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舞会中没有多少人认识我,但这不重要。
我和教父慢慢走进一个大厅,一边轻轻地交谈。客人们在我们前前后后走进来,也同样轻言细语地交谈,也同样穿着舞会服装。楼梯上的几面壁镜映出了女士们的身影,她们身穿白色、天蓝色和玫瑰色的连衣裙,那裸露的手臂和脖子上戴着一颗颗钻石和珍珠合成五光十色的队列。在头一个大厅的入口,人们的不疾不徐的语声、嘈杂的脚步声和欢呼声把我震得发聋,璀璨的华灯和衣饰的闪光,更加使我两眼昏花——这一切都是这么绚丽啊!
只是为什么在浮华绚丽的场合中,我依然还有那种十分不适应的感觉呢?是的,很不适应,很冷。
“海因里希,你好象不怎么喜欢这里?”一片嘈杂中,身旁的教父突然低声问我。
“确实……”我猛然醒觉,“这里确实嘈杂了一点……”
“哦!我可不知道你喜欢安静?”教父故做惊叹,“你不是经常参加舞会吗?”
“这个……”我有些尴尬——说实话我自己也不知道心中不安的原因,“我也不怎么明白,但就是有一种不怎么舒服的感觉……”
“哦,我想你也许感冒的吧,我的孩子,”教父回答,“也难怪,这里该死的天气……”
“我想也是。”我回答。然后又笑笑,“还是聊聊其他让人轻松点的话题吧?比如,点出那些参加舞会的那些最有威望的人士让我看看怎么样?谁都知道您认识很多人……”
“当然可以。”教父笑笑,然后点着一个被一群妇人围着的长满银白色鬈发的小老头,“你看,这位就是法国驻俄国的大使,他的一大长处就是逗女人开心——也难怪,法国人嘛!”
“还有这位……”他指着一个长得比较丑但仍然被许多年轻人围住的女孩——当然,是偷偷的,我们的讨论一直低调进行——说:“我敢说,她是彼得堡最受欢迎的未婚女子。”
“恩?我不明白……”我大为惊奇,“看起来,这位小姐明明……明明——算了,还是委婉点算了——不是那种依靠外表来吸引人的女孩啊?”
“我的孩子,这是一个有百万卢布作嫁妆的姑娘,”教父故意用那种故弄玄虚的语调对我说,“你瞧,就像大家所知道的那样,美貌和金钱都是我们这个时代不可或缺的资源,可是它们的特点不尽相同:美貌会随着时光的流逝而愈发消减,而金钱则会随着时间的流逝而越积越多——这是当然的,只要你不傻——所以当然金钱会比美貌好……所以这位小姐如此受欢迎是可以理解的,不是吗?”
我了解地点了点头:“我想……我想这确实可以理解。”
突然教父好象呆住了,定定地看着一个方向不动。
我顺着他的眼光看去,发现那边站着一个人,“是圣骑士托尔斯泰伯爵!”我失声喊了出来。
“你认识他?”教父转过头来看着我。
“是的……”我一边看着他一边回答,“来俄罗斯时我们恰好同路,之间相处得还很愉快。”
伯爵本来一个人坐在一个角落里的沙发上,不知道在出神地想着什么,偶尔才和过来的人攀谈几句。但这时似乎发现我们在观察他,于是举起了几上的酒杯对我们示意,我们连忙也举杯抿了一口。他笑笑便不再看我们。
“这下我想我们可有好戏看了……”教父突然对我说,语中似乎有些激动。
“什么?”我一呆。
“我来这之后便听说,这位圣骑士大人自从在克里米亚之战失利之后便性情大变,经常忤逆、触怒沙皇……”教父的话里面可没多少惋惜与同情,而是充满了期待与幸灾乐祸,“今天陛下好象也要来……”
“啊?”我忍不住又看了看伯爵,“他可是个十分谦逊和蔼的人呢?怎么可能……?”
“谁知道呢他是怎么想的呢?总之今晚他在这儿,而他的君主也会来这儿……
”
“他难道不知道后果吗?虽然他是圣骑士……”
“谁知道呢?”教父又说了一次,“反正他这样只会伤害沙皇的虚荣心,对他绝对一点好处都没有。哦……我说错了,一个国家的君主是没有虚荣心的,那应该叫做‘自尊’。”
我正想再问时,忽然间一切都乱腾起来,人群中一片喧哗,开始向前移动,又闪到两边,让出一条路来。看来……来了?
