣服一般,除了羞耻,更有着疯狂上蹿的怒火,令 我想也没想就脱口而出:“你以为别人都跟你们学校的一 样? ! ”

陈闵雯看着我,脸上露出玩味的笑容:“呵,看来我们 学校名气真的挺大,连你这样的乖乖女都听说过哦。那倒 是,我们学校里跟你同年纪的女生,打胎过几次的都见怪 不怪了。”

我原本只是气急败坏之下口不择言的反击,就像刺猬 遭遇危险时竖起全身的刺做防备,谁知这女人竟如泡沫一 般,被扎到也丝毫不觉得痛,反而兴致勃勃玩得起劲。

我无话可说,背过身躺下不想再理她。也不知过了多 久,她关了灯,躺在另一张床上,忽然没头没脑地说了句:

“看来他是蛮珍惜你的……”像是在为刚才那场无缘无故的 争执做一个总结,也像是一声不怎么干脆的感叹。

我总觉得今天的陈闵雯与我印象中的她有哪里不一 样,可到底是什么不同,却又模糊地描不清轮廓,只得假 装已经睡着,什么也不知道。

第二天一大早,还没到预定的起床时间,我便被窸窸 窣窣的响动吵醒。迷糊地睁开眼,发现是陈闵雯正从卫生 间洗漱完走出来。她看到我半起身,低声说:“吵醒你了? 不好意思。”

我倒下想再睡,脑中却隐隐觉得有哪里不对劲,被这 念头纠缠,睡意就此消去,干脆坐起身来。

陈闵雯坐在化妆台前擦护肤品,我斜望着镜中她的影 子,渐渐发觉思绪里的那一点“不对”在哪儿……

似乎是发现了我一动不动盯着她,那镜中的脸孔抿出 一抹笑,仿佛已将我的心思看得一清二楚:“你应该是我进 大学以后这四五年来除了我爸妈之外,唯一一个真正看过 我没化妆样子的人。”

我微微一怔,想不通她是如何这样轻易就看穿我的, 难道我的想法都写在了脸上?但事实上,这确实是让我意 识到“不寻常”的地方。

眼前的陈闵雯,虽然依旧是纤细苗条的身材,波浪般 的长发也一如往昔地美丽,可此刻她的脸却不似平时那样 光彩照人,那双曾经盈盈欲滴的眼睛没有那么大,双眼皮 也不太明显。再看仔细一些,皮肤也不像往日那样洁白如 瓷娃娃般毫无瑕疵,反而有些粗糙。

这样的陈闵雯,看起来突然成了学校里那些经常能遇 到的女孩,有着清秀的轮廓,但离美得炫目还有距离。

“你……”我讷讷地张开嘴,一时却不知道该说什么 好,“你平时都是化妆的吗……不对,是你不管什么时候都 要化妆? ”

陈闵雯不置可否地眨眨眼,继续对着镜子涂抹起来:

“这件事你可得帮我保密啊,我这种人,就算跟男朋友过夜 也是不肯卸妆的。”

“……哈? ”

是觉得我的一惊一乍很有趣,她一边熟练地开始涂 粉底,一边饶有兴致地说:“我记得有一次跟我当时喜欢的

一个男生出去,那天我化得特别自然,晚上他睡着了,我 躺在旁边可难受死了,没卸妆哪,想想带着妆睡一天有多

伤皮肤,可我又怕去卫生间弄出动静让他醒了,万一到时 候我刚卸了一半,还不得吓死了。只好小心翼翼地把床旁

边的窗帘拉严实,免得早上要是他先醒了,看到什么‘清 晨的第一缕阳光’好死不死照在我脸上,浮着粉,脸上泛

着油光,没准还有雀斑、毛孔,天哪,什么叫幻灭! ”

她讲得绘声绘色,令我竟忍不住追问:“那后来呢? ”

“还能怎么办,早上六点不到趁他睡熟了,起床躲进 卫生间卸了妆,再化个淡妆,从妖怪变回来了,才重新钻 回被窝,等他醒过来,得,还觉得怀里依然抱着个仙女 呢。”她说到这儿忍不住掩住嘴偷笑起来。

原本也跟着笑的,可渐渐觉得不对劲——刚才跟我 讲这番话的,是陈闵雯呀……那个最令我厌恶,也曾最令

我难堪的“敌人”陈闵雯。为什么她会跟我说这些,我又 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愿意听她讲的?难道之前两年的疏远,

已经足够让我们遗忘彼此之间的重重纠葛了吗?

