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精美的菜肴也有吃尽的时候,过了一个时辰,文仲已经酒足饭饱,桌上也只剩下一些残羹冷炙。刘管事年老,吃了几筷子就停箸不动了,何氏姐弟心事重重,没有胃口,只是多喝了几杯竹叶青。
文仲看着桌面,大部分菜都进了自己的肚子,一手摸摸肚子,腹部如鼓,打了个饱嗝,暗道:
“肚兄啊肚兄,这一年来可苦了你喽,今天放开吃喝,该满意了吧,哈哈。”
文仲抬头向江左堂的三人道:
“不瞒诸位,我前些日子只用了些粗茶淡饭,今日看到如此美味的菜肴和好酒,一个把持不住,吃的恶形恶状,倒是让大家看笑话了。”
“哪里,兄台是客,吃的这般尽兴是给我们面子,高兴还来不及呢。”
“就是,胡大哥这般好胃口,我等看了暗暗欢喜,庆幸自己没有怠慢贵客。”
江左堂的三人笑着回应。
此时已过了戌时,明月渐渐升高,过了树梢,如水的月光洒下来,照的远近草木生辉,小岛四周的湖水在晚风的激荡之下起了涟漪,在高楼上望下去,犹如无尽的银色小鱼儿在湖面上跳跃攒动。
文仲看着大野泽上的夜景,不禁痴了,思绪飞扬开来:
“秋水共长天一色,落霞与孤鹜齐飞,固然是令人心旷神怡的美景,这入夜的大野泽,也毫不逊色啊。先贤有云,海上生明月,天涯共此时。这大野泽在我江州也被称为大海,这般明月高悬,湖水涌动的气象果真堪与大海媲美。我金阳门的功夫走的是刚猛精进的路子,初一入门若有小成,就如烈阳如猛虎,所以门人们多半投入军中,正是用武之地,如鱼得水。但是听师父说,先代高手将本门的功夫练到极高深处,老阳生少阴,阴阳相济,更有一番不可描述的妙处。只是能够将伏虎功推至九转大成的人,近代以来都是非常罕见,更不用说登堂入室一窥巅峰了。这趟行程还有十余日,我还有机会观想这天地奇观,日后再进一步追赶先辈倒是有一线希望。”
文仲为这月下大野泽的壮阔与秀丽震撼,脑海中突然灵光一闪,发现更上一层楼的门径,大喜过望,激动不已。
他看江左堂的众人心不在焉,抱拳道:
“谢谢诸位的热情款待,实在是小子还有要事在身,无暇他顾,只能说声抱歉了。”
“壮士言重了,倒是我等孟浪了。”
“不怕诸位见笑,我以前居于内陆,从未见过如此景象,有意在这高楼上继续观赏风景,不知可否行个方便?”
“无事,这酒楼是我江左堂的产业,胡壮士是我们的恩人,自可独享此处,我等先行下楼,您有什么吩咐,只管召唤门外待命的伙计。”
虽然招揽不成,江左堂众人倒也大方,继续以贵客之遇招待文仲,三人告辞,先行下了酒楼。
文仲将三人送出门外,待迎宾酒楼的伙计将酒席收拾干净,留下一壶香茶,独自一人伫立于窗边,伸手扇灭了烛火,静静品味这仲夏夜的天地、明月和湖水。
“床前明月光,疑是地上霜……渌水净素月,月明白鹭飞……明月出天山,苍茫云海间……今人不见古时月,今月曾经照古人……野旷天低树,江清月近人……明月松间照,清泉石上流……江月去人只数尺,风灯照夜欲三更……独上江楼思悄然,月光如水水如天……江流宛转绕芳甸,月照花林皆似霰……斜月沉沉藏海雾,碣石潇湘无限路……声随幽怨绝,云断澄霜月,月影下重帘,轻风花满檐……”
这些咏月的诗句在太学时读过一些,其实大半还是在金阳门时才学到的。那时,师兄弟们打熬力气锤炼筋骨时眉头都不皱一下,唯独在对着书本时垂头丧气,如坐针毡。自己入过太学,读书倒是不在话下,比其他人好些,可也是不解师父为什么非要让弟子们学那些文人雅客吟弄风月,去问师父,只说这是金阳门自古流传下来的规矩,故老相传这金阳门的功夫练到后面阳气过盛,如果不能中和一二,难有大成。
说到这里时,师父还叹了口气,说文长大师兄天赋异禀,有望将伏虎功推至九转,可是他性子过于刚矜,树敌太多,日后只怕惹祸上身,难以善终。不想一语成谶,文师兄突然遭此大难,多半正如师父所说。张郡尉自陈与师兄有旧,可是对他的为人一语不发,只说震惊,话语中没有惋惜之情,更没有称颂他的品德。估计最多只是泛泛之交,文师兄若是与同僚都是如此相处的,也难怪遇难时无人援护,以重号将军之尊被翦除。
想到这里,文仲意兴索然,再看窗外的月景时,失去了兴致,自知心境已乱,今日暂且到此,明日才能再行感悟。他正要转身下楼,忽然听见湖水拍击岸边的声音有些异常,定睛凝神望去,是三艘小船成品字型驶近码头。
此时已经到了亥时,夜深人静,早就没有船靠岸了。这三艘小船,看形制,与江左堂的哨船大同小异,难道是江左堂的援兵?摇摇头,不去想这些,文仲在外面侍从的引领下自去客栈休息。
