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有两个名字,一个是眉,另一个是梅。同样,姐姐妹妹也都分别有两个名字,一个是眉,另一个也是梅。
有两个名字的人在中国,一定不是少数,如果是出生于20世纪60年代,这样的事情就更加的不足为奇了。我的同学朋友中,学校的花名册上与户口本上的名字大相径庭者大有人在。这是中国特色的名字主义。
据父母亲讲,姐姐出生时,眉毛特别黑,所以父亲就为她取名为黛眉。后来我看《红楼梦》,第三回“林黛玉抛父进京都”中,宝玉在品评黛玉的名字时说《古今人物通考》上有“西方有石名黛,可代画眉之墨”一解,我想姐姐的名字可能出自于此。
姐姐出生两年后我来到人世,父亲为我取名为黧眉,等到我们的小妹出生,已经是70年代了,但是父亲仍然为她取了一个特别的名字:黡眉,这个字极端生癖,一般人都不会认识。巧的是黛、黧、黡三个字中,下面都藏有一个“黑”字,于是我们的名字又多了一层意义,就是我们三姊妹都出生于黑龙江,
父亲曾经写过一篇文章,题目就是《从三双黑眉毛到三枝梅》。
我在忧郁的少年时代曾经给自己取了无数个名字:颦眉,当然取自于黛玉的颦儿之故;漓湄,就是喜欢那种迷离的气韵;梨玫,满树梨花与满怀玫瑰的芬芳;此外还有黎媚、藜梅等等,甚至还有一个特别直白的:离没。
我们三姊妹的名字,应该说是独一无二天下无双的,父母亲的朋友们,都说这三个名字取得好,我们自己也热爱着这些名字,但是却常常被人搞混。比如说我的名字,常常被写成“黎眉”或者“黛眉”,直到现在,几乎每天收到的信件中,都有一封这样的收信人名,日子久了,我也不想再去更正,有许多我熟悉的人,至今也还在这样写着。只是凡是给我出书的出版社,都会收到我的一封亲笔信,内容就是不要印错了我的名字。
黛眉、黧眉、黡眉,这些眉上的名字,注定了我们身上的文学气质,还有那么一点点不食人间烟火的味道。我们三姊妹小的时候,中学的时候,都在报刊上发表过文学作品,许多人羡慕我们的父母,羡慕程氏三姊妹。
“文革”的时候,批“四旧”,有人说,黛眉这个名字太脂粉气,不符合当前的形势,必需改掉,于是姐姐的名字被改为“丹梅”,取意是“红色的梅花”,很有些英姿飒爽的样子,也很革命;而到了我黧眉,还是没被放过,老师说,那就改成“丽梅”吧,与以前的名字谐音,“美丽的梅花”,也有“她在丛中笑”的含义;但是到了小妹黡眉,也谐音成“艳梅”,但是我们的祖母最宠爱这个小孙女,她不喜欢这个“艳”与“讨厌”的“厌”谐音,她说:“我们是香香的小闺女呢!”所以就叫“香梅”,又为了区别一个人,最终就是“湘梅”了。
20世纪70年代末80年代初,我和姐姐都分别参加了高考,并且都考到了北京,在迁户口的时候,又遇到了问题—高考的名字和户口本上的名字不一致,于是派出所要求父亲写检查,我印象中为我迁户口的事情父亲先后写了三次检查才通过,这样我们到了北京,这样我们每个人都有了一个关于名字的故事。
姐姐考上了北京大学,毕业后在《光明日报》工作。做记者的那些年,她写了许多好报道,同时,她也创作了许多小说和散文作品,在全国产生了一些影响。但“黛眉”只是她偶尔写小说时用的笔名,报纸上用的仍是“程丹梅”,所以她的这个名字知道的人更多一些。而我则一直是用“黧眉”,但是因为常常被人误认为“黛眉”,所以就常常有姐姐的同学或朋友对她说:“我老看到你写的散文,出国这么多年,还在不停地写。”姐姐疑惑:“你说的是我妹妹吧?”人说:“就是你,程黛眉嘛!”然后姐姐就要问一下内容,才能证实确是出于她妹妹之手。她有时候开玩笑说:“你干活,我收获。”
我有许多作者送的书,扉页写着“黛眉老师指正”,有一天全部拿给姐姐,她说:“我不认识这些人。”我笑说:“我也不认识,但是上面写的是你的名字,所以还得你收。”我还有一些稿费单,也是写着“程黛眉收”的字样,我只好退回去,再让人家重寄,当然也偶有蒙混过关的时候,既然写的人会错,也就难保看的人不错。我还曾经收到过一张“程黧黛收”的汇款单,以至于我都不知道是我们俩谁的,直到现在也还没有去处理。
这些都是小事情,但是有时也搅得你哭笑不得,比如常常接到这样的电话,说“我找程黛眉”。你说是也不对,不是又不行,时间长了我也不解释,倒是害得我的同事一遍又一遍地替我多费口舌。
我接到过许多次这样的电话,名字叫得很熟练但是我并不认识他或她,谈完事情之后,他或她会不经意地说一句:“打电话前我是查了字典的,怕念错了你的名字。”这样的人由不得你不喜欢他或她,懂得尊重别人的人,自然会受人喜爱。
现在,我用的仍是眉上的名字,而姐姐妹妹用的是梅上的名字。用父亲的话讲,她们两人更达观洒脱一些,可能是因为这个“梅”字的真实和可触性,不像我,总是模模糊糊的一个人,不远不近地幽幽地贴在那里,像个假人,魂不守舍的样子。
虽说名字并不代表什么,它只是一个符号,但是有一个好名字山山水水地跟着你,也是一件美妙的事情。无聊的时候,会想想自己的名字,一个是眉上的名字,一个是梅上的名字,就会无端地想出许多意思来。所以有朋友说:“你的名字生来就是写作的。”这话一点也不假,我喜欢。
每当我写下自己的名字,或者在电脑屏幕上敲出自己的名字,就会有特别舒服的感觉,看到这个名字我会自恋,会孤芳自赏,毕竟,有东西自赏的人,是不多的,即便只是一个名字,而且是那么好的一个名字呢!
感谢我的父母亲,在那样贫瘠的年代里,为我们三姊妹取了这样的名字。
2000年6月7日北京方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