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使民无知无欲”，就是要让老百姓不要体会到存在这样一个强立起来的社会中心，即便是有能力成为社会中心的有智之人，也不敢去做出让自己成为中心的事。没有了这样强立起来的“中心”，人人平等，社会大治。
老子的思想，可以说是有些原始共产主义的，当然，由于历史的局限，他的思想还没有达到从经济基础的关系去认识社会政治的高度，但他的理论是力求实现社会平等的理论。
《道德经·第五章》说：“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圣人不仁，以百姓为刍狗。”为什么天地不仁，万物就成为刍狗；圣人不仁，百姓就成为刍狗？
“仁”就是追求平等权利（参看拙作《仁者爱人》），当天地以自己为中心，轻视万物的权利，万物自然被边缘化为刍狗；当圣人以自己为中心，轻视百姓的权利，百姓自然被边缘化为刍狗。
不强使贤者成为社会的中心，不强使利益成为民欲的中心，不强使私欲成为民欲的中心。为无为，就是要干一些事情而使这样的“中心”不能成立，而不是什么也不干，没有这样轻松。
“无为”，是不为“中心”，不强求成为“中心”之意。
“使夫智者不敢为也”，也不是说迫使智者什么也不敢做，要这样，就不是什么也不干，而是极端地勉强了。所以，这里的不敢为，是不敢强为“中心”之意。没有了这样强行建立的“中心”，自然也就没有被边缘化的刍狗。现代环境保护主义者，大多持非“人类中心论”观点，他们会要求人们尊重动物的权利，尊重自然的权利。
“无为而治”，就是要建立一个没有固定“中心”的平等社会，这个社会，没有“中心”与“边缘”的差异，社会平等。老子的这个政治观念，与儒家“学而优则仕”的观念不同。
“学而优则仕”，就是要制度化地让“优学者”成为社会中心，这与老子“不尚贤”的观念根本对立。
老子认识到了平等是社会达到大治的条件，但还没有能够认识到经济平等是社会平等的基础。但不管怎样，“无为而治”的观念并不是说无所作为，而是一个很有建设性的“非中心论”思维的社会治理观。
五、全盘西化
汉代“独尊儒术”，确立了儒家文化在中华文明中的“中心”地位，于是，诸子百家被边缘化，老子的“无为而治”的思想，自然也是被边缘化了的。
“五四”运动打破了儒家文化在中华文明中的“中心”地位，这是一个巨大的历史进步。但是，“五四”运动还是不彻底的，只是扳倒了儒家的中心地位，“中心论”的思维定式并没有打破。人们提出“全盘西化”的观念，只是以西方中心取代儒家中心而已。
鸦片战争后，士大夫阶层一直在探索救国道路。从动机上说，这一点应该肯定。但从洋务运动到维新变法，都是以失败告终。1919年“五四”运动爆发，知识界提出“全盘西化”的观点，认定西方文明是世界文明的中心，承认这个中心并接受这个中心。
“全盘西化”的观点一经提出后，就引来诸多争议。实际上，直至今天也依然在争着。有人认为，“全盘西化”是当今中国的唯一出路。也有人认为相反，“全盘西化”是中国的必然死路。争是争得不亦乐乎，谁也没有最终说服谁。
1935年6月21日，胡适在《大公报》发表《充分世界化和全盘西化》一文，声明自己主张的“全盘西化”是“充分世界化”的意思，“充分”就是“尽力”，认为不宜使用“全盘”的字样。他的这篇文章，也算是为当时的争论作了一个阶段性总结。
胡适的声明是理智的觉醒，“全盘”字样实属不智，是叛逆精神多于理性思考。纵观人类文明发展史，面对先进文明，已开化的落后民族采取．“全盘×化”的发展观，来个文明拷贝是难得一见的。过去的日本，并没有“全盘汉化”；今天的日本，也不是“全盘西化”。不独东方人这样，落后的西方人在面对先进文明时，也是抱着同样的态度。
