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叫董舒,或者叫君昊。
两个名字,两种人生。
在我叫董舒时,我的世界是落魄而幸运的。
当我站在路边三天未进米水,不顾所有人的劝慰与怜悯,固执的等待那个狠心将我抛弃的父母,奄奄一息时,一个女孩出现在我眼前,她睁着明亮的大眼安静地牵着一个男人的手,面无表情地望着我。
她穿着一件被洗得有些暗灰的白色连衣裙,微微枯黄的头发被整齐的梳在脑后,脸色蜡黄,容貌却像极了芭比娃娃,那一刻,我以为自己看到了天使,她要接我去天国。
“我们回家!”
这是她对我说的第一句话,一个第一次见面,毫无瓜葛的人却对另一个将死的孩子说,我们回家!
那一刻,我想笑,于是我开始疯狂地大笑,笑声在这人声鼎沸,围满了人的人群里尖声刺耳,我笑得眼泪都快出来了,有些骨肉相连之人费尽心机要与孩子撇清关系,有些素不相识之人却理所当然地说一起回家,这世界究竟要好笑到什么地步才肯罢休?
笑声让我浪费太多力气,已极度虚弱的身子开始晕眩,我拼命地咳嗽,边咳嗽边擦眼泪,讥笑着那个女孩果真对得起自己的年龄,幼稚至极。
“我们回家!”
她不顾周围的指指点点,也无视我的满脸讥讽,继续重复道,依旧面无表情,依旧紧紧直视着我。
那一刻,我感觉自己绝望地心开始得到拯救,我停下笑声,压制住破喉而出的咳嗽,仅三秒钟,我便决定了,“背我回去!”
等待了三天,固执的坚持了三天,我知道不会等到自己要等的人,他们不会出现,从他们把自己骗到这里,叫自己乖乖等着他们回来时,我就知道,自己已经被抛弃,毫不犹豫的,抛弃!
既然如此,那到哪里都一样,去不了天国那就去这个有意思的女孩家吧,只是去她家而已,我在心里默念,那里永远不会成为我的家!
女孩毫不犹豫地松开男人的手,背对着我蹲下,“上来!”
阳光很明亮很刺眼,因此把她暗灰的裙子也照得发亮,亮得我的眼睛有些痛,有些酸,撑起身子,我毫不犹豫地扑到了她的背上,被她吃力的背着起身。
我在为难她,她的个子看起来比我还小!
一路上,男人一直要她放下我,他来背,女孩却不说一句话,坚持迈着步子往前走,很奇怪,这个分明与我差不多年纪的女孩竟有如此毅力,性格也极端固执,正如我这般,固执得可怕!
更奇怪的是,我趴在她稚嫩的背上,竟感觉如此安心如此温暖,这个瘦小的背部瞬间变得高大厚实,成为我生命里再也无法消失的光亮。
那年她五岁,我也五岁,只是我比她小一天,于是,她成了我的姐姐,一个我痛恨不已,永生无法跨越的关系。
我在她家生活了一年,如果是普通孩子,不会有如此早熟的思想,更不会有如此深刻的记忆,只为记住这一年酸痛却愉快的日子。
“董舒,你的名字!”
当男人问起我的名字时,她突然开口道。
我微微一怔,继而笑道,好!
之前的名字已经在等待的三天内被我遗忘,董舒?也好,新的名字,新的人生!
同时,我也知道了她的名字,董瞳,一个很美的名字,一如她的长相。
说她家不富裕已经是很委婉的形容,她生活在不论是富人还是平民都万分厌恶的地方,贫民窟。
这里充斥着腐烂,潮湿的气味,阴暗的住所连带使得天空也变得阴暗。
男人有些不好意思地搓搓手,为窘迫的环境而感到羞赧。
我躺在床上不以为意地撇撇嘴,相对于从前那个奢华的家,这里的确是穷得不是人住的地方。
董瞳从外面端进一碗稀饭,面无表情地看着我,然后放下,转身,离开。
男人又尴尬地笑了几声,“我来喂你!”