而且,她所说的那个“喜欢的男生”,是……谁?

“但愿那个男生现在跟别的女的在一块儿,不会以为 女人一觉睡起来会跟电视剧里面一样美得不像话,那都是 上好妆才拍的呢。”她自顾自地继续说着,我却有些坐不 住了。

“你说的这个人……不会是……”我迟疑地问。

陈闵雯瞥了我一眼,似笑非笑地说:“嗯?你以为是 谁? ”

我知道她心里一清二楚,是故意这么问的,只能沉默 地低下头。

在讲话的过程中,她已经不知不觉化完了妆,又重新 变回了那个我熟悉的“陈闵雯”,最后她点上唇膏,一边 不在意地说:“别傻了,不是你想的那个人。”

我迟迟不能缓过神来——她的意思是,她其实并没有 和姚霖凯在一起?

就在我沉浸在突如其来的混乱中时,陈闵雯站起身:

“现在我和你扯平了。”

“……什么意思? ”

陈闵雯抬起她的左手,用右手食指放在手背上:“过去 是只有我知道你的弱点,几次用它来刺激你。”她指的是

当初用我左手上的伤疤让我出丑的那件事吧,“现在你手 里也抓着我的把柄了,以后你要是不爽,大可以去跟我的 每一任男朋友说,你女朋友是个不化妆就露不了脸的见光 死’是个‘假脸人’。”

“你就不怕我说了,他会跟你分手吗? ”

我慢慢抬起头看着她,她精致的“假面”上是难得的 认真:“我啊,只是想遇到一个能让我安心到可以不化妆、 用我最难看最不起眼的一面也能面对的男人。要是一个男 人因为我其实没有看起来漂亮就要跟我分手,那又有什么 好值得可惜的。”

陈闵雯说着走出房间:“我下去吃早饭,你也准备一下 吧。”

“等等! ”我追出门去,“你……为什么要跟我说这 些了,,

“大概……”她歪着头做出一副思考的样子,也不知 道是真是假,“是我毕业以后总算被现实教会,‘敌人’能 少一个是一个。”

我当然不会相信陈闵雯那一套顾左右而言他的说辞, 但又猜不透她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之后的行程,陈闵雯的 心情似乎好了许多,在车上的话也多起来,很多时候都是 她和石胜聊得起兴。要是看到了什么好风景,还兴冲冲地 拉着我们下车去拍照。

这种时候,总是陈闵雯冲在最前面,我和石胜在中间, 姚霖凯独自落在最后。可走着走着,我和石胜之间便拉开 了距离,而和姚霖凯不断接近。

有时候陈闵雯让石胜为她拍照留念,我和姚霖凯并排 站在不远处注视他们。我知道他心情不好,也猜想这大概 和陈闵雯有关,因为就算作为旁观者离得远远的,他自始 至终看着的,也还是陈闵雯的身影。

一她其实并不喜欢你啊,姚霖凯。原来你也同我一 样像个傻瓜,沉迷于对于遥远发光体无望的等待中。明知 道不可能,却还在等,我们到底在等待些什么,是为了一 个不可能的奇迹,还是仅仅因为习丨贯了这样的等待?

回到车上再次起程时,车载电台开始播放音乐,前奏 刚响起,石胜和陈闵雯就异口同声地喊出来:“是《日与 夜》! ”