二楼的灯火也已经灭了,老船头和渡船上的乘客今日在惊魂之余,享用酒菜时没什么胃口,早早的回去歇息了。江左堂的三人去了酒楼后的一处小院,刘管事奉上醒酒茶后闩门告退,留下何氏姐弟在房内密议。
“阿姐,胡壮士不肯留下,那可如何是好。阿爹身体大不如前,堂内没有高手,江上堂的贼子步步紧逼,这次跑到我们的地盘上远道伏击,竟然险些让他们得手了,以后也不会善罢甘休的,咱们的处境越加凶险了。”
“呵呵,这人武功确实高,我竟然看不透他的虚实,给我的感觉,如同渊停岳峙,这等高手就算是九江帮十数万帮众也难以找出他的对手。不过,这人江湖历练还不够深,一开始不愿说出自己的姓名,后来好不容易被咱们软话说尽才问出来,眼神却有点游移,肯定是个假名,拿来敷衍我们的。”
“怎么会这样,这人好不利落。”
“不错,他既然报了个假名,我们也只能将错就错,明日再见,你可不要露出破绽,必须表现得毫不知情,仍然当他是胡勇胡壮士。”
“这个我知道。胡壮士……他不肯道出真实姓名,那就是打定主意不趟九江帮的浑水了,这个强援就这样走了,好生可惜啊。”何青石在姐姐的提点下才发现文仲用假名敷衍他们,有些恼怒,也不称壮士了。
“哎,这还不是最要紧的事。江上堂的人能够在青萍荡发动伏击,肯定是早有把握了。我们的地盘都被人家渗透的七七八八了,不论是岸上,还是水里的哨船,对手对我们的行踪了如指掌。那个鲁海,以蛮力闻名,在你之上,埋伏着的英吉,善使软鞭,在江上堂十二香主之中排第六位,若论单打独斗,我也不如他。江上堂派来的人虽不多,恰恰能够拿住我们,这一定是有内鬼通风报信,只怕这湖心岛上也不安全了。必须得从分舵再加派援兵,还得把消息通报给与咱们交好的江前、江后两堂,三堂联防的计划得提前了。”何红菱思维缜密,从蛛丝马迹之中分析出惊人的真相,继续道:
“江上堂向来人多势众,他们盘踞的南浔郡本就是江州头等的富庶之地,无论是外运的稻米,还是输入的盐铁,都得从南浔中转。更何况,江州的水军,也驻扎于浔阳古郡城内,与南浔只一河之隔,常有精锐军士和武备军械流入江上堂。九江帮的九大分堂,向来以江上堂实力最为雄厚,老龙头靠着江中、江下、江右三堂的支持,才能坐稳总舵主的位置。如今,他时日无多,三个儿子各占有一个分堂,互别苗头,打出真火来了,已经压不住江上堂的飞扬跋扈了。”
“哎,我们江左堂在九大分堂之中,实力只能算作倒数,没有进取的心思,虽然不觊觎总舵主的位置,可是缺少自保之力,只怕挡不住江上堂的侵攻了。所以堂内才会有人给江上的贼子做内应,偌大的基业,是传不到我们姐弟俩手中了。”何青石与姐姐一番分析,发现局势竟已经到了山穷水尽的地步,不禁黯然道。
“小弟不可如此消沉。我们确实比不过江上堂人多势众,但是这海东郡向来远离江州中枢,自成一体,郡守和郡尉大人肯定不愿意海东道水面上尽是南浔的人马称雄。过去,我们是疏忽了与官府打交道,一切都交给总堂去处置,可到了如今这局面,也由不得我们了。明日,我们将胡……壮士送上船,也算结个善缘。你随后就乘船回分舵,我修书一封,你把信带给爹爹,一定要劝服他老人家和海东郡合作,拉虎皮作大旗。何家五代单传,爹爹最看重你了,最大的心愿就是把我们江左堂完整无缺的交到你手中,你去劝他,最后还是会点头的。那些俘虏中,鲁海重伤垂死,经不起风浪颠簸,你把英吉带走,再加上几人,作为江上堂包藏祸心的铁证。”何红菱有了决断,立马想出了一系列的后着。
“好,姐姐不愧是我江左的女诸葛。我回去之后,多带些金银珠宝,前去郡城,打通门路,一定要把郡守、郡尉拉进来。江上再是嚣张,难道还能和海东郡对着干吗?这里就有劳姐姐坐镇了,海东这片水域,把控的关键就是此岛,我只需要一条快船和几名心腹,大部分人手、船只都留下。”
“弟弟长大了,这副担子终究要落到你的肩膀上,这等决断才有一堂之主的气概。今日之事也是一个教训,外人不可尽信,最后还是要靠自己,你前些年耽误了手底下的功夫,以后要延请名师,加倍苦练,绝不能让贼子在我们的地盘上耀武扬威。”
“姐姐说的是,我以后再也不会懈怠了。江上的贼子咄咄逼人,江左一定不能退缩,江左的旗帜不会在我的手中倒下。”
看着弟弟坚毅的神情,何红菱大为欣慰。两人又谈了一会儿,对后续安排的细节仔细推敲,何红菱开始写信,何青石则给自己换药,屋内烛火闪动,一时沉寂,只听见屋外的清脆蛙鸣声。
突然,门上的铜环被人扣响,随后传来三长两短的敲门声,这是岛内暗哨发现了异常后的警报,姐弟俩面色凛然,不约而同的停下了手上的动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