其实,我那三天并没有完全水米未进,一些人递的东西不合我意,因此我才不吃,这会儿还有些体力,不过有人伺候我乐得享受,虽然这稀饭看起来水多过米。
当天晚上,我看到了董瞳的妈妈,一个非常漂亮的女人,如果除去凌乱不堪的发丝极面目狰狞的抽打着董瞳的话。
我躺在床上静静听着门外不断响起的歇斯底里的嘶喊,那女人的情绪很激动,抽打在董瞳身上的力道也能听见,却唯独听不见董瞳的哭泣声与求饶声。
我起身走到门边,拉开门缝往外看,却见她死死抱着头,蜷缩在树下认命地承受不断汹涌袭去的抽打。
不知过了多久,女人打累了,便转身往回走,当她看到站在门边的我时,眼睛闪过一丝诧异,继而往里屋倒头就睡。
就在我思索是否过去看看董瞳是否被打晕时,她久久蜷缩的身子终于开始蠕动,接着她抬起在黑夜里也能看到的明亮眼睛,直直注视着我,借着月光,我能看到她的脸上没有泪痕,眼眶没有湿润,眼神一如初见时那般,毫无波澜。
顺着她的动作我看到一直在沙沙作响的东西,那是条铁链,而她的双脚都被拷在铁链里,如看门狗一般被绑在屋外的树下。
那夜是我在那里度过的第一夜,那晚我们谁也没有说话,一直注视着对方,久久站立。
后来,站得累了,我们不约而同的席地而坐,背靠着背仰望苍穹。
那时的我们只是两个孩子,却不像孩子,多年以后当我告诉董秋那一幕时,她说,正因为如此,所以你们走到了一起。
如今想来,的确如此,如果不是我们之间无法言语的感觉,或许我们就不会认识了。
那一夜风很凉,我们一夜沉默!
第二天,当挖矿而归的男人见到我们东倒西歪地在外面睡着时,慌忙将董瞳身上的铁链解开,然后一手一个将我们抱进屋里休息。
我问过董瞳,为什么那女人要如此毒打她,而男人为什么无法插手。
她冷漠地望着远方,“因为她恨我!”
仅五个字就道出她这些年来的所有一切。
不知是因为她的冷漠刺激到我了,还是因为我只是想找点事做。
我开始扮演乖巧温顺的儿子,对人谦和有礼,对男人跟女人孝敬有加,我去外面拾荒,偷废铁卖,将得来的钱买些小首饰或一些零食孝敬给女人,我知道,那个女人才是这个家里最有权威的,因为男人对她唯命是从,虽然后来我知道,那女人不过是那男人好心救回来的人。
果然,女人从最初对我的无视到冷淡到后来的亲切,直至疼爱有加,一切都在我的计划内进行,她将她的母爱全部撒在我身上,好吃的好玩的,第一个想到的是我,任何人也不能欺负我,亏待我,否则她会冲上去与人大打出手。
每当这时,我就会在一旁冷眼观望,这个女人知不知道到底谁是她亲生的孩子?
自那夜之后,我和董瞳之间的关系开始得到缓解,至少我不再对她有着露骨的敌意。
当我每次送给她的食物都被女人无情的打翻后,我开始偷偷的给她送,而她也不客气,沉默地吃掉,然后推开饭碗蜷缩在角落睡觉。
我曾试图阻挡女人对她的抽打及禁锢,但换来的是女人对她的下一次愈加狠辣的抽打。
但如果男人所在的黑矿里没有事做而在家时,男人会将董瞳解开然后带她和我远离女人,后来,女人的情绪愈加激动,见不到我就会把所有的愤恨发泄在董瞳身上,而能解开董瞳身上的铁链的锁也被女人换掉。
自此,我只有尽量缠住女人,使她无暇靠近董瞳。
我也不知那时的我为何要这样做,出于同情?她的眼里没有一丝可以让人同情怜悯的情绪,仿佛每天承受的毒打不过是吃饭般平常。
出于同病相怜?我至多是家产纷争不断的富豪家庭里被放弃的私生子。
就在我算计着这样的日子还会持续几年时,一场突如其来的灾难加剧了这一切不幸的程度。
男人死了,黑矿坍塌,老板跑路,找不到索赔,找不到人说理,这个家惟一的经济支柱垮了,女人的脾气更加暴躁了,最后为了家里两张待哺的嘴,她开始四处找零活做,窘迫的家愈加拮据。
也正是在那一刻,我浑浑噩噩的心终于开始清明,我要赚钱!我望着董瞳坚定地说,这世界没有比钱更好的东西,而要得到自己想要的东西,必须不择手段!
就在我想方设法去一些学校外偷听课程,学习知识时,一场地震将一切毁灭。
地震那天我忽然高烧不下,当我醒来时,看到的是一片狼藉的救助安置点,女人紧抱着我,身旁却没有董瞳的身影。
我焦急问女人董瞳在哪里。
她却痴痴地笑起来,为什么你们每个人都关心那个杂种?为什么没有人关心关心我?
我不再理会这个令我厌恶至极的女人,拔掉手里的针管就往外跑,入目的是化为废墟的世界和杂乱无比的人影。
董瞳……消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