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没想到遇见了我,真是天意,对么?”
她笑中带苦,“我听说过你的事,很欣赏你,也很感谢你,感谢你在靖恩身边,帮他做了许多事,替梦生尽了做弟弟的义务,我对不起靖恩,这孩子承担得太多了。”
我认真道,“唐家一直在找你,老将军去世后,他一个人背负了所有的重任。夫人不要觉得对不起他,既然话已说开,不如就回府与他团聚,重叙天伦之乐。”我又偏头看了一眼秦梦生,“真正的靖嘉公子已经找到,我也可以功成身退了。”
“不,”她连连摇头,“梦生姓秦,他不是唐家的孩子,我已经欠唐家太多太多,梦生是断不能再回去的。我本想,靖嘉已经是个死去的孩子了,可是你重新给靖嘉注入了生命,那么你就是靖嘉,你要继续做你想做的。”
我急道,“夫人怎么能这样说!难道你就一点都不想他么?你与老将军从前最爱逛的赏珍阁旁的园子,已经被他废弃很久了,就怕触景伤情。还有听雪斋,这么多年一直维持着原样,你不知道他有多想你,多爱梦生!”
“赏珍阁旁的园子?”她有些疑惑地喃喃道,“我从不爱逛园子……”
见我满脸不解还要再说,她忙道,“幼年时的美好且让它永远存活在靖恩的记忆里吧,他根本不知道这段往事,你想想,若把这一切都捅破,他该有多失望,你也将他当作大哥,你忍心么?”
我闻言有些发愣,突然想到秦梦生,忙侧了身,不甘心地向他问,“秦兄弟,难道你就不想见见你大哥么?”他三步并作两步地走到我身旁,也跪了下来,“娘,梦生永远是秦家的孩子。”
她不禁泪湿了眼眶,欣慰地连连点头,又像紧绷住良久才得以松气般,狠狠喘了几下,蓦地竟咳出了血。我与秦梦生俱是一惊,还来不及反应,她便已软软倒下,像是用尽了所有气力。秦梦生飞扑到她身上,哽咽道,“娘!娘!娘你怎么了!”
绿翘情急之下也顾不得许多,跑过来将我从地上拉起。
秦梦生的娘却已是垂死挣扎的样子,断断续续道,“熬……熬了这些年……直到今日……才觉得好过……”秦梦生紧紧握着她的手,已是泣不成声,“娘,你别说了。”
“好好和靖嘉相处……好好帮他……只不许……与唐家相认……”
“我知道的,我都知道的,娘你放心……”
秦梦生的娘遂吃力地看我一眼,额上已是青筋暴起,“靖嘉……的身份……就……就……”吞咽许久却已不能再将话说得完整。
“夫人放心,我定做好靖嘉的份内之事。”我心下明了,回她的声音微微有些颤抖。
她这才满意地扯了扯嘴角,到此时已是无力,一口气咽下便再没有醒过来。屋里充斥着秦梦生的悲恸欲绝,就连绿翘也忍不住落了泪,我无奈地别过脸去,不忍细看。
这世间,最可悲的就是无法挽留。
我看过那么多人的生死,自己的,亲人的,停留心间的,无关紧要的,那么多那么多。阴暗的屋内与光明的世界只有一墙之隔,越过这道痛苦,唯一好做的就是努力活着。
过了头七,秦梦生便开始加倍地练习唱戏了,时间紧凑得不允许他有任何松懈,亦不允许他沉浸在丧母的悲痛中。我派人偷偷收买小孩,于是帝都传开了新的童谣,大抵意思是有个武官整日只知吃喝玩乐,更是在国安未定,公主病重之时,出言不逊,句句暗示庶派的御殿守统领谭易。庶派将希望寄托在秦梦生身上,企盼他唱《唐氏谣》,好扭转局面。
月夕夜宴近在眼前,我有条不紊地部署着计划中的一切,心情自是畅快不少。大哥对于如今帝都各执一言的两种说法感到疑惑不已,遂来找我问话。
他精神地束着发,穿一身豆色的曲裾深衣,看着极为清朗,在炎炎夏日里更显风采夺目。他来的时候,我已经在院子里的竹椅上睡了,绿翘半打着呵欠给我摇扇,嘶嘶蝉鸣喧闹入耳,我昏昏沉沉中感觉额上有冰凉的触感,顿时舒适不已。
“怎么不让她进屋里睡?”一个沉闷的声音响起,绿翘倦怠地抬眼去看,见来者是我大哥,便猛地从困意中惊醒,手里的动作也不由地加快起来,我只觉一阵狂风扑面而来,慌忙睁开了眼,却见大哥俊逸的面庞正对我吟吟笑着。
“大哥,你怎么来了?”我诧异地问。
他办含住笑意,说话间还是兄长般的沉稳,“我平日里忙于朝堂上的事,无暇顾及你,总觉得对你爱护不够,如今你这话倒说得让我更觉惭愧了。”
我嘻嘻笑起来,站起身拉过他的胳膊,有些撒娇道,“怎么会呢,你事情多我又不是不知道,你抽空来看我,我很欢喜。”说罢又转身对绿翘道,“你先下去吧,我进屋和大哥说几句体己话。”绿翘忙应着出了院子。
“雍月,最近过得可好?都做了些什么?”他亲切问我。
“我很好,平日都在这听雪斋里看书练鞭,也没出去过,做的都是寻常事。”
大哥轻轻点头,沉吟道,“前段时间我没允你出府,你可生气?”
