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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1章 复冠带小人得志,解困厄社友同仇(2)

杨文骢含糊地应了一声,随即用双手提着直裰的下摆,三步并作两步奔上台阶。看见好好先生那激动和兴奋的样子,阮大铖的心不由得扑通扑通地狂跳起来。事实上,在众多的朋友当中,大约也只有这位好好先生,会对自己的起复感到如此振奋,并且不辞劳苦地赶来相告。

终于,杨文骢登上了台阶。这当儿,他那双闪闪发光的小眼睛变得更亮,充溢在圆脸上的狂喜也变得更热烈。他甚至忘了同大家行礼,就大声说:

“列位知道么?闯贼给打败了,逃出北京了!是吴三桂把他们打跑的!

哈哈,神京光复了!大明中兴有望了,有望了!哈哈哈哈!”

如果杨文骢所说的不是这个,而是别的什么不相干的“喜讯”,那么,满心以为起复有望的阮大铖,甚至还有徐青君,也许都会不免大失所望。然而,此刻出自好好先生之口的消息,却是大家连做梦都没有想到过的,就像一个多月前,大家连做梦都没有想到北京会陷落一样。所以有片刻工夫,阮大铖竟然暂时忘记了自己的事,只是呆呆地望着对方,有点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你说什么?给、给打跑了?谁、谁给打跑了?”徐青君结结巴巴地问。

“还有谁,当然是闯贼!”杨文骢的口气异常肯定,随即把手一挥,“哎,这儿不是说话之所,进去说,进去说!”

“圆老,小弟不进去了。”当阮大铖不由自主地转过身,打算随杨文骢向门里走去时,忽然听见朱统在旁边说。

“咦,弟还不曾说完呢,兄怎么就要去了?这可是天大的喜事呀!”杨文骢奇怪地问。

朱统做了个不以为意的手势:“不就是闯贼给打跑了么!弟既已知道,也就成了。眼下弟还有事,非赶紧走不可,剩下的,有圆老和徐兄听着,就得了!”他一边说,一边朝阮大铖直打眼色儿。

阮大铖怔了一下,蓦地醒悟过来。

“哦,是的是的,”他连忙帮腔说,“大公子目下有要事,须得即速去办,就不必相强了!”为着避免好好先生再唠叨,他一边说,一边做出相让的手势,感兴趣地问:“老兄适才说,流贼给打跑了,这可是怎么一回事?”

“哦,是这样的,”杨文骢点点头说。也许朱统的匆匆离去,使他有点扫兴,好好先生稍稍平静了下来,“弟因闻得今日早朝文武交讧之事,适才特意去访刘诚意,意欲打听实情到底如何。谁知到了刘府,赵忻城、汤灵璧、李都谏和田敝亲几个已经先在,却并非谈早朝之事,而是在说史道邻今日自江北加急递到一件塘报,内称五月二十七日得淮抚黄家瑞之报,及青州绅士的致书,俱谓自闯贼窃踞神京之后,山海关总兵吴三桂愤君父之仇不共戴天,坚拒闯贼诱降,且密与关外之清国联络,借得东兵,遂于四月十九日开关迎敌,与贼力战一日一夜,大破之。贼众横尸八十余里,所弃辎重不可胜计,仓皇逃返北京。闯贼心胆俱丧,且度我兵将至,势难据守,遂草草于二十九日僭称帝号,次日夜间,即焚烧宫殿,弃城鼠窜。如今吴三桂已光复神京,并会同东兵西向追剿。看来,闯贼经此惨败,已成惊弓之鸟,不日便可荡平了!”

在最初听说北京已经光复时,阮大铖还十分怀疑,如今见杨文骢说的有根有据,才有点相信了。至于徐青君,却已经“啊”的一声,大大地兴奋起来。

“想当初,”他目光闪闪地说,又大又白的脸上显出惊奇的神色,“那闯贼何等猖狂,简直连江南也眼看要遭他毒手,没想到窃踞神京才只月余,便完蛋了账,这也可算奇之又奇了!”

杨文骢神气活现地挥一挥手:“这又何奇之有?神京是什么?是奉天承运皇帝的宸宫;那流寇是什么?不过是地里钻出来的一伙妖孽!他肆虐作恶,或可得逞于一时,若竟入踞神京,窥窃神器,那可是干犯了天条,必触天怒。所以上天便要即时命他败亡了!”

“只是,听说那闯贼极是狡悍,以往几番会剿,都未能将他斩草除根,卒至弄出三月十九之变。这一次不知他会不会卷土重来?”徐青君显然有点不放心。

“卷土重来?我看不会!”杨文骢显得颇有信心,“须知他猖獗了这许多年,好不容易才得以窃踞神京,若然还有卷土重来之力,起码也会负隅顽抗一阵子,用不到望风而逃了!”

