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我醒来时,已经是早晨七点半了。梳洗完毕之后,我向使馆的秘书询问普里特维茨部长阁下的状况。该秘书是一个已经年过半百的的老官僚,拥有我们普鲁士的官员所具有的一切气质——严谨谦卑、小心谨慎。他告诉我,部长阁下及大使先生直到今早凌晨才回来,现在都在休息——于是,我现在是合法的放假状态了。
吃完他们给我准备的早餐后,我问秘书:“我第一次来伦敦,想出去游览一下,可以吗?”
秘书连忙回答:“当然可以,我这就指派人陪同您参观。”
“我还是一个人去吧,我不想给你们添麻烦。”
“可是……”
“没什么的,我只是在使馆附近的几个街区转转而已,又没到市中心去。况且我不知道路的时候还可以问人啊——我可是懂英语的呢!”
“可是,伦敦的治安状况不怎么好啊,我担心您……”
“没关系的,我总不至于在街上就遇到劫匪吧?大名鼎鼎的苏格兰场总不能是群饭桶吧?”
“那样好吧……,请您还是要多加留心,公爵大人。”
“好的,我会的。等部长阁下醒来以后你告诉他吧。”
“是。”
没一会儿,我便开始穿行于大使馆附近的这几个街区的大街小巷中。虽然此时还是冬天,天气还是有点冷,但街上还是有不少行人——伦敦可比柏林有活力多了。我一边四处看一边和行人闲聊,倒也不觉得怎么累。不过我一直不明白的是,虽然我头戴礼帽、颈别领带,但每当我和人闲聊时,和我对话的人总是在说完之后再补上一句“你是外国人吧?”。我感到有些迷茫不解,难道是我英语的口音太重?
直到我漫步到被行人叫做“贝克街”的街道上时,我才恍然大悟。
一两疾速飞驰的马车轰隆隆地在一个老人面前停下,接着一张苍白无血色的脸从车窗探了出来,傲慢地问那个老人:“告诉我去白鹿巷怎么走!”
那个惊魂未定的老人好一会才回过神来,慢吞吞地回答:“我想你应该直行至街口,然后向左转,接着再直走三条街就到了。”
那个人问车夫:“你听清楚了没有?”
车夫回答:“听清楚了,先生。”
“那个赶快走!”这位先生立刻命令,然后他皱了皱眉头,扔出一块金币,说了声“下等人”,接着就关上了车窗。马车立即疾驰而去。
我想我终于明白原因了。
那个老人好脾气地笑了笑,掸了掸身上的灰尘,接着又站在街道上了。
我一时觉得他有点可怜,便走过去安慰他:“刚才那个人真是过分啊!您没事吧?先生?您是在等人吗?”
“还好,没什么事。”老人回答,“我确实是在等人,谢谢你的关心。年轻人,你是从德意志来的吧?”
“……是啊,请问您是怎么知道的?”
“我也是来自德意志的呢,当然听的出你的腔调了……”
“哦。”
这时我才发现,原来面前的这个人并不老,最多不过五十岁左右。只是花白的胡子和消瘦的身形让他显得很老而已。
由于这个人要等人,而我又没什么事做,我们于是攀谈起来。在闲谈之中,我发现原来他是一个非常博学的人——他精通历史、社会科学,对经济学也有很深的造诣。在他面前,我突然觉得自己就像一个小学生一般,怀着敬意,我询问了他的名字,他说他姓玛斯珂,我于是就叫他玛斯珂先生。不知道为什么,我突然有一种怪怪的感觉。
过了一会之后,我们聊到了法国1789年开始的大革命,我感叹说:“路易十六虽然为人懦弱,但他本性其实并不坏。他唯一做错的事就是过于听信他的那个爱好挥霍的王后,而把国家托付给一群小人,并任由那群小人胡作非为、掏空整个国家而已。他自己本身倒没做什么坏事,1793他被处死实在是冤枉啊!”
“你说的除了一点以外基本没错。”
“哦,哪一点?”
“那群小人掏空的只是法国政府和国库而已,而当时法国的工商业则还是在发展之中。大商人——我们可称他们为资产阶级的财富正在迅速累积。事实上,跟大多数人想的相反,大革命实际上是发生在一个可以说是欣欣向荣的国家之中。”
“啊?那既然如此,为什么还会发生那么可怕的事呢?”
“正因为当时一切都在发展,所以才会发生革命。资产阶级的力量一直在壮大,他们必然会要求得到更多权利,而恰巧此时,因战争和挥霍而财政困难、疲弱无力的法国政府偏偏是由路易十六这样一个昏庸无能的人领导的,他不肯将那些人想要的东西交给他们。于是矛盾越来越深,最终资产阶级决定自己亲手靠自己来夺取想要的东西——这样大革命就爆发了,这一切是无法避免的。”
“那么,大革命中的混乱呢?那曾经统治着法国的断头台呢?那也是无法避免的吧?”
