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热的时候,杨皮匠的小屋没有树荫遮挡,整日在毒辣辣的太阳下曝晒,热气蒸人,几乎没有什么人光顾。但我们却跑得很勤,因为他那里碎皮子、烂套鞋和旧内胎较多,都是我们做弹弓时要搜罗的材料。夏天的中午,鸟都是倦意深沉,歇在枝上特别好打,弹弓的使用率高。一把好弹弓,尽管你木把是枇杷树的,黄亮亮的,还必得要有夹石子用得好底皮,而最好的底皮是羊皮,薄软且韧性好,皮筋的两个孔不至于被轻易拉裂。只有杨皮匠那里有羊皮——为求得一块小小的羊皮,我们就把家里的旧胶鞋拿去调。他收下旧胶鞋,把鞋帮子剪掉,只留下胶底子。要是有什么人鞋底磨薄了,他就用这胶鞋底给打上掌,可以再穿很长一段时间。
那时流行一种颜色土黄的高帮翻毛皮鞋,这种鞋能护住足踝,不易崴脚,防砸防穿刺,有的鞋底还绝缘,透气性也好。只是因其劳保性质,故易脏污,且多数人穿脚上时颜色陈旧,有的甚至磨损剐破,失去原来风采。但翻毛皮鞋沉重结实,踢出去极具杀伤力,配着柳条帽,是武斗时最常态着装,更是工人阶级专政队至高无上的身份标志。“翻毛皮鞋咔嚓响,街上来了李队长……”人人皆以穿翻毛皮鞋为荣,这就给杨皮匠带来了难得商机。鞋底脱线了,鞋帮炸口了,都拿到杨皮匠那里修理。杨皮匠似乎闻不见这些翻毛破鞋的臭味,每次拿起一只鞋,不论是补洞还是掌底,他都会翻过来掉过去地察看,找出该修理的地方,拿一块皮子比来比去,然后才用一把硕大的剪刀剪下一块合适的皮子,用针线缝上去,直到最终把底也换了,鞋帮上的破洞、裂口全给缝补好。
杨皮匠家屋子里堆满了送来修理的翻毛破鞋,他用小铁夹子在每只鞋帮上夹一片纸头,注上主人姓名及取回日期,生意真是好极了,没想到一场大祸便由此埋下。千不该万不该,杨皮匠不该在门前放了那块写有“专修、翻新反毛皮鞋”的马粪纸牌子,更不该图省事将“翻毛”写成“反毛”。“反毛”,反对伟大领袖毛主席?这还得了……一起“性质极为恶劣的重大现行反革命事件”很快被人告发了。
可怜的杨皮匠,先给捉进专政队,白天批斗,夜晚吊打,再送到军天湖劳改农场。两年后的夏天,“双抢”时跪在田里割稻中暑而亡。
“圣姑娘”是小娥的妈,四十来岁,细长眼睛白净脸,斜挽着一个俊俏的巴巴髻,腰身像个大姑娘一点没走形。但不同于常人的“圣姑娘”,虽然看上去没有半点巫气,却可以戡破阴阳两界,为人消灾解难。
那时候常有许多惊悚的事情流传,撩拨着人们的神经。做豆腐的大老王家的二女儿一次昏迷后,再醒过来,突然变成另外一个人,不但连自己的亲生父母、同学老师还有周围的环境都不认得了,而且口中说出的是一口流利的普通话。还有一件事,有一个郑老太太,过去做过帮人哭丧的事,喜欢喝两口酒。突然有一天,家里人怎幺找也找不着老太太……最后只好去求“圣姑娘”。“圣姑娘”给算出来了,说:出你家门向东北方向走十步远是不是有一个草堆?人就在那里。家人找到那个草堆,先看到一只黄鼠狼,周围一股浓烈的酒气,再往里面,终于见到了老太太……老太太抱着个酒瓶子,仰天躺着,四肢向上蜷曲起来。老太太醒了,还问别人我身上怎幺这幺大酒气?