徐青君点点头,忽然大发感慨地说:“想不到当初多少名臣猛将,都没能治住流寇,到头来,却让吴三桂做成了这件大功劳,奇怪,奇怪!”

杨文骢眨眨眼睛,对于花花公子竟说出这种“颇有见识”的话,显然有点意外。他“嗯”了一声,说:“若论吴三桂,这一次自然是立下了不世之功。不过,适才弟在刘诚意府中,众人还忆及一件异事——盖闯贼弃城出奔之日,是四月三十。该日正是留都群臣迎见今上于龙江关之时,日子如此相合,看来绝非碰巧。实因今上乃真命天子,自有神明呵佑,故一旦出继大统,流贼便立时根基崩解,无法立足了!”

“原来如此!可是当初东林、复社那伙伪君子却硬要拥立潞王,排拒今上。幸亏我辈不听他那一套,否则,岂非成了误国无君的大罪人!”

在徐、杨二人你一言我一语地说得起劲的当儿,走在旁边的阮大铖却没有再开口。无疑,得知李自成的农民军已经被赶出北京,他心中也颇为振奋。因为农民军在北京的强大存在,不仅对于江南的明朝政权,而且对于阮大铖本人的身家性命,都是极其严重的威胁。事实上,不管怎么说,流寇毕竟是流寇,那是一伙无法无天,也没有道理可讲的无知贱民。虽说真正到了走投无路时,阮大铖也会毫不犹豫向他们投降,凭着自己至今无职无官,说不定还会优先得到录用。不过,那可得重新花费许多力气,因为他与对方可以说全无关系,远不似眼下这边的朋友多,而且已经下了不少本钱。所以,农民军的失败,确实使他感到压在心中的一块巨石落了地,觉得身家性命又重新有了保障。也许正因如此,那种急于收回“本钱”,获得权势和地位的渴望,才愈加变得强烈起来。相形之下,眼下马士英那种磨磨蹭蹭,不痛不痒的态度,就使阮大铖更加感到难耐和愤慨了。

现在,主客三人已经来到大堂之上,并重新行过礼,分宾主坐了下来。

“今番闯贼败亡,固然是今上天命所归,”大约是受到杨文骢先前那番话的启发,因而想卖弄聪明,徐青君一边接过仆人奉上的一杯茶,一边兴冲冲地说,“但也是马阁老的福气好。这消息不迟不早,偏偏等到他同史道邻换定了交椅,才传到留都来。将来流寇扫灭了,这中兴名臣、太平宰相,怕不一股脑儿,全都叫老马给捞上了呢!”

本来,阮大铖还只是眯缝着眼睛,默默地瞅着高脚落地烛台上的那一朵跳动的火焰,摆出一人向隅的样子。但是,徐青君对马士英的热烈吹捧,却使他像给针扎了一下似的,不由得猛地回过头去,满怀怨毒地反驳说:

“什么中兴名臣、太平宰相!轮得着他吗?别白日做梦了!”

“噢?”杨、徐二人被这句话弄得一怔,不由自主地一齐望着他。

“你们也不想想,我辈今番将史道邻打发到淮扬去督师,本意是借闯贼来羁绊之,使他全力对外,不遑内顾,朝中东林亦因之失却支柱。然而如今闯贼一败,便不只不能羁绊他,反让他得以乘势出师北伐,只需追奔逐北一阵,便轻轻易易成就了大功。我辈岂非弄巧反拙!将来他得胜还朝,羽翼已成,我辈纵欲禁制他,恐怕已是不能了!”

听他这么一说,杨、徐二人不由得你看我、我看你,噎住了。半晌,杨文骢才挣出一句:

“他纵然出师有功,可是马瑶草居中调度……”

阮大铖冷笑一声:“老兄赋闲数载,莫非连内阁中的规矩都忘了么?如今史道邻虽然出守,但按先入者为长之例,首辅一席,便轮到高研文。他虽不是东林,其实事事同东林一个鼻孔出气。小弟在此也不怕二位拿去说给马瑶草听——到时这居中调度之功,只怕还得先算到老高的账上!再说,阁中还有姜居之,这个又硬又臭的老不死,也要来分一份功。另外,吏部又掌在张

金铭、吕俨若手里,将来叙功铨选,还不都由他东林去摆弄?指望他们能秉公持正,何异与虎谋皮!”