“不,那不是必然的。如果当时全欧洲的君主们能够对法国宽容一点——当然,这倒是不可能的——如果当时革命者们有经验一点,那么极端派也不会掌权,更加不会为了保卫革命果实而采取恐怖专政了。”
“您竟然说要对暴徒宽容?他们对贵族宽容过吗?难道维护那神圣的秩序也有过错吗?难道贵族就应该把一切都让给你所说的那群暴发户吗?”我激动了。
这时,玛斯珂先生一字一顿地回答:“我们认为,资产阶级取代贵族,然后再由无产阶级取代资产阶级都是历史的必然。”
我愤怒了:“亏我刚才那么尊敬你!原来你是个社会主义者!是一个暴徒!”
“你是个贵族吧?的确,我们是暴徒。因为没办法,我们应得的东西你们是不会大大方方的施舍的,所以我们只能做暴徒。”
“想也别想!神圣的秩序是不会那么容易崩毁的!1848年我们能镇压你们,1848年之后我们依然能够!”
“是的,我相信,”玛斯珂还是那么不紧不慢地回答,“我相信一次两次革命是无法真正推翻你们的,所以,我们必须来十次、二十次!”
“都一样!”我大声喊道。突然我灵光一闪,脱口道:“原来你就是卡尔·玛斯珂,我的国家的通缉犯!”
“是的,我就是。你原来是普鲁士人?”玛斯珂依然不显得惊慌,“你想把我怎么样呢?抓回去?悉听尊便吧。顺便说一句,我一直认为,普鲁士贵族是世界上最严酷死板,顽固不化的一群人。”
我深吸了一口气,努力遏止住对他动手的冲动,过了好一会才总算平静下来。我轻声回答:“我并没有接到此类的命令,因此不会对您怎么样的。很抱歉刚才我失态了,真是对不起。”
玛斯珂先生怔了一下,然后才回答:“没关系,至少你比刚才的那个人好得多。如果反动者都像你这样的话,我想我们还得多努力几十年。对了,我还没问你的名字呢!”
“海因里希·冯·莱因哈特。”
玛斯珂听到这个名字时,原来平静的神态居然有了些激动,他略显急促的说:“你是迪特里希·冯·莱因哈特的儿子?”
“是的,怎么了?”
玛斯珂古怪地点了点头,然后才说:“哦……没什么……”
“那么告辞了。”我准备离开。
“好的。”
就在我走了几十步远的时候,我突然听见背后传来一声惊叫。玛斯珂的声音?
我连忙转身看过去,只见玛斯珂已经被几个人团团围住了。难道是抢劫?看来伦敦的治安确实不怎么样啊……
正当我还在犹豫是否去救那个刚才还在说要灭亡我的人的时候,突然我听见了一个熟悉的声音,那个人在,在吟唱魔法?是……是西摩妮!
只见围住玛斯珂的那几个人都突然被闪电劈中,双腿麻痹倒地。这时,我看见西摩妮站在玛斯珂的旁边搀扶着他。
“魔法师!”那些人一边号叫一边挣扎着逃窜了——看来这次西摩妮留了手?
这下我丝毫没有犹豫,立刻跑回玛斯珂的身旁——当然,不是为他。
这时西摩妮轻声对玛斯珂说:“玛斯珂先生,实在是对不起,由于某些原因无法去您家拜访您,让您久等了,真是抱歉!”
“呵呵,没事,总算等到你了。”他从怀里掏出一个纸包,“来,给你。”
西摩妮伸手接过。
玛斯珂突然指着我,问她:“你们应该认识吧?”
西摩妮终于看到了我,我们谁也没说话。
“看来你们的确认识了!”玛斯珂又说,“这也难怪啊,毕竟你也是……”
西摩妮打断他的话:“很抱歉我无法久呆在这里,再见,玛斯珂先生。”
“我理解。”
我在一旁大惑不解,西摩妮不是教会的人吗?怎么会跟社会主义者混在一起?但现在不是想这个的时候——西摩妮已经开始走了。
我连忙追上去,大喊:“等等,西摩妮小姐!”
她停下来,问道:“什么事?”
“……其实没什么事……我只是想问,你……你还好吗?”我又语无伦次起来了。
“我?我很好。”
“真的?那就好,我一直在担心你呢!法国人没把你怎么样吧?”
“没有。另外,你还是先担心担心你自己吧,傻瓜。”西摩妮嘴上虽然没有留情,但脸上居然露出了一丝……笑意?!
“呵呵,谢谢。对了,你怎么也来英国了?另外……另外,原来你笑起来这么可爱啊……”上帝啊!我都在说什么啊!
西摩妮居然没有生气,只是轻轻点了点头,然后说:“来这有事。很抱歉我得走了。”
“哦,那对不起……,您请便吧。”我一阵失望。
望着她渐渐远去的背影,我不知道哪来一股勇气,大声喊道:“我们还会再见面吗?”
“还会吧。”她还是那么冷峻。
“那好,我等着!”我拼尽全身力气喊出来。
她明显加快了脚步,不一会就消失在我的视线中。
我笑了笑,也转身向街口走去,在那叫了一辆马车,回到了大使馆。
回到大使馆时已经是下午三点了。部长阁下早已经醒了,他告诉我:英国维多利亚女王准许我于1月15日下午前往白金汉宫觐见。
好消息,不是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