所以,我们那时对“圣姑娘”总是有点似信非信的。小娥带我们去过她家,一进屋,正对面有个很大的佛龛,供奉着各种佛像,还有各路神仙,墙上对联写着“暮鼓晨钟惊醒世间名利客,轻声佛号唤回苦海梦迷人”,横批“佛仙圣殿”。一扇红色木门前放着一个大香炉,里面积着很厚的香灰。外面的人要见“圣姑娘”,得提上半斤米、一束香、一沓纸钱,这是规矩。
我们见过“圣姑娘”给人看病。一个小老头称肚子里老是隐隐作痛,报上年龄及生辰八字后,“圣姑娘” 眼睛闭着,一只手的拇指挨个在指间上下掐捻,像是在数什么。掐算了一会子,说:“你八字里有五个字是属水的,是一个水命……不过不要担心,我给你吃点药,过了今年五月端午节就好了。”随后,就用黄裱纸包了一把药,嘱咐回去用十八粒黑豆烧成炭做药引,煮成汤喝。来人连声道谢,从口袋里掏出两张钞票放在菩萨像下,说是香火钱。“哦,我以后念经时,会让菩萨保佑你的。”“圣姑娘”在一旁笑眯眯地说。
接下来,是一个满脸雀斑挺着大肚子的小妇人,“圣姑娘”照例问过生日时辰,然后,伸出手上下掐算,小妇人挺着大肚子默默地等着,大气不敢出,唯恐惊动了仙家一样。好一会儿,“圣姑娘”发话了:最近家里是不是又动什么地方了?比如院子里、靠北边的墙角里有些东西不能乱放的,你再想想。小妇人拧紧眉头想了一会,小心翼翼地问:难道是个旧粪桶……靠西北边墙角里有个没用的旧粪桶。“圣姑娘”点点头,说:那儿是百神聚齐开会的地方,哪能放粪桶呀!这样吧,你回去把粪桶拿到水边烧掉,到七月初十早上给离你家最近的土地公公土地婆婆送一对拐杖,然后对着东西南北磕几个头,就好了。
有一天放学后,小娥悄悄告诉我们,晚上她妈要替人请七仙姑。我们问她,你妈不是“圣姑娘”吗,干吗还要再去请什么七仙姑?小娥说是人家要请,已经送来了干果六样,神米一碗,香烛元宝之外,还有活公鸡一只,因为事关重大,只有七仙姑才能指点迷惑。说完,小娥就跑到一边跟人跳橡皮筋去了。小娥跳橡皮筋跳得好,从远处看去,两腿一掀一掀的,像一只小花鹿。
夜晚,天上一轮满月,我们赶去时,屋里屋外已站了不少人。大门外点着香,堂屋的正中摆放着一张八仙桌,桌上撒了厚厚的一层米。朝外的两个桌角处,点着两支红蜡烛,烛光摇曳着,一只大红公鸡如同被施了法术一动不动伏卧在桌中间。一只竹篾制成的小畚箕放在桌上,上面插着钉成丁字形的两根小木棒。一张方凳放在香火旁,上面摆了四个装有水果、糕点的盘子。请七仙姑的是一对满脸悲苦的中年夫妇,他们一连生了四个子女,其中两个儿子,却都没能留下来。
只见小娥和她妈“圣姑娘”走了出来,小娥穿了件素花小褂,脑后梳了一对丫丫辫,显得很灵巧。有人打来一盆水,拿来一条毛巾,让两人洗脸、洗手。然后母女俩每人手里握着一炷点燃的香火,从八仙桌的两侧一起向门外走去。步调一致,“圣姑娘”口中还念念有词:“仙姑大慈大悲,恳请您慈悲为怀,恭迎您仙驾下临,为我们指点迷惑,解脱苦难……”她们将各自手中的香火插在一个米碗里。双手合十,朝天作揖三下。
接下来就是等待七仙姑的下凡。用时约莫一刻钟。如果烛影陡然一阵猛烈地摇动,就说明仙姑来了……否则就是没请到,或者仙姑去了别处。大家屏气凝神,眼睛一动不动地盯着那两支蜡烛。
过了一会儿,那烛光果然剧烈摇曳了几下……所有的人都欢呼起来。“圣姑娘”突然浑身一颤,打了个长长的哈欠,以手在嘴上拍了拍后,与小娥一起拿起畚箕,一人执住一端,把它口朝下,让丁字形小木棒垂直于铺了一层米的桌面。请七仙姑的那个男人就跪到了地上,口里嗫嚅着问起自己的子息来,问命中有没有儿子,有几个?只见母女俩扶畚箕的手前后左右抖动,那小木棒也就随之在大米上写出了两个字,一个是近似草书的“有”,一个是上下两横的“二”,潇洒自如的笔迹,那就是答案。又问如何才能留住?小木棒一阵随意游走后,大米上又现出一个三横一竖的“王”字。“王”乃中年男人妻家的姓,变了声调的“圣姑娘”解释说,就是以后的孩子要随外公姓。围观的人群发出一阵欢呼。那以后,我们见到小娥就嘲笑她。我们说:小娥你别上学了,干脆接你妈班,做小“圣姑娘”,和你妈一起搞封建迷信活动。小娥呀你给毛伢算算有没有老婆,他老婆脸上有几颗麻点子……在追打中我们一哄而散。
知了叫,夏天到,学校放暑假了。就在那个绿荫蓊深的夏天里,花苞一样的小娥,却飘蓬般无声无息地给一阵风刮走了……她被人发现倒在自家后院里,嘴角流着血迹,颈子上有扼痕,院墙上有扒塌的砖块,显然是糟人祸害了。公安局来查了好长时日,也没逮住谁。很快就是“文化大革命”,案情更是没了下落。
那些日子里,“圣姑娘”哭得死去活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