毕达哥拉斯是我们很熟悉的人了，因为他发现的那条数学定理在中国叫“勾股定理”。毕达哥拉斯在公元前580年至公元前500年间生活，比孔子大30岁。孔子生活在公元前551年至公元前479年间。在毕达哥拉斯生活的时代，古埃及文明已经相当成熟。而古希腊文明繁荣的黄金期还没有到来，也看不出有到来的迹象。
毕达哥拉斯9岁时开始接触东方文化，先后到过印度、埃及、巴比伦等地留学，历经20年，长大后成为一个东方迷。回到希腊，他整天穿着叙利亚式的服装，把自己装扮成东方人一样，行为作风，跟我们今天的学者爱穿西装没什么两样。但有一点不同，毕达哥拉斯始终没有采用“中心论”的思维方式，没有提倡希腊应“全盘埃及化”。
他在这一点上很明智，虽然，在他之前，希腊文明还看不出有什么繁荣的迹象，但在他之后，希腊文明开始进入黄金期了。
“勾股定理”本是他留学埃及时学习到的，但他没有满足于拷贝埃及文明，而是从数学上给这条定理作了理论证明。此外，毕达哥拉斯认为地球、星星和整个宇宙都是圆球，宇宙中各种物体都作均匀的圆周运动。越高贵越神圣的天体，运动得越慢。这个游戏似的“宇宙的和谐”理论，充满独创性，也是古埃及文明里没有的。
古代中国人一直认为“天圆地方”，中国是世界的中心，文明人住在中原，没开化的蛮夷部落住在世界的边缘。这不是中国人不如毕达哥拉斯般有想像力，中国人没有认真地设想大地是圆的，不是智慧不足，而是“中心论”思维的结果。古代中原四周，不存在可与中华文明相媲美的其他文明。虽然古希腊文明和中华文明几乎是同时走向繁荣，但由于距离相隔遥远，都不知道对方的存在。所以，中国人如果不以为自己是世界的中心，反倒是不可理喻的了。这个“中心论”的思维定式，对希腊文明来说是不存在的。毕达哥拉斯本人是东方文明优秀的学习者，古希腊人可能会认为自己的文明很优秀，但是，他们却知道，这个世界里除了他们所创造的文明外，还有其他文明的存在。公元前3世纪，人们就列出了“世界七大奇迹”的名单，其中只有“奥林匹克宙斯神像”是希腊所创造的奇迹。
认识这一点很重要，“中心论”思维是中国人的思维特色，但却是一个已经不合时宜的特色，是一个需要彻底抛弃的思维定式。我们不可能再以儒家文化为中心，“独尊儒术”，但也不能“全盘西化”，以西方化文化为中心。这样的“中心论”式思维，都应该抛弃。
“全盘西化”就是让自己边缘化，让自己人成为别人的“刍狗”。注定是要失败的，因为，不是所有的中国人都愿意成为别人的“刍狗”，争吵也就在所难免。
我们不能“全盘西化”，但向西方入学习，却还是很有必要。比如，古希腊人就没有提倡“全盘埃及化”；英国人，法国人，德国人，西班牙人，也都没有提倡“全盘希腊化”。即使在今天，又有哪一个国家是实现了“全盘美国化”呢？这些，都是值得我们学习的。
六、今后的路
“中心论”思维在政治上的表现，就是独裁。一切以权力者为中心，一切依权力者的欲望作决定，实行专制统治，人民的权利被边缘化，他人的利益被边缘化。
“中心论”思维已成为中华文明向前发展的拦路虎，不革除这种思维定式，我们中华文明除了在原地打转转外，是再也贡献不了什么的。
但要革除这样的思维习惯，不是件容易的事情。“五四”运动提出了“打倒孔家店”的口号，很伟大，但光打倒孔家店还不够，是远远的不够。我们的文明不是在具体成果上出了什么了不得的问题，孔家店所贩卖的，也有合理成分。我们的文明，更多地是在怎样取得成果的过程中出了问题。欠缺逻辑思维是一个，以“中心论”思维为核心的思维方式是另一个。