那是一首张学友和林忆莲合唱的粵语歌。石胜是张学 友的歌迷,自然而然就跟唱了起来,陈闵雯一边说着“黄 伟文写的这首歌词实在太棒了! ” 一边也渐渐加入哼唱。

与你约错终点命运都改变 我爱你快了一点你发现慢了点 也许我怕错过今天人潮将彼此盖掩

永远擦过你身边碰上仍遇不见 也许你我会分开共度着一生

首歌,这几句词,那台朝着南城飞速行驶的车子上 此起彼伏的歌声,车窗半开着,冬日的寒风吹过我的脸,

陈闵雯的几缕长发飘在窗外,姚霖凯低垂的眼神,还有石 胜嘴边噙着的笑容……这便是那次2500公里的漫长行程中

平淡无奇的一个片段。可是当时的我不会知道,这将会成 为我记忆中的一根针,每次想起,便觉得那一幕简直美好 到——让人锥心刺骨地痛。

回到南城,像往年那样毫无新意地又过了一遍春节, 年夜饭、春晚、父母翻来覆去的叮嘱……并且因为临近毕 业的缘故,那叮嘱里的急迫便更焦灼了。

“丁点儿都不能大意,晓不晓得,侬以为找工作这么 容易的?当年就是从侬这届开始大学扩招,多出来那五十 几万人来抢,能不难吗?侬这几天就把简历写起来,吾帮 侬看看写得正不正规! ”我妈满脸担忧地念叨着。

“你帮我看?你求职简历都没写过,怎么帮我看? ” 我不耐烦地说。

我妈明显被我一句话噎到,缓了缓才不甘心地回嘴: “吾帮你拿去给别人看总行了吧! ”

“你又想拿给谁看? ”

“就……”我妈犯难地想了一圏,眼睛突然一亮,“姚 霖凯他爸爸啊,人家见多识广的,让他给看看! ”

我微微一惊,但很快变得哭笑不得:“姚叔叔是工程 师,我一个学汉语言的学生找他做什么,压根不搭界,妈 你就别添乱了! ”说着,我忽然想到一个问题,“对了,你 都从工厂出来好几年了,怎么跟姚叔叔反倒熟悉了? ”

“怎么说侬和小姚也是一个学校的,而且他老婆住院 了嘛,吾去医院拿药经常碰得见。”

“姚妈妈身体又不好了? ”好像从我上大学以后,每 次回家都或多或少会听到姚霖凯母亲生病住院的消息。

“唉,年纪大了,什么病都找上门来,侬看看吾,还 不是三天两头往医院跑。丛丛,妈妈苦了大半辈子,可是 一直等着你在上海安定了,好享享清福的哦……”

我妈正准备开始新一段说教,电话铃突然响起,她只 得悻悻然地去接起电话,说了两句,便将话筒递给我: “喏’找侬。”

我疑惑地接过电话,却听见一个意想不到的声音:“阮 丛,是我。 ”

——石胜?!

我吃惊到猛地站起身,发觉我妈正用一脸好奇的神情 打量我,这才反应过来情况比我想象的更糟糕!

“有什么事……”我尽量装出平静的声音。

“嗯……我现在,在你家楼下——”

“什么?!”我禁不住惊呼出声。顾不得妈妈质疑的 眼神,我慌乱地说,“你!我、我现在下来,你不要乱走! ” 说完,我挂了电话,立即冲出家门。

从来没有告诉过家里我在跟石胜交往的事,甚至近 一年里母亲三番两次催促我要留意合适的男孩,我也以“工

作之后再说”的说辞搪塞她。包括这次回家,我告诉父母 的是“姚霖凯的一个朋友开车带我们回来”。有“姚霖凯”

这个名字在,父母像是吃了定心丸一般,不再有疑虑。

我和石胜约好了,在南城期间谁也不找谁,也不往对 方家里打电话。他起初不情愿,竟提出希望带我回家见他 父母,我当然不会答应,找出百般借口,甚至提到了 “分 手”,他终是勧不过我,不得不妥协了。

但现在他竟然就这么不声不响地出现在我家楼下!我 慌乱地冲下楼梯,刚出单元门就看见那个熟悉的背影。

“你为什么来这儿?!不是说了这几天不见面的 吗! ”还隔着几步远,我便已气急败坏地喊起来。

石胜转过身,脸上挂着抚慰人的笑容,声音却有些僵 硬:“我……我就是想看看你……”

我怒极反笑,上下打量了他一下,这才注意到他的不 同寻常一一他一贯穿着休闲,此刻却是一身笔挺西装,皮 鞋锃亮,左右手提着两个大礼盒。

我不由得冷笑道:“你这穿的是要相亲啊还是……”说 到这里,我的声音卡在喉咙里,突然意识到他来的目的, “石胜,你该不是想……”