在奏乐声中,一个人从分成两行的人群中间走进来,男女主人跟在他身后。他走得很快,时而向左右两旁的人们点头致意——这个留着胡子、身着军礼服、面貌于平常中年人无异的人就是俄国的沙皇陛下?我回头向教父看去,他点了点头,表示我的猜测没有错。
这时他进了客厅,一群人拥向门口,有几个人变了脸色,急急忙忙地冲过去,又退回来。人群又从客厅门口向后猛退,国王与女主人谈话,在客厅里露面。有个年轻人现出心慌意乱的样子,威逼女士们,要她们让开。有一些女士露出了她们完全忘记上流社会规章的神态,她们在破坏自己的衣服,你推我挤,向前冲去。男人们开始走到女士们跟前,两人一排地站好,就要开始跳舞了。
大家闪到一边,让出一条路来,陛下面露微笑,搀着这个女主人的手,没有合着音乐的节拍,步出了客厅。男主人跟在他后面,公使们、大臣们、各个兵种的将军们尾随于其后,教父不停地说出他们的名字可惜我一句也没听进去。
舞会开始了。
最先跳的是波兰舞,然后是华尔兹。教父早就开始其舞步了——连舞伴都换了几个。由于实在不认识几个人,所以我只好安安静静地做在沙发上看着舞池内的人们的表演——好吧,我承认我是没什么心思跳舞。
伯爵也和我一样在沙发上坐着没动,只是他连看都没看舞池,拒绝了几个主动走过来要求和他共舞的女孩,呆呆地不知道在想什么。
国王终于在他的第三个舞伴身旁停步,音乐停止了。
气氛到现在为止还很好嘛!看来教父是夸大其辞了……也对啊,哪有专门跟皇帝过不去的臣属啊……我心想。
但是……好象为了跟我作对似的,突然伯爵站了起来,大喇喇地向外走去,声音之大绝对能让人怀疑他是有意跟沙皇过不去。
许多人向他看去,但很快又将眼光收回来了——看来习惯了?但沙皇却细微地撇了撇嘴,看来很不满,嘴里也不知道咕哝了句什么骂人话。
“去吧,从我的眼前滚开,柔弱的西色拉岛的皇后!”伯爵走到我身旁时,我突然听见他用法语低声念出了这句诗。
也许有很多人会听不见,也许有很多人听不懂,但是……我听见了,而且懂了。
这是我所喜爱的诗人普希金的诗,但这不是重点。
重点是……这首诗的名字叫《自由颂》……
我当然知道后面的几句:
你在哪里?对帝王的惊雷,
啊,你骄傲的自由的歌手?
来吧,把我的桂冠扯去,
把娇弱无力的竖琴打破……
我要给世人歌唱自由,
我要打击皇位上的罪恶。
请给我指出那个辉煌的
高卢人的高贵的足迹,
你使他唱出勇敢的赞歌,
面对光荣的苦难而不惧。
战栗吧!世间的专制暴君,
无常的命运暂时的宠幸!
而你们,匍匐着的奴隶,
听啊,振奋起来,觉醒!
………………
可是我永远不敢在这里念出来。
在这里,在这场俄罗斯的达官贵人云集的地方,这位伯爵背诵了普希金的《自由颂》?
很好,很强大。
这位圣骑士根本不是在藐视沙皇一个人!天哪!
那一瞬间,我几乎惊讶得——也许是吓得——魂不附体,连他给我的眼色都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
我忙跟着他走了出来,还好没几个人注意到我们。
出来之后,我迅速地感觉到了圣彼得堡的寒冷,不禁缩了缩脖子。
“海因里希,真高兴在这里见到你。”一直在前面走、默不做声的伯爵突然转回身来对我说。
我连忙回道:“我也很高兴。”
“来彼得堡这么多天了,你一定游览过不少地方吧?”
“很抱歉,伯爵。”我小心的回答,“我并没有去过多少地方,无非是这个舞会那个舞会地瞎逛而已……”
“哦?”伯爵笑了笑,“在那里你什么都看不到。”
“您的意思是?”我有些疑惑。
“我是说,在那里,你永远只能看到俄国的最光鲜华丽的地方,也许你会觉得这已经足够了……”伯爵又淡淡地笑笑,“但如果,如果你想看见一个真正的俄罗斯,那请跟我走吧,我将带你见到一个真正的俄罗斯……”
真正的俄罗斯?济贫院还是修道院?没关系,我有心理承受力,可以。
“那谢谢您。”我恭谨地回答,“那么请问,什么时候……?”
“明天怎么样?如果不介意,我明天亲自到大使馆来接你。”
“当然可以,不胜荣幸。”我充满了期待。
“很好,”伯爵又笑了笑,“我想我得走了,这地方真让我讨厌!”突然他好象鼓起全身力气似的大声说:“这里不过是一堆建立在浪费、暴政、压迫、饥饿、和痛苦之上的高塔而已!一触即溃!”
“您在说什么?”我大惊。
“没什么……”伯爵回过神来,“那么再见?”
“哦,那明天再见。”我连忙道别。
“好的。”伯爵转身又走,上了马车离开这里。
看着他离去的背影,我用力摇了摇头收回思绪,转身又回去参加舞会。
真正的俄罗斯?真是期待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