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时候,我特崇拜我的爷爷。
爷爷是村里最为有名的石匠,尽管识字不多,但是手艺却非常的好,爷爷心灵手巧,能够在石头上雕刻花草鱼虫、历史人物等,惟妙惟肖,深受村民喜欢。我家老屋至今还保留着他石刻的四根花型石柱凳子,虽经几十年的风雨侵蚀,其逼真的石刻画仍清晰在目,让人惊叹。因此他便理所当然地成为这一群石匠中的掌门师傅,他手下有十几号人,一个个身强力大,遇有村民修房造屋,便是他们大展身手的时候。他们早晨一早出发,背上用竹篾编织好的长条型的石匠工具筐,里面是数根长短不齐的铁錾,一个墨斗,一根露出工具筐半截的弯角方木尺,一把手锤、一个罗盘等简单必备用具,直奔主人家。
在当时的农村,要修房造屋是很不容易的一件事,主人家必须储备好修房所需的粮食、钱物,还要请够人手,选择好石料场,专等石匠们来开石取料。那时我还小,没有读书,有时就跟随爷爷到打石场玩。阳光辣辣地毒毒地照在地上,爷爷与石匠们摔掉上衣,背上露出黝黑黝黑的皮肤,在太阳光的照射下暴裂开来,层层翻起,皮肤在豆大的汗珠浸润下,给人纹身般强悍的感觉。石匠们分工配合,相互协作,打锲眼的、装锲子的、抡大锤的、抡二锤的,并不固定,轮番上阵。打石场上最为有趣的是抡大锤的,光着肌肉鼓突的手臂,向着满是硬茧的双手吐上一口唾味,深吸一口气,吼上一句:“嗯哟喂!”拉长声音后唱道:“养儿切莫学石匠,天晴落雨在坡上。”这还是最为文明的唱法,打石匠的歌大多比较粗俗,还有很多大胆粗犷的即兴唱调,让一些过路的小媳妇们脸红而不敢路过,或者引来相互的对骂,欢笑声在深谷中回荡。只见他们开怀狡黠地笑过之后,像是浑身充满了力量,抡起的大铁锤在空中划出一道美丽的弧线,准确而又有力地砸在铁锲子上,“嗨!”石匠口中长吐一口气,巨石就在这声声打石歌中慢慢地规则地齐裂开来,这些石匠中粗活一般都由徒弟们完成,开采出来的石料被几个大汉抬在了一边,爷爷就取出工具筐中的铁錾来,什么石料可以劈为腰桩石,什么石料可以为条石,爷爷一眼就能根据石头纹路分得清清楚楚。
石料备齐后,石匠们就在主人家选好的屋基上下地基,下地基是很讲究的,就如现在城里建房要奠基一样,地基的朝向是由爷爷的罗盘来定位。每当这时,几个手下纷纷退到周围,爷爷神情庄重地拿出罗盘,一个人踱到屋基中央,左右前后仔细看过,最后从工具筐中取出墨斗来,拉出墨线,墨斗的主体就垂直下垂,对准主人家选好的方位就眯起眼睛测试,爷爷口中念念有词,石匠们见此就顺着他手指的方向拉线撒灰下基石。
修房造屋最为关键最为隆重的是上梁,这一天是主人家选择的良辰吉日,立房子上梁时,天还未亮,村子里的人家一般每家都会出一个劳动力来帮忙,亲戚家的妇女还要来主人家中帮忙煮饭,那是乡村最为热闹的时候。灯光通明,人声鼎沸,到处是急促的脚步声,到处是招呼应称的声音,到处是祝福和喜庆的声音。乡亲们先是帮忙把堂屋左右的偏房侧梁立好,把该投好的附梁搭好,大梁端端正正地摆放在堂屋正中位置,这是上梁的最后工序,专等掌门师傅爷爷来上梁。上梁的程序是很考究的,因而有上梁不正下梁歪,中间不正倒下来之说,因此谁也不敢懈怠。爷爷上梁前把写有“紫微高照”的一张大红布粘在大梁中间,然后用红绳系在大梁两头,接着由两个木匠师傅把大梁平平稳稳地升到山墙上,端端正正地安放好。此时的爷爷一手提一只鸡公,一手提一只箩筐,脚踏搭好的木架,上一梯唱一句:“时辰正,正时辰,请出金梁对喜神。上有紫微星高照,下有福禄寿满堂。”上得屋顶,把鸡公杀了,祭天祭地,鞭炮齐鸣,骑立于大梁之上的爷爷唱一句:“一敬天来二敬地,三请鲁班下凡来。脚踏扶梯步步高,金斧响声透九霄。”“太阳出来喜洋洋,老板今天修华堂,前面修的是宰相府,后面造的是状元廊,从此房子修好后,六畜兴旺,人丁发达,金银财宝聚三江。”上梁讨彩也是增加喜庆的一个重要环节,只听爷爷唱道:“老板有不有,有就现过手,你手交我手……”此时主人家规规矩矩地把红包递上,爷爷这才抓一把箩筐中的刨花、糖果、花生、红枣、馒头等向屋下人多的地方抛撒:“抛梁馒头抛得开,好比青龙游四海。”下面的人便嬉笑着争抢撒下来的东西,场面相当热闹,主人家也开心不已。上梁歌的内容很多,很富地方色彩,唱起来朗朗上口,屋梁下的孩子们往往学得几句便四处传唱,我就是在那时学到了这几句,现在好多已经记不清了,只是那种喜庆的气氛一直没有忘怀。在物质还不丰富的时代,我们最盼望的就是谁家建新房子,特别是最关注上梁的那一天,我们会早早地来到新房子的周围,边听上梁歌边与小伙伴们抢拾些馒头、糖果之类的,然后躲在一旁分享。在那食不裹腹的日子里,要想吃个饱饭是不可能的,更不用说吃肉了,因此农村修房造屋就是我们最为开心的日子,小时候的我,也时常跟随爷爷到主人家中去蹭点伙食,有时没去成,爷爷也会在主人家的酒席上包一两块肥肉回家,让我们也品味一下久违了的肉滋味。
我读书后,爷爷便叫我为他写那个“双喜”字,并让我把这“双喜”字剪纸下来,他说今后有人修房时,他要为主人家刻上双喜字,因为爷爷已经意识到了他的徒弟有可能超过他,他不学点新东西,这掌门师傅的位置就有可能不保了。
只可惜,爷爷在包产到户的头一年便驾鹤仙逝,他一点也想象不到在他去世一年后农村就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他也同样想象不到现在农村修房造屋掌门师傅不再那么吃香,上梁时那热闹的场面是再也找不回来了。
(原载《南充日报》2008年7月24日城市版“川北观潮”栏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