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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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犹如拉动朽旧木门的摩擦声,五斗柜上的座钟在幽深的黑暗里迟滞地敲响了。

这样的钟到了12点敲12下,在过去,没有人会被它吵醒。钟声和夜晚的寂静融为一体。

而娅凝脆弱的睡眠却被半点的一响给轻易地打断了。浅梦的终止每每与钟鸣同时,说不清是遵循生理规律,还是真被吵醒的。

在她的梦中,故人嘴唇嗫嚅絮絮讲述的画面刹那间破碎而散。

然后,再如何辗转反侧也无法将梦境追回了。

经过一夜变得热乎的被窝,从她的脚底渗进丝丝寒气。娅凝转了个身,探手摸索右边床头柜上的夜光闹钟,抓取到眼前来。

时分针的指示和昨日一样,说明连翻来覆去也消耗掉了同样的时间。过完年后,每个凌晨的此刻即宣告了娅凝不可挽回的苏醒。

这或许是她睡得太早的缘故。

她每晚九点收听电台的长篇名著,播音员字正腔圆的徐缓朗诵,自始至终保持一个调门,悄然地涣散了她的意识。于是,她像一脚踩空坠落般地栽进睡眠里去了。

次日,她对关半导体的动作毫无印象,也想不起昨晚的《子夜》听到了哪段。对于模糊了类似的知觉,她是比较满意的。因为受够睡觉前意识过分清醒的痛苦了。

不过,和入睡困难一样,早醒也有其痛苦。皆会让人产生被沉睡的世界孤立的不妙感觉。

娅凝力图自我催眠,强迫、命令、威胁自己再度入睡。压制着四肢恢复的动力。

睡眠意味着健全。别人嚷着睡不醒,为何只有她不受上天的眷顾而享有同等的能力呢?

她让思维回旋于电视剧的情节、重演某部侦探小说里的推理。

……

这么折腾下去并未能睡着。

熹微的晨光在深紫色的窗帘上形成了,从窗框边的缝隙倾进了枕侧。娅凝闭合的眼皮感受到它。它将越来越耀眼,自由地穿透人造纤维的帘布。卧床所挨靠的墙壁上,那大幅的玻璃窗将把彻亮的白天展现给她。

仅凭这样的想象,稍稍酝酿出的睡意也像潮水退去了。

娅凝爬将起来,借着微光手在被面上到处摸索,找到了前夜扔下的淡黄色羊毛开衫,抖开来罩上了身。

她下了床,靸着棉绒拖鞋慢腾腾地走出卧房,穿过了客厅。她那单弱的身躯倚靠在客厅与阳台间的窗台边,双眼干涩地眯虚着。晨风泠泠,因为掉色而发白的羊毛衫软绵绵地粘在粗砂石的墙壁上,墙壁泛起的夜寒侵入她的脊背。

“房间里摆了两只钟。”她想,“它们强化了时间的概念。时间,像两只钟射出的两条绑绳,捆缚住了我。我老想着要到点了,要到点了……”

今晨她又新添了一个想法。

善于分析使她有义务为每件事找出个理由来。娅凝的怪毛病都是为了应付不歇的思维。

她的脸颊爬着乱发的纹路,口微微张开,不知不觉吸入清晨冰冷的空气。

阳台水泥护栏的宽舒台面,看不出原来是绿色的,曾覆盖于上的绿漆一片片地剥离、被小孩子的指甲抠掉,剩下来的几片倒令人以为是沾在苍灰水泥上的鸟粪。从一楼庭院长上来的香椿树,在风的吹拂下,弹晃着纤瘦的空枝,一下下地触碰着台面,为它挠着痒。

透过树枝空隙可看到对面筒子楼的红砖墙体和花纹铁栏围着的通廊。那锈蚀的花纹毫无生机。它后面镶了暗绿窗框的窗口,亮了有一半,射出惨白的灯光来。

打了个寒噤后,娅凝裹紧开衫走到水泥台前。她仰望向天空。由于上方的香椿枝昨天被三楼住户折断,透着曙色的蓝紫色天空完全袒露了出来。安详的天色在间距狭窄、低矮的楼顶衬托下,并不显得高远。它悬在人间烟火的蒸锅上,岌岌可危地美丽着。