“我……”他迟疑了几秒,最终抬起头坚定地看着我,

“我是想来跟叔叔阿姨问好。”

“……你! ”我一时气急,竟说不出话来,浑身都在 发抖,“……你疯了?丨我们不是说好了吗,等我毕业工作 了以后再说! ”

不理会我的愦怒,他平静地说:“我想了很久,错过这 次又要等一年才能回来。”

“那又怎么样,我只有半年就毕业了啊,你到底在慌 什么? ! ”

“就是因为你快毕业了啊,我想趁这次机会见见叔叔 阿姨,希望得到他们的认可,等你毕业了就让我照顾你。” 他平静的面容上没有丝毫波澜,可是望向我的瞳孔中,却 燃烧着灼灼火焰。

我睁大眼看着他,不敢相信自己听到的话一一他的意 思是……他是说……? !

“你……你……”我用力地咬了咬下唇,“你是想……”

“丛丛,侬站在这里做啥? ”身后突然传来的声音让 我脊背一寒——还有比这一刻更坏的状况吗?我竟然忘了 自己就站在自家楼下和人争执,更忘了最先接到电话的是 我妈!

我艰难地转过身,看着我妈装出一脸惊奇说:“咦,这 是哪位,怎么也不介绍下啊,丛丛? ”

我刚要说话,石胜就抢着开口: “阿姨好……我叫石 胜。”他平时特别镇定的一个人,现在却连声音都在发颤。

我妈不动声色地打量了他一遍,露出那种标准式的笑 容,说:“哎呀,阮丛也是,大半天的怎么让人家一直站着, 快上楼来坐。”说完,便故作热情地引着石胜往家里走。

但等石胜刚走到前面,我妈便迅速地回过头狠狠剜了 我一眼。

事已至此,我除了硬着头皮回家,再没有别的选择。

到了家中,我妈又是张罗着让我端荼倒水,又是把因 为开夜班出租车正在睡觉的我爸喊了起来,闹得鸡飞狗 跳。好不容易四个人在客厅坐定,石胜像是国宝一般被我 父母从头到脚盯着一遍一遍看,动也不敢动。而我坐在他 旁边,心里七上八下。

“侬是叫……石,石……? ”

“石胜。石头的石,胜利的胜。”石胜像小学生回答 老师问题一样正襟危坐。

“小石今年几岁啦? ”

“哦哟,那比丛丛大不了几个月嘛。”我妈的眼珠子 飞快转着,像是一把打得“啪啪”作响的算盘,“小石这 是……从哪里赶过来的? ”

“我是开车送阮丛他们从上海回来的。”

我妈眼睛一亮:“哦,原来侬就是丛丛说的那个‘小姚 的朋友’啊。小伙子不错嘛,年纪轻轻就有车啦?既然跟 丛丛一样大,应该还在上学吧? ”

“呃……”石胜微微低下头,“我高中毕业就去工作 了,现在在上海一家进出口贸易公司上班。”

“那,侬是上海本地人喽? ”我妈突然凑过来,“阿姨 也是上海人,老上海人。”

“我……”

石胜为难地看了我一眼,显然是体会到了 一直困扰我的问题一一每当被人问及出身时,我们这样的 人往往无法在第一时间给出肯定的答复。最终,石胜选择

了解释:“其实,我妈妈是上海人,我爸爸是南城人。” “咦,这不是和咱家一样嘛。” 一直耷拉着脑袋,像 是还没睡醒的爸爸忽然出声插了一句。

我妈的脸色微微一变,但她很快恢复了笑脸,继续说:

“这么巧啊,那说不定吾还认识侬爸爸妈妈呢。”

“嗯,我爸妈也在化肥厂上班,跟阿姨、叔叔以前是 一个厂的。我和阮丛初中的时候还是同班同学。”石胜热 络地说着,像是为了证明我和他之间有“缘分”似的。

“等一下……”我妈慢慢地抬起一只手,阻止石胜说 下去,她的眉头搅在一起,神色变得有些阴沉,“侬爸爸妈 妈也在化肥厂的话,侬姓石……侬爸爸,是不是叫……石 勇? ”

