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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关于家庭(2)

赫古巴对孩子的关心远甚于对其丈夫的关切;麦克德夫对儿女也比对妻子更照顾些。《旧约》里,男女双方都热衷于留下后裔;在中国和日本,这一精神延续至今。有人认为这种欲望来自祖先崇拜。而我认为事实恰恰相反,即祖先崇拜是人类重视家族延续的反映,与我们先前所说的职业妇女截然不同,生育的行动除非非常强烈,不然决不会有人愿做牺牲的。

就我个人而言,我早发觉做父母的幸福感大于我所经历过的任何幸福。我相信,当环境诱使男人或妇人舍弃这种幸福时,必定留下非常深刻的遗憾,而这又引起愤怒和倦怠,其原因往往不为人所知。

一个人若要今生幸福,尤其在青春年华流逝之后,必须把自己当作是生命之河的一部分,发源于最初的细胞,不停地流向遥远面无人知晓的未来。作为一种有意识的情感,若用固定的词句来表述,那它自然是极其文明而智慧卓越的世界观,但是作为一种模糊的本能情感,那它是原始的,自然的,与高度文明大相径庭。

一个能取得伟大非凡成就的人自然名垂青史,流芳万代,他能以其工作来满足生命延续。但是平凡之人,便只有借孩子来聊以自慰了。

凡是不愿生育的人,已将自己与生命之河分离,并冒着生命枯竭之巨险。对他们,死亡就是结束一切,除非特别超脱者。他们的所作所为在他们看来是百般无聊和微不足道的。

对于拥有儿孙,并且很自然地爱着他们的男男女女,未来至关重要,这种感觉不仅出于道义,而且也出于自然和本能。如果一个人能这样将其兴趣扩展到个人生活之外,十有八九,他也能将其扩展到更远的地方。像亚伯拉罕那样,当他想到其后代将去承受福地时,便感到无比快慰和满足,由于这种感觉,他才摆脱了空虚感,否则他准会变得麻木起来。

家庭的基础无疑是父母对其亲生儿女所具有的特殊情感,它有别于父母之间的感觉,亦不同于对他人孩子的感觉。诚然,有些父母很少或毫无慈爱之情,也有些女人能对他人的孩子产生如同对自己孩子的慈爱。尽管如此,父母之爱是正常人给予自己的孩子、而不是别人的特殊情感,这一情感是我们动物祖先的传世之物。

在这方面,弗洛伊德似乎没有充分地考虑到生物的因素,因为不管任何人,只要观察过母性动物是怎样对待其幼仔的,就会发现这种行为,与它对雄性伙伴的行为迥然相异。人类也存在这种差别,不过略有不同,不那么显著罢了。要不是为了各种特殊的情感,那么家庭作为一种制度便无需浓墨重彩了,因为孩子尽可以让专家们去照看。但事实上,只要他们的本能不曾衰退,那么父母对孩子的这一特殊情爱,不仅对孩子,而且对父母本身都具有重大的价值。

对孩子来说,父母慈爱的价值在于它比任何别的情感都更可靠和值得信赖。朋友爱你是看中了你的优点,情人爱你是为了你的魅力,假如优点或魅力消失了,朋友和情人或许也会悄然离去的。但父母却是在患难中最值得信赖和依靠的人,无论是在病中,还是在蒙受耻辱时。当别人称赞我们的长处时,我们都会感到快活,虽然这样的称赞并不可靠。父母爱我们,是因为我们是他们的孩子,这是无法改变的事实,所以我们感到他们比谁都可靠。在一帆风顺、事事如意之时,这或许无关紧要,但在逆水行舟、潦倒落螝之际,那就是你无处可觅的宽慰和庇护。

在所有的人类关系中,单方面的幸福往往唾手可得,但双方都感到幸福却来之不易。狱卒可能以看守囚犯为乐;雇主或许以威胁雇员为乐;统治者恐怕以铁腕统治臣民为乐;而老式的父亲准会以棍棒教子为乐。不过这些都是单方面的快乐,我们相信良好的人际关系是使双方都感到满意。这特别适用于和孩子的关系。父母应该从孩子身上得到比过去更多的乐趣,父母也应该增添孩子们的幸福。但如同现代社会所追求的所有平等关系一样,这需要某种相当的敏感和温柔,对别人个性的相当的尊重,凡此种种,却不为日常生活的好斗性所推崇。

我们可以从两个方面来考察做父母的幸福:第一,其生物的本质;第二,父母以尊重他人个的平等态度立待其孩子所得到的快乐。

为人父母之乐趣的最初根源是双重的。一方面是感到自身的部分肉体又获得工另—种形貌,使其生命绳以查其他趣分延续王去,而这部分又能以相同的方式再赋予其部分肉体以另一种形貌,如是确保了种质的永生。另一方面是内心深处的权力与柔情的混合。

小生命无依无靠,于是做父母的便有满足其需求的行动,这一行动不仅满足了父母对孩子的爱,而且也满足了父母的权力欲望。

只要你认为婴儿尚需要帮助,那么你对他的爱便不是无私的,因为这种爱也不过出于保护自身脆弱部分的天性。但是早期,对父母权力的迷恋和为孩子利益的欲望就发生了冲突,尽管左右孩子的权力在一定程度内是天经地义的,但孩子能尽早学会在各方面独立自主,却是一件好事,不过它并不使具有恋权行动的父母感到愉快。有的父母从不知晓这一冲突,依然专制直到孩子们造反。