娅凝想,小镇唯有她这位被睡眠抛弃的人,才会欣赏到曙色的渐变吧。

抬头转头间,她感到后脑勺那里有一个分离的沉滞的淤块,寒冷未能令其消释。这是低质睡眠赐予她的“老朋友”了。娅凝精熟地摸清身体状况,经常陷入忧虑。预感到一整天会犯头晕,就先被预感打趴下了。

楼下传来“喀嚓”开锁的脆响,娅凝回过神,低眼瞧见单肩挂起双背带书包的陶煜,看到了他的头顶和露出的鼻尖。

他从楼洞里推出漆黑的变速车。

满大街的学生风靡这种车。在大坡连着小坡的小镇,变速车的确省了力。

他轻捷地飞身上车,晃晃悠悠地骑到街中央早点甑子前,一脚撑地,掏钱给做饭团的老头。那个驼背的身影双手用劲拧了一把手中的东西,递给了他。陶煜咬了一口,然后半立起飞蹬脚踏,身躯左右撇着。

风鼓起他敞开的校服。运动衫像蝙蝠的翅膀张开了。他一溜烟地消失于街头。

学生大军使得家家户户的晨间动静较早地嘈杂起来。筒子楼里的瘦女孩也出发了。她骑的是一辆金狮牌的红色二四车。这辆车女孩从小学骑到了中学。尽管年岁增长,座垫始终调在最低,车身一直把她衬托得很小。她的细腕比车把粗不了多少。女孩的校服外面加穿了一件橘黄色的棉衣,露出了校服的领子,但这充实不了那竹竿似的身材,仿佛一阵风就能把她吹走似的。

相比之下,娅凝更欣赏这位一副苦相的少女蹬车时呆板木讷的神态。车轮压过地上的树枝、小石子,在汇入街道的车流后,少女不断地被后面的人超越。那因卖力而一耸一耸的双肩,歪斜的腰肢,给人以滑稽的感觉。

早晨7点,街面上活跃着代表不同学段的红黄蓝的校服。

女孩穿的初中黄色校服。陶煜穿的是蓝色校服,他上高中。

………………………………………………………………………

陶煜一家和娅凝做邻居的时间不长,他们是去年秋天才搬来的。

大半年前,娅凝对门的老太太过世。楼下搭棚子吹拉弹唱办了两日喜丧。娅凝饱受陈规陋习的严重骚扰,痛恶起老太太的后人。

所以,陶煜家搬来的那天,与他们在楼阶上初次照面,娅凝低着头就当没看见。

她发泄心中厌恶的方式向来不为人察觉。这是一种自我保护。当各自抬着收纳纸箱的一家三口逐级爬上楼,走在最前面的陶煜妈妈,抬起头想跟迎面的娅凝打个招呼时,娅凝步履匆匆下楼的样子好像真的有急事在身。

后来,邻居的和善后来化解了娅凝起初的不满。这家人除了父亲骂儿子凶了点,再无其他过分的噪音。

陶煜妈妈很胜任好邻居的角色。她常常把娅凝放在门口的垃圾一同倒掉。这让娅凝既难为情又没法愤怒。

有时候娅凝从外面回来正遇上陶煜妈妈在自家门口扫地。她只好勉为其难地道谢。其实应该说我来扫吧。但是在犯懒的时候,娅凝不愿意被他人的勤劳操控。

扫帚头朝自家短短的门槛贴过来,娅凝控制住手劲使很难一遍关上的铁门关闭了,要不这种老门的声响会像在发脾气似的。

生生把躬身劳作的身影关在了门外。

陶煜妈妈是听不出关门声里包含的礼貌与冷漠的。她思想淳朴,心胸开阔,心中大多时候记挂着别人的好。

两年多前,姑太太心脏病发的那晚,敲了这位独身女士的门,她叫了辆黑车送去了医院,得以延长了老人家两年的寿命。在这两年中,明事理的姑太太和北京工作的儿女认真地商议,做通了他们的思想工作,把房子留给呆在小镇上经常照看她的侄子,陶煜的爸爸。

