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摔得生疼,我却也不敢叫出声来。只细想到,刚才动作太快,我仿佛看见有什么东西从袖口飞了出去,在眼前一晃而过,便小心地移到窗边,从外往里偷窥。
那张破旧的闺床前静静躺着粒圆润的珍珠,正是我在风月亭捡的那颗。我心里焦急,若是被宫女们捡去,怕慧妃与这件事逃不了干系。珍珠是从她的步摇上掉下来的,她如何能料想到是被我无意丢在了这碧兰小轩?眼见宫女撩起了纱帘,进了内室,我赶紧闪过身去不再偷看,只静静听她们说话。
“这里有粒珍珠。”
“看来果真不是普通的宫女,普通的宫女哪有这般贵重的东西?”
“管那么多做什么,秦公公遣我们来找线索,我们只需把这交给他便是。”
我闻言深吸一口气,自知因我的失误酿成了大错,显然会波及到慧妃,同时也看清,这宫里处处暗藏杀机,稍有不慎便会招致祸端。我虽然讨厌她,却也不想令她平白含冤,只是事态尚未发展明细,我也不好挽回,犹豫片刻还是急急地离开了这是非地。
此次进宫,陛下将月夕夜宴交付于我,还有意让云歆公主下嫁,碧兰小轩一事又与我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我不由觉得前路迷茫,这暗潮汹涌近在眼前,我该如何去应对?
回到府里的时候天色尚早,陛下的旨意还没传达过来,我神色凝重地想去找大哥,碰巧魏大哥和世渊也紧跟着我来了,便拉我一同去前厅议事。
“苏城水患总算消停了。”魏大哥率先出声道。
大哥紧锁眉头,沉声对我们说,“我也刚刚听闻,高丞相进宫面见陛下,将苏城水患一事如何解决的详情告知,陛下很是高兴。”
我才想起来,遇见李晔后的这三日,我有翻看过苏城历年来的记载。苏河泥沙多,易断流,暴雨季又常发生山体滑坡等灾害,治理起来相当困难。之前朝廷一直采用人力阻拦的方法,但是效果不佳,常年征战又使国库虚空,修筑不了更为牢固的堤坝。尽管存了解决水患的念头,可短短几天也没有头绪,如今听说得以解决,未免好奇。
“如何解决?”我急急问道。
“不用筑坝,只需以水治水。原低处就有设防,现挖掘了几条分流,可使水势不再汹涌,况且这样的方法,在过了梅雨季后,也好起到御旱济时的作用。”世渊回道。
我微微出神,挖几条分流在此时确实比筑坝要简单得多,但是在哪里挖却很有讲究。苏河水流湍急,水势蔓延,每年情况大有不同,就是地方志中都未必会记得详细,能想到这样的办法并且成功解决,恐怕不去苏城当地查看情况,是无法妄下计策的吧。
“这是高丞相的主意?”我疑惑地问。
“哼,”魏大哥轻蔑冷笑道,“是江山王的主意。原来他一早就接到了密报,在苏城水患之初就离了宫去当地查看。如此可见,江山王果真狡诈,只让我们以为他又出宫游玩,未想却是抢着立功去了。”
“这回庶派又要长风头,气焰怕是要压过我们了。”大哥也跟着叹道。
竟然是李晔……看来我错怪他了……
他说过,有想的功夫,便放手去做,永远都别等。这便是他的过人之处,在嫡庶两派于朝堂上争斗不休时,他心心挂念的是苏城的百姓,不顾自身安危便毫不犹豫地去了,纵使同我一样的世人误会他,也不多做解释。
他是个能沉住气的人,能沉住气的人方能做大事。陛下如此宠他,并非没有道理。
“暗里盯着江山王的人不少,听说当时他擅自出宫还有禁卫军跟着,但是后来被他甩掉了。如果他大张旗鼓地去,想必不仅不能将情况了解透彻,还会给小人暗下毒手的机会。我们揣测他出宫是和往常一样游玩,确实是我们疏忽大意了。”世渊道。
大哥点点头,愁眉不展地叹道,“江山王小小年纪果然才智过人,如此一来皇长子李宪只知抄经念佛,此前已经宣扬出去,恐怕一对比,还是要失了民心啊。”
我却在心里暗自计较,如今世道纷乱,天下并不太平,大夏还面临着诸多威胁,紧要关头之际当立明君,何必遵循那些死规矩?只是与我同坐的这些家人朋友,都是拥立正统的嫡派,不是我只言片语就可以说服的。
“那又如何?江山王立功,咱们世渊还要娶公主呢,况且慧妃的父亲快要失势,这么看,还是我们嫡派更胜一筹。”魏大哥满不在意地说。
我闻言挑了挑眉,“慧妃的父亲快要失势?此话怎讲?”