“可是,还有皇上,皇上可是我们的!”被刺激得又气又急的徐青君,扯着嗓子嚷起来。

阮大铖苦笑一下:“老兄休提皇上。提起来,更是可虑可忧!你不见前番商议迎立那阵子,史道邻便极意寻觅太子。此番出守,又坚请皇上下谕,寻访太子。他何以如此着紧?无非意欲居为奇货,危倾今上。设若此番闯贼崩败,太子得脱罗网,被他史道邻访得,那么,哼哼……”

他没有说下去,但意思很清楚——因为福王虽然已经当上了皇帝,但毕竟具有权宜应变的性质。万一史可法在北伐途中找到了太子,那么福王的合法地位就会发生动摇,说不定到头来要让出帝位。如果发生那种情形,那么眼下这一伙人就不只没有什么拥立之功可以夸耀,说不定还会招致不测之祸。所以听到这里,杨、徐二人都有点坐不住了。

“那、那么依圆老之见,该、该当如何处置才是?”徐青君结结巴巴地问。

阮大铖瞥了他一眼,由于终于把这位不知天高地厚的花花公子教训得呆若木鸡,他心中感到一种恶意的畅快。而想到徐青君或者杨文骢,必定会把自己这一番高瞻远瞩而又鞭辟入里的见解,转达给马士英以及圈子里的其他人,并且必然会在他们当中引起震动和紧张,他心中的畅快就更加转变为得意了。“哼,想让我教你们怎么办么?可没那么容易!”他悻悻地想,随即把目光重新转回先前那朵跳动着的烛焰上去。过了半晌,才慢吞吞地说:

“办法么,不是没有。可阮某如今是在野之身。有道是不在其位,不谋其政,所以还是不说也罢!”

“不在其位,不谋其政?”杨文骢瞪大了眼睛,似乎有点惊奇。随后,他就摇着头,不满地责备说:“圆老,怎么你还说这个话!马瑶草不是已经上疏举荐你了么?虽说发回阁里票拟,还得等一两日,可也不能这等斤斤计较呀!”

杨文骢这样说,显然认为阮大铖已经知道这件事,但是阮大铖却一下子给弄蒙了:

“你、你说什么?马瑶草已经、已经举荐了我?”他错愕地问,怀疑自己大约听错了。

“咦,你还不知道?难道朱兄不曾告诉你?”杨文骢愈加惊奇。

“小朱?他、他……”

“哎,适才是我同他一起在马瑶草处得知此事。我因还要上刘诚意家,特地嘱咐小朱先行来告知兄。怎么,他居然给忘了?”由于没想到那逃难王孙竟然如此不堪托付,自然也由于生气,好好先生皱起了眉。

不过,当最初的惊愕过去之后,阮大铖已经觉悟到是怎么一回事:“怪不得那家伙敢朝我赌咒发誓,原来如此!”他本能地冲动了一下,打算把朱统的骗局告知对方,但汹涌而至的狂喜紧接着就把他高高托举了起来,以至只摆一摆手,就把那个念头赶得无影无踪了。

自行拟旨

杨文骢的消息是真实的,马士英的确已经上疏朝廷,推荐阮大铖“谙熟兵机”,是一位“贤能之才”,请求皇帝尽快予以起用。不过,由于又传来了农民军已经被打败,逃出了北京的喜讯,使朝野上下顿时沸腾起来。一连几天,兴奋的朝廷又是到太庙和社稷坛去祭告行礼,又是由弘光皇帝驾临午门城楼,以“露布”颁示四方。接下来,百官又纷纷上疏,有的建议立即派出使臣,到北京去慰劳立下了“不世奇勋”的吴三桂,给他加官晋爵;有的则主张朝廷赶快出师北伐,会同吴三桂夹击农民军,务期一鼓荡平;更有人迫不及待地提出,一定要设法生擒李自成、刘宗敏、牛金星等“贼首”,献俘阙下,以便对这些“恶贯满盈”的强徒施以三千六百刀的活剐酷刑,来祭慰列祖和先帝的在天之灵……这么一弄下来,马士英的那份荐举阮大铖的上疏,就给压住了,直到六月过去了五天,仍旧未见皇帝把疏本发下内阁,让辅臣们斟酌意见。直把阮大铖急得茶饭无心,一天到晚伸长了脖子盼望,连肚皮也差点儿没瘦掉了一圈。

现在,已经到了六月初六。这几天,正轮到马士英在朝房里值宿。他早上起来,梳洗完毕,略略用了一些点心,便离开了寝室,信步走过阁里去。取名为“东阁”的这个内阁大臣们日常办公的处所,位于紫禁城午门内的东南角,环境十分清幽肃穆。从西边那道门走进去,过了一座小牌坊,上首是五间朝南的宽敞平房。堂屋里供着大成至圣先师孔子和他的四位得意学生——颜渊、子思、曾参、孟轲的牌位。牌位下面,分左右排列着阁臣们议事用的坐椅和几桌。堂屋两边的四个套间,由每位阁臣各居一间,用以处理政务。在正房的东西两侧,分别是诰敕房和制敕房。那些负责缮写文书的中书舍人们,平日就集中在里面办公。诰敕房上还有小楼,阁里的一应图书典籍,都收藏在那里。

马士英来到阁里,照例先上堂屋向孔子的牌位行过礼。看见时间还早,他就仍旧走到院子里,开始倒背着手,独自散起步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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