这样,他们一家从没有厕所的四合院搬进了楼房。陶煜妈妈认为欠了娅凝的人情。

对于借针线、调料等邻里间常情,娅凝不会拒绝,甚至称得上殷勤,但她态度的底色是视邻居为陌生人,其他时候不多言一句。这令陶煜妈妈望而却步。没法跟她好好聊聊心里的感激之情,只得用力所能及的劳动来表达了。

她不知道,送老太太去医院那晚被娅凝归档为倒霉日。娅凝不怀有热心,也就不大明细热心的范围。陪嘴唇黑紫的老太太在一辆黑车里,攀上医院大坡,她诚惶诚恐,以为稍有闪失,自己需对躺在后座的老人负责……晚辈赶到医院娅凝才回了家。由于错过了睡眠时间,再加上处理这件事的心神不宁,她通宵难眠。因而每每回想那晚,她未有做了好事的快慰,而是怅憾睡眠的连贯性被破坏后,之后的几天也睡得不够好。

………………………………………………………………………

绚烂的阳光驱散了晨雾,铺满了水泥台。街道上的自行车朝着同一个方向行驶。

娅凝回屋程式化地洗漱,下了碗清汤挂面作早饭。她不是每次都能记起来要打个鸡蛋。吃完了她站在照衣镜前,挖一指单位发的劳保品雪花膏,连脸带手一通搽抹。她冷淡地瞧着镜中那张没有表情的脸。

在选择出门的穿戴时,娅凝不加思索地拿起衣橱里她第一眼看到的圆领毛衣套上,双手随即在脑后用套在手腕上的发圈两三下束扎起了长发。

初春之寒砭人肌骨,娅凝步出楼洞顿觉身上穿得太单薄,应该围条围巾,或披件外套。

根据学生的装束来推测气温是不可靠的。

再上楼返回家她怕麻烦,毕竟单位不远,就不顾寒冷向前走了。

风像小刀割着她空荡荡的颈窝。娅凝的大拇指插进裤兜,下巴别进脖子,牙齿哆嗦地打颤。

从家到单位过两条街。两条街之间有一条坡子过渡。实则房屋把每条街又切割平行的两条。

娅凝想起那古老的“回家有几条路径”的排列组合题目。

工厂上班的鸣笛奏响,似警报绵延千里不绝于耳,这是全天最长的鸣笛,响彻小镇的每个角落。为了避开工人们的自行车流,在下坡的岔路口,娅凝从一株挺立的老梧桐后拐进了高矮不一的自建房群。房子间隔出的小路上的车相对较少,允许人慢走。只是偶尔会有怕迟到而心急的中学生疯狂蹬车呼啸而过。