就在这一瞬,我不经意地瞥见,原本一脸木然的父亲 脸上,刹那间划过惊恐的神色。

但我还来不及细细去想,耳边已传来石胜的声音:“是 的,阿姨真的认识我爸爸? ”

我妈没有直接回答,脸色越来越僵硬:“那么侬妈妈是 林”

“我妈叫林丽华。”

“——砰!!!”随着一声突如其来的巨响,只见我 爸猛地站起身,身后的椅子被带得重重倒在地上。他惊慌 失措一一甚至可以说是狼狈不堪地死死盯着石胜,脸色逐 渐变得苍白。不等我做出反应,他拔腿冲出家门,像是逃 跑一样。

“妈……我爸这是……”我下意识地回过头,却一眼 瞄见母亲脸上冰冷而鄙夷的笑容,像是一把带血的手术 刀,能将人生吞活剥了一般。我呆呆地看着眼前这个陌生 的“母亲”,发不出一丝声音。

“小石啊……”但此刻母亲的声音与她的面容相反, 变得更加温和,她身体挺得笔直,两手端庄地交叠在腿上, 如同高高在上的贵妇人一般和蔼地说,“吾看侬今天还是先 回去吧。”

石胜被这混乱的局面弄得不知所措,但他不想就此半 途而废:“可是阿姨,我今天来是为了……”

母亲毫不迟疑地打断了他的话:“侬以后不要再来吾家 了。”

“阿姨……”

母亲脸上的笑容越发和缓,声音却像是在下不容置疑 的命令:“也不要跟阮丛再有什么联系了,听清楚了么? ” 石胜无助地转向我,低声说:“阮丛……”

“走! ”母亲一下站起来,大步走到玄关拉开大门, 下了最后的逐客令。

石胜就这样被赶出了我家,我看着他失魂落魄的背 影,心里同样充满了不解。

等门关上,我便迫不及待地嚷起来:“妈!你是要~一” 不等我说完,我妈转过身,面无表情地扬起右手,狠 狠挥在我脸上。

我完全被打蒙了,整个人像石头一样僵在原地,看着 我妈的嘴开始飞快地张开合拢:

“下作坯!侬还要不要脸,吾脸都要被侬丢尽了!侬 眼睛瞎掉啦,找谁不好,偏偏是那家的儿子?丨还搞到人 家都提东西上门了,要不是吾先问清楚了,真不知道要闹 成多大的笑话!侬跟他到什么关系了?侬说!侬说啊!侬 不会已经……”

我妈边骂边用手指甲狠狠戳着我,我心里越听越烦 躁,忍不住一把挥开她的手,口不择言地说:“神经病!你 发什么疯?丨我跟他好又怎么了?我就算跟他上床又碍着 你什么事了?!”

“呸!贱骨头!吾叫侬再说!再说! ”我妈眼睛通红, 扑上来就打我。

我在她疯狂的廝打中,脑子里轰的一声,什么也顾不 上,伸手拉住她的头发用力撕扯。

我妈尖声喊着:“侬知不知道他爸爸石勇是什么人?打 起老婆来不要命的!他老婆几次都被打得进医院!人都要被打死了!侬怎么敢和这样的人好!侬还要不要命了? ! ” 我猛地松开手,躲闪不及脸上又挨了我妈的一巴掌。

但这次我没有还手,母亲的话像是闪电劈过,我脑中只剩 一片空白。

“……你……你说什么……”

亲站起身,顺势用手拨顺被我抓乱的头发,冷冷地 看着我:“他家的那点烂事,当时厂里的人有谁不知道!侬

要是不信,吾现在就带侬去问,吾带你去厂医院,多少人都能证明他老婆被打成什么鬼样子,迟早是要被石勇那个

畜生打死的。侬要是不要命,就去呀,去和他儿子好呀,什么样的爹养出什么样的种,到时候侬被打伤了打残了, 可别跑回来哭! ”

我的身体开始控制不住地发抖,眼中是母亲恨铁不成 锕的怒意。突然,我脚下一软,猛地瘫坐在地上。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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