我与他进屋,他径直坐到桌边,我忙关了门,走过去替他倒水,笑着说,“你虽不告知我是何缘故,但我也能猜中些许,毕竟外面的风声太大,瞒不住我的。我知道你是在保护我,所以不生气。”
他接过水杯,缓缓抿了一口,稍皱了眉道,“我被这些流言蜚语扰得分身乏术,难免要委屈你,你最是懂事,我也能放心不少。”
我笑着坐到他对面,托腮静静看着,他俊逸的五官和秦梦生并不很相像,他阳刚硬朗,棱角分明,而秦梦生却眉眼温和,文弱阴柔,唯有那隐在目间偶尔显露的尖锐,才和大哥如出一辙。大哥见我看着他久久出神,有些不解。
“看什么呢?”他摸摸自己的脸,又低头仔细地打量了身上的衣裳。
我忍不住甜甜一笑,“大哥今日看着极为意气风发,怎么看也不是分身乏术之人,不知有什么好消息,也跟我说一说。”
大哥闻言扬了唇角,稍有得意道,“自然是庶派的人遭了殃。”
我心里再明白不过他的意思,面上却还装着浑然无知,“怎么?谁遭了殃?”
“御殿守统领谭易。你甚少接触朝堂之事,肯定没听说过这号人物。”说完飞快地看我一眼,我故作天真地点点头,示意他继续下去,他便又接着道,“谭易是庶派少有的高位武将,如今帝都传得最盛的不是你了,而是他。”
世人就是这样,什么故事离奇有趣,什么故事就会被疯狂追逐,没有人去管真假,只不过是在茶余饭后,一解聊资罢了。所以谭易中招,在我意料之内。
“这个谭易,被传了什么呢?”我淡淡问道。
“也是他自己不知检点。”大哥道,“早些时候他带着御殿守的一众新兵去了烟雨楼,听说在那里花天酒地,还与其他花客争妓,闹得很不像样子。还有人说,他在公主病重后出言不逊,目无尊上,很没有规矩,所以眼下帝都里,都道他骄奢淫逸,居功自大了。”
我微笑道,“那我倒要谢谢他,以自身之力,替我挡了风波。”
大哥边思忖着边不动声色地瞄了我一眼,有些顾虑悠悠道,“只不知是谁在幕后暗算他,若是我们嫡派的人还好,要是别的什么不明底细的人,还未必能断定吉凶。”
我没说什么,只继续摆出一副毫不知情的样子,大哥又忍不住问,“雍月,你没有在其中做什么手脚吧?”我暗想,若是承认,大哥便要知道我偷溜出府,结识秦梦生的事了,再顺藤摸瓜地查下去,势必要知道秦梦生就是靖嘉公子的身份。
为了杜绝这一切可能,我只得无辜道,“我天天都不出去,连外面是什么样都不知道,怎么能做手脚呢?更何况那谭易,与我无怨无仇,我根本就不认识他,实在没必要。”
大哥想想也是,便松快地缓了缓脸色,“看来是我多虑了。自这次的事情发生以后,我每天都在内疚,是我用一己之私拉你卷入斗争,现在他们损你名誉,难保哪天不会损你性命,我生怕一个不小心没有护你周全,你就出了事。”
我伸手俏皮地摸了摸大哥的额头,安慰他道,“别想这么多,也别担心我,我一切都好。”又想到秦梦生的娘临死前与我交谈过的话,说自己从来不喜欢逛园子,我便有了几分疑惑,接着问,“对了大哥,赏珍阁旁处的废弃园子,从前是做什么的啊?”
“噢,那个啊……”他突然有些无措,却又很快地恢复如常,只对我道,“是爹娘生前最爱逛的园子,我怕触景伤情,就叫人封了起来。”他顿一顿,又警惕地问了句,“你怎么突然对这个园子感兴趣起来了?”
我摇摇头,“没什么。只是有天路过,见园里的花开得极好,都漫过墙院了,所以存了好奇,逮着机会问上一问。”
“你没事也别往那儿去了,下人都不经常踏足的地方,万一你要有个什么意外,还不好周转。”我有些大惊小怪地带笑嗔他,“自己家里,哪来意外?”
“仔细些总是好的。”
我遂乖巧地应了,他又与我随便拉了几句家常,苦口婆心地嘱咐我一堆事情,什么虽然天热但也不能多吃冰,练鞭不要太辛苦,饭要吃得多点儿,糖要吃得少点儿,一堆芝麻点大的小事他说得津津有味。我虽然听着觉得无奈又好笑,心里却是满满的喜悦,这样的家长里短,让我觉得亲切珍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