花了十分钟,娅凝从家转换到了办公楼。因为冷她比平时走得快。

黑洞洞的走廊尽头是封闭的,风不流通,进来后立马感觉里面好似有个暖炉。

她踏踏的脚步激起的回音,撞击着一排紧闭的没有标示职能的红木门。

最里的那间正是娅凝所属的办公室。她走到门前,从斜挎包的外层口袋里拿出钥匙开了门,然后径直走向墙角的座位坐下。

在把挎包塞进办公桌下方的柜子时,她的手顺便按下了电脑主机的电源。然后才抬起头开始机械地清点桌面堆积的文稿、报表。

连贯有序的动作无需大脑指令。

这时候,初晨的光线裹挟着尘灰,如同扬琴优雅的琴弦,从风声作响的玻璃窗斜射进来了。娅凝转身拉了拉窗帘,这浓聚的阳光炙烤在她的背上是种浪费。

屏幕在她眼前闪了一下。天冷的时候,机器的启动得很慢。

她很快清点完毕,大概估算了时间的分配。而后陷入冥想中。

低级的劳动,每天早晨在办公室短暂的独处时光,予她以比呆在家中要踏实的感觉。

这些破旧的办公桌在没有别人使用时,无不体现着驯良。

八点半左右,脚步杂沓,同事们陆陆续续地到来。“社会”的画像张挂起来了。

有人抱怨办公室太闷,大步走到娅凝身旁猛力推开窗,“吱拉”刮耳的声响在责备第一个到来的人忘了开窗这回事。

寒冷一下子像膏药贴上了娅凝的后背,她取下挂在椅背上的绒衣披上。

别人问她是不是冷,要不还是把窗关上,她直摇头。

这间原作为仓库的办公室经过一个休息日的关闭就会发酵出腐烂的气味,像是曾经满仓木材的灵影。

娅凝不像别人抵触这种气味。可能闻起来觉得无毒无害吧。

同事们开始擦桌子,打水,启动每天固定的早聊。

于是,一些漠不关心的社会信息落入娅凝耳中,哪种副食品调价,哪个学校教学质量好,哪里发生了凶杀案……

大米涨了几毛钱就搞得像活不下去似的……这些对她个人生存质量的影响可忽略不计。

不过,在由抱怨凝聚成的集体亢奋中,娅凝附和地拿身上穿了几年的毛衣举例,今年春装涨价,舍不得购置新衣了。她淡淡地说话时眼睛仍然盯向电脑屏幕。

她每天说少得可怜的话,现在像在作发声练习。

有趣的是,一谈到用度,七嘴八舌的众人为娅凝空出了片刻的停顿,即为占有“悲惨”这一形容的贵宾让出了道。

在座的无不于心中默默同情娅凝的处境。她没配偶孩子快不年轻了,收入仅比新来的同事高一点。他们一大早带进办公室的种种怨言在她面前都是无力的,更像是和生活的打情骂俏。

衬托别人的优越感,是娅凝打发人际关系的小小进阶。哀鸣有一劳永逸的效果。模仿着发点牢骚,今天剩下的时间她不想再说什么了。

娅凝制造的“笃笃笃”的敲击声独树一帜,搅动着办公室里闲散的空气。她迷恋数字和打键盘,因为思维敏捷手指灵活。机械重复的操作还会让她神思游离,全无压力。

只有录入的桌上配了电脑,也只有她会盲打。娅凝桌上这台老旧的电脑是一位领导淘汰下的,经常死机。

虽说敲键盘的紧促之声里流动着术业有专攻的存在感,但在别人看来,大学毕业的娅凝现在做的事是对自身的浪费与放弃。几乎每个人都当着她的面叹息过什么大材小用。随着时间推移,叹息变成了鄙夷。

他们互相都有点鄙夷。

娅凝描绘他们是这样的:活儿少避而不谈,却一味地对连卖早点的都发家致富恨得牙痒痒。

他们用茶杯盖划着杯口撇开茶末,从一间办公室窜游到另一间办公室,到了午饭点吃午饭,然后打扑克牌、等下班。

有人肩挎的布袋里伸出针棒,从早晨就着手织毛衣了。

每天重复老一套。“社会”的画像上落满了成灰。

不过,环顾周围,还是有一位同事能让娅凝心生好感,那就是去年分配来的少女小叶。她坐在前门旁的座位。

小叶有一张洁白的鹅蛋脸。乌黑的眸子似洋娃娃般灵动。从她头顶分三股编成的蜈蚣辫,刚毅地挺在脑后,直触脊间。看到它,娅凝仿佛看到小叶每天早晨极具耐心地坐在梳妆镜前编理的样子。

三姑六婆在旁议论是非,小叶从不插嘴。她的注意力像一只蝴蝶,选择美丽的事物栖息。来单位的第二天,背了一只黄色帆布包的她跟初入校门的学生一样兴高采烈,双手还端了一只玻璃鱼缸,摆在了桌面右上方靠着墙。

她把全办公室最差的位子打造得温馨宜人。

侍弄她的鱼,换水,垫石子,撒饲料,找水草等事,小叶乐此不疲。她盯着鱼缸冲着红顶水泡说:“哎呀,我的鱼好像吃撑了……”“哎呀,我的鱼今天心情不好……”

孩子气的声音有时令人生厌,也可以说,办公室里因为她的到来而多出了清泉般的无意义的话语。她的欢乐像一股小旋风在娅凝周围婉转飘荡。

不过,主人的活力未能传染给鱼儿。她的鱼死了有好多条了。今天她刚买了新的换上,娅凝从她桌前经过,小叶用甜润活泼的声音问她:“你看,我的鱼漂亮吗?”

娅凝觉得那两条黑龙睛有点像蝙蝠,怪瘆人的。

而她朝可心的女孩点了点头。违心地说,

“好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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