明末徐光启翻译《几何原本》，是对欠缺的逻辑思维的补充，到今天，逻辑思维已经成为我们的思维的一个有机的组成部分。虽然还不能肯定地说是成为本能的部分，这也不出奇的，在欧洲，是经过一千多年的逻辑训练才彻底地成为习惯。至少现在于学术上和日常生活中，不讲逻辑是难以通过的。在政治上虽然还可以不讲逻辑，因为有权力在背后支持，但人们在内心里总会有所非议。
“五四”运动打倒孔家店，在思维方式上，应该要打倒儒家的“中心论”思维。这是关系到中华文明今后发展的历史任务，“五四”时期只是开了头，到今天还没有最后完成，仍要继续。
我们可以从两个方向着手革除“中心论”思维。一个方向是老子的办法，避免在社会里形成一个“中心”。如果不能避免，就退而求其次，尽可能地弱化“中心”的强度，制约“中心”的力量，使“中心”与“边缘”地位平等。这一点，其实孔子与老子的想法是英雄所见略同的。儒家的“中庸之道”就具有弱化“中心”的强度的作用，一方面提倡“学而优则仕”营造社会中心，另一方面提倡“中庸之道”自我约束“中心”的力量，也是辩证的。
在现代社会里，西式民主是老子弱化“中心”的思维在政治上的具体表现。西式民主的特点是其全民选举的政治授权制度。政治权力要经过多数人的同意才能获得授予，所以，从政者为了获得足够的选票，需要在一定程度上制约自己的欲望，弱化自己的需要，使自己的欲望和多数人的欲望协调一致，从而制约了政治权力。
但是在引入西式民主制度时，有一点我们确实要慎重考虑，就是中国民间传统的“中心论”思维和西式民主的“非中心论”倾向的矛盾。在多年“中心论”思维定式诱导下，人们对自己的政治权利被边缘化已经成为习惯。人们往往认为自己并不是社会政治生活的中心，也成不了中心，我们只是观众，手中那张选票，就是看戏的戏票。如果对吃饭和看病这样一些基本的生存需要都感到有压力时，我们是难有闲心去看戏。如有可能，我们也许不会介意拿戏票换回现款。所以，从理论上说，在中国实行西式民主有较大的风险。而从历史实践看，老子的政治理论只是百家中的一说，并没有在中国政治中占主导地位。从建立弱化“中心”的力量的政治体制说，在中国的历史选择中是被淘汰的一方。
另一个解决方向就是把边缘和中心看成一个整体，不是刻意地去弱化“中心”，而是提高边缘、强化边缘，使边缘和中心的地位平等起来，力量对等起来。
有一个和“中心”相近的词叫“核心”，核心和中心的区别，在于核心的边缘和核心的中心是一样的，都在同一个整体中。核心把周围的一切团结成一个整体，没有边缘与中心之分。边缘是核心的一个部分，中心也是核心的一个部分，边缘和中心，两者同质。这种方法，在现代政治上以人民民主的方式体现出来。
人民民主与西式民主不同。西式民主是形式民主，人民民主是实质民主。西方民主是间接民主，人民民主是直接民主。西式民主是代议制，人民民主则让人民对涉及自己利益的一切事务都有直接的发言权。但是，在具体操作中，实行人民民主与实行西式民主一样，都有需要解决的问题。西式民主遇到的主要问题是民众“中心论”思维定式的干扰，这会使选举成为买卖票证的商业行为。人民民主遇到的则是人民实行民主时的能力问题，也就是多数人同意的观点其实可能是损害他们自己的利益的。这时，如果选择人民民主制度，少数掌握真理的人在表达自己的意见和尊重多数人的决定之间，多数人在做了决定后承担做决定的责任和尊重少数人表达自己意见的权利之间，就需要辩证地解决好。
选择决定命运。不管是选择西式民主还是选择人民民主，总是比选择独裁强。而不管是西式民主还是人民民主，在主观上，都是对“中心论”思维定式的扬弃，只是扬弃的方式不同，扬弃的效果不同。而这样的选择，这样的扬弃，对我们这个有着浓厚封建传统的国家，形成“中心论”思维定式的民众，无论如何，总是一种进步。
2005／9／4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