大哥满脸忧思,将手负于背后站了起来,“慧妃的父亲得高丞相提携当了苏河太守,掌管苏城及洛城两地,据说是江山王到了苏城,曾向他建议挖掘分流,但他当时嫌劳心劳力,加之往年堤坝可以抵挡洪流,便推辞了,以致后来水患大作才亡羊补牢。”
我这才恍然,原来慧妃的父亲是犯了这样的过错,若是冒犯了别人还好,偏偏是陛下最宠爱的江山王,况且国力正是薄弱的时候,他还出了如此大的失误,陛下怎会不恼火?
“江山王的命令他也敢不听?”我幽幽问。
“江山王自到了苏城便一直待在患区附近,只差人写了封书信给他,他只当是朝廷派来的哪位官员,想着有高丞相和慧妃撑腰便也没在意,直到水患变本加厉,江山王亲自找他,他才知道事情严重了,如今看来,也是那老头气数将尽。”魏大哥得意地说。
我不由想到那颗遗落在碧兰小轩的珍珠,前堂的算计还未终止,后宫又被我的无意插手而酝酿出了新的阴谋。树欲静而风不止,我竟在无意中给慧妃一党的衰败推波助澜,若是被大哥他们得知,想必会很高兴吧。
世渊见我沉思,担忧地问,“月兄弟,自刚才进门你就闷闷不乐,发生什么事了么?”
我摇摇头,眼前将是一场诡谲难测的荣辱沉浮,这不仅仅关系着庶派的权力变化,也连同着我无意卷入的纷争,是福是祸已无法料想,而我再无法看清究竟是谁在算计着谁了。
雨将近,只能等风来。
我再也不说只言片语,兀自低头摆弄着腰间的和田玉印,指尖摩挲着那块光滑,暗暗想着心事。大哥他们谈论的无非就是朝堂上的阴谋阳谋,勾心斗角,最终却也没什么计策,只得一句审时度势,静观其变,结束了这短暂的算筹。
送走魏大哥和世渊,我仍待在大哥身边不肯离去,大哥看出我的欲言又止,便对我宽慰笑笑,招我靠近些,“究竟何事让你如此不快?跟我说说吧。”
我认真地想了想,嘴上却迟疑着说,“也许,皇长子真的没有江山王适合当一个君主。”
大哥闻言脸色一滞,却很快地恢复如常,只劝我道,“你并未接触过江山王,怎么知道他比皇长子更适合呢?就连陛下曾经都说过,九位皇子中,唯皇长子李宪的性子最像他。”
“那也许,陛下的性子,本身就不适合做君主呢?”我大胆道。
中原以西的伊舍蛮人对我夏朝的国土虎视眈眈,这些年来战争不停,百姓流离失所,而陛下已经很多年没有上过朝了。他只顾在后宫享乐,每逢危机便召大臣秘密商议,这其中多是以高丞相为首的庶派人物,若是需要打仗,才会想起重用嫡派,难免使嫡派心怀不满,与庶派的争斗便更加激烈。
荒废朝政,用臣不当,外交手段懦弱,军队实力无能,这样的陛下,并不适合做君主。
大哥惊得忙按住我的嘴,稍低了头沉声斥道,“你这是什么话!若给旁人听去,非说我们唐府大逆不道,再牵扯到整个嫡派的人可就……”
“我当初不是因为这样才假扮唐靖嘉的,”我冷冷打断他的话,咬咬牙狠道,“你不是告诉我,哪怕我不做事,顶个名头安分守己,对唐府来说也算是一种荣耀么?你不是告诉我,我们与庶派相争,是因为江山王等人是祸乱朝政的奸邪,哪怕政斗险恶,我们也是在为百姓谋福祉么?可是你说的清君侧,保家国,我什么都没有看见。”
“那你看见什么了?”大哥皱着眉问我。
我摇头,“公道自在人心。我只是怀疑,我现在所做的一切,究竟是对是错。”
大哥闻言有些无奈,勉强道,“既然你已经卷入了这些纷争,就无法再天真地相信谁对谁错。就像你看到的,我也不是这么正直,所以你认为公道的一方,也未必能善良到哪里去。”
他这话说得不错。我只看见了江山王小小年纪就拥有的成熟心智,却忽略了高丞相的老奸巨猾,以及庶派的其他牛鬼蛇神,怔了许久,蓦地只留下一声叹息。
“我知道,你一直怨我。”大哥说话的声音竟有些颤抖,他俊朗神气的面容此刻显得很是憔悴,正满眼复杂地看着我,竟像是离不开了一般。我也苦楚地回望着他,对刚才的冷言冷语有些不忍,“我从来都不怨你。”
“我从来都不怨你。来帝都,假扮唐靖嘉,所有的决定都是我心甘情愿,我亦有我的目的。我也知道,你有你不可推卸的责任和使命,整个唐府的荣辱都仰仗着你,现在又是动荡的时局,你也寸步难行。”
“你能明白,我就安心了。”大哥微微动容,“只要天下太平,我一定立刻送你离开,摆脱这些俗世纷扰。”我却已不敢再存有奢望。
这半年,经历了太多出生入死,比起真刀真枪的血战,如今这些阴谋诡计更让人难以招架,说不定哪天我就行差踏错,等不到天下太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