有些父母认识到了这一冲突,却因此遭受情绪冲突的蹂躏。在冲突中,做父母的幸福化为乌有。他们对孩子关怀备至,之后却发现孩子变得完全不合他们的期望而羞愧难当。他们希望他成为军人,而他偏偏成了一个和平鼓吹者,或者像托尔斯泰,他们指望他做一个和平主义者,他反倒参加了黑色百人团。但是苦恼还不仅如此。

如果你去喂一个吃喝能自理的小孩,那你对权力的爱慕就置于孩子的幸福之上了,虽然你的本意不过是想减少他的麻烦。倘若你使他清晰地认识到危险,是因为你想让他一直依靠你。倘若你对他情感直露而期待回报,那么你或许想凭借他的感情来紧紧地抓住他。父母的占有行动将不同程度地引导他们走上五花八门的歧路,除非他们万分警惕或心地非常纯洁。

现代的父母,在认识到这些危险之后,便对管教孩子失去了信心,于是对孩子来说,其父母的帮助远不及他们犯些自然错误那么有益,因为让孩子最为担心的事莫过于大人缺乏决断和自信。因此,与其谨言慎行,不如心洁如水。如果父母真心希望孩子幸福,便无须让精神分析的教科书来指点他们什么该做,什么不该做,单单行动就会使他们走上正道。在这种情形下,父母与孩子的关系将始终是和谐的,既不会引起孩子的反抗,又不会招致父母的失望。

这要求父母在一开始就必须尊重孩子的个性,不仅仅是伦理或智慧的原则,而应当作为某种近似神秘的信仰加以深刻的体会,以完全抛弃占有和压迫的欲望。当然这一态度不仅适宜对待孩子,在婚姻和友谊中,它也是非常的必要。它将渗透到人类群体的政治关系之中,不过这是一种极为遥远的期望。虽说人们普遍需要这一慈爱,尤以孩子为甚,因为他们尚需别人的照料,又因为他们幼小和软弱,遭到凡夫俗子的轻视。

现代人要获得父母的完美的欢乐,必须深深感到上述那种对孩子的尊重,因为对这样的父母来说,他们不会因压抑其对权力的爱慕而恼怒万分,也不会像专制的父母那样,为孩子获得了自由独立而大为失望。具有这种态度的父母,他们所得到的欢乐,远甚于专制父母在其权力鼎盛时期所拥有的。因为经过温柔洗礼而清除了一切专制的爱,能给人一种更美妙,更亲切,更能神奇地将日常生活的粗俗铁块点化为纯真金锭的欢乐,而一个想在这摇摇晃晃的世界竭力维持其支配地位的人,却不可能得到这一欢乐。

我对父母的情感极为重视,人们往往会觉得,做母亲的应当尽可能地亲自为孩子多做些事。在育儿知识不为人知的时代,这倒不难做到,因为那时年轻母亲只是从老妇人那儿接受一些并不科学的零碎的育儿法。现今,好多育儿之事,只有那些在大学里研究过这一课题的人才做得好。而且,儿童教育只有成为大学课程中所谓“教育学”的一部分,它才被大家承认。人们决不指望一个母亲去教她儿子做积分,不管她多么爱她。

公认孩子到专家那里去学要比从外行的母亲那里学要好得多。但在其他许多领域内,这并没有得到公认,因为所需的经验尚未得到认可,有些事情无疑还是由母亲做比较好,但是随着孩子日长夜高,将会有越来越多的事情由别人去做更好。倘若这普遍为人们所接受,那么做母亲的可以省许多心,因为这原本就不是她们的专长。

一个有专业技能的女子,即使在做了母亲之后,也应该继续自由地发挥其专长,这不仅对她,而且对整个社会都是有益的。在怀孕后期和哺乳期内,她或许不能工作,但婴儿出生九个月以后,它便不应当成为其母亲职业活动难以逾越的障碍。当社会要求母亲为孩子做出不合情理的牺牲时,如果这母亲不是圣徒,就会希望从孩子身上获得非份的补偿。

在绝大多数情况下,凡称做出自我牺牲的母亲,对其孩子是异常自私的,因为尽管做父母可以和人生中的某个成分一样重要,但如果把它看作是整个人生,这会使人感到不满,而不满足的父母很可能会从感情上攫住孩子。所以为了子女和母亲的利益,做母亲的千万不要舍弃自己其他的兴趣和事业。

如果她真有育儿的天赋,并具有充分的知识把自己的孩子抚育好,那么她的才干应有更广阔的天地,她应专职地抚育一组包括自己孩子在内的儿童。只要履行了政府的最低要求,父母们当然有权发表意见,陈述他们的孩子该如何教养,由谁来教养,条件是被指定的人有资格担当此任。但不应要求每个母亲都得亲自去做别的女子能出色做到的事情。

那些对孩子手忙脚乱、无能为力的母亲,应毫不犹豫地将孩子托付给有能力做这种事情而又受过专门训练的女子。女人如何抚养孩子并不是天赐的本能,而过度的挂念则是占有欲的掩盖物,由于母亲的无知和溺爱,许多孩子在心理上就被宠坏了。

人们不指望父亲为其孩子过多操心,可是孩子爱其父亲,如同爱其母亲一样容易。

如果妇女的生活能摆脱不必要的奴役,而孩子能受惠于日益增进的、与他们早年身心养育有关的科学知识,那么在将来,母亲和孩子的关系就会越来越类似于今日父亲和孩子的关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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