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有意无意地忽略了一个问题：莫晨为什么会出现在千叶礼品店？关于这个问题，也许根本就不需要去回答，我的意思是说就当是神的主意吧！神要安排，她出现在千叶礼品店是不需要理由的。
平静的生活就要结束，我侧过脸望着这个女人——叶娜，“你不想对我说点什么吗？”
“你要我对你说什么呢？说你欺骗我，说你......真的不知道骆勤在哪儿......”这是我几将用奴颜婢膝的悲哀面孔乞求她没说出的话。我知道，她对我的虚伪充满了蔑视甚至厌恶。
就在这天晚上，我们没有睡在一张床上，我睡客厅，她把卧室的房门紧紧地关了，然后蒙头睡在这张被我亲手划破也许再也没有能力缝好的席梦思床上。我懂得，失去意义的解释就算千言万语也是没有用的。也只不过是在痛苦上浸渍没有实际意义的泪水。
后半夜，我在梦中醒了，伤害我和伤害她的也许不只是感情，还有生活本身，问我看见了什么，我说我看见了被玻璃装进的幸福，我却拿不到。
很久很久以后，我才意识到自己患有严重的梦游症，它不仅仅是空间上，还是对时间而言的，我用敲门者的手敲响那紧紧关了的房门，我要惊醒里面的沉睡女孩，告诉她：“我是真的很爱你”。
你们瞧瞧吧，这是多么支离破碎又苍白的文字。这或许已贯穿整个小说的始末，直至成为今天坐在写字台前的这个人——我审视着这部还未完成的新体验小说，眼泪禁不住滑落下来，落在我手心里，落在一行行的涓涓小字上。
我无法在夜里安然入睡，我只是倚靠在那扇紧紧关了的房门，静静地等待着，等待着......女孩将门打开。
当我在翌日清晨，在第一束阳光照进来的时候，睁开眼睛，当那扇紧紧关了一夜的房门突然被打开时，我终于听到叶娜开口说话的声音了。
“装什么可怜啊，起来！”
“没有啊，我......只是觉得这样舒服一些。”我从地上爬了起来，笑得有些难看。
“那好，如果你觉得这样很好的话，请继续吧！”说完，准备把房门又给关上，还加了一句“千叶礼品店也别去了。”
“等等，我还有话要说，我确实知道骆勤在哪儿，我告诉你说不知道，只不过不想在另一个世界走失，找不到自己了，可自从我们在一起后，我发现我找到我自己了。”
她听后叹了一声：“你知道吗，每当你走神的时候，我是充满了莫大的悲伤，你走神时如同一个迷失方向的孤儿，整个世界，包括我，都被你遗忘了，你沉浸在个人化的忧伤里，对一切失控之极。你有没有考虑到我的感受，你太自私。”
“对不起，”我说，“我不能失去你，我有家也不能回，父母对我失望透顶，我背叛了家庭，背叛了自己，可我从来就没有想过要背叛你，我时常在担心，害怕，如果有一天，你不在我的世界里，我或许真的要被搁浅在人群里，再也不能找到自己了。”
“阿林，我......想问你一个问题，你和骆勤之间到底是什么关系？”
我无言以对，我无法如实相告，又不愿意欺骗她，她毕竟是我爱的一个女人，该怎么回答她呢：我甚至都不知道我和骆勤之间到底是什么关系？
“告诉我。”她将双手搭在我肩上说。
“我......我......”我摇着头，“我一直想忘掉过去，我甚至想过让自己失忆，”我痛苦万分地望着她，头痛得似乎要裂开了。
“好了，别说了......我不问就是了。”她用嘴唇堵住我的嘴，她的眼睛像熟睡的花芯紧闭了起来。我知道，她是一个多么善良的女孩啊，我为什么要伤她的心呢？
我突然推开了她，然后又抱紧了她，“我们结婚好不好。”
“结婚。”
“对。”我看着她，肯定地说。
“这......太突然了，你听我说，我一时还接受不了。”
“你不相信我？”我抓住了她的手。
“不是不相信你，你总得给我时间考虑，再说......我们现在不是挺好的，维持现状”。
“可是......”她阻止了我。她拒绝的表情让我觉得不应该说到“结婚”二字。也许结婚对男人对女人来说都是一个错误，幸福也好，痛苦也罢，为什么在我心目中已成为一个挥之不去的症结：我是在担心什么，妄图以结婚来挽救回一个女人的心。我从来没有想到今天的我会如此注重形式。我一点也不愿意让我相爱的女孩伤心，可我为什么总是要伤害到对方呢？我开始关心，在她眼中我是怎样的一个人呢？如果我认定她是我的唯一，难道我就不是她的唯一吗？我的虚伪，自私的影子是在自己眼中还是在别人眼中，我忽然在意起别人怎么看我来了。我决定去华美歌舞厅，我要弄清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你还在想什么？”叶娜在换了件衣服后，对我说。
“没想什么，”我付之一笑，“我们出去吃早餐吧！”
“嗯！”她点点头，“走吧！”
我在她的唇边吻了一下。
她眨了眨眼睛，脸上露出一丝甜甜的笑容。
在雅居吃上一顿恬意的早餐，忘掉昨日的不愉快，雅居是位于市中心广场较有名气的清淡餐馆。蓝绿色的长窗，洁白的墙壁四周挂有风景画，优雅的音乐在晨风中悠悠飘扬，尘世的一切烦恼忧愁似乎已消失得没有踪影，此境此景若用一个恰如其分又具有美学意义的词语概括就是“情韵”了。
我在心猿意马的世界里，寻找叶娜眼里的世界，那是我的前世，我的命早已被一名小女子窥破，我想知道，她在那最后的一瞥中是否看到了我千年后的命运——走在一条不归路上。
早餐过后，我们搭乘32路公交车，我和她走到靠近后排的临窗位置坐下，这样我们看到的是满车厢的后脑勺而又脱离他们的视界之外，想自己的心事时就有了一份额外的安全感，不怕有人在背后窥视。今天我格外明确地认识到自己不过是生活的过客：仅仅蜻蜓点水般地有过幸福，就像仅仅点一下头以示相识，然后心如乱麻地擦肩而过，同时又在奇怪自己，为什么不为就要失去骆勤而痛苦或后悔了，她就要和李恒结婚了，莫晨说的。骆勤也许说得对，“我太自私，一点也不考虑别人的感受，是一个妥协、折中、惧怕、肤浅......的混蛋。”是什么原因让我对她有这样的感觉——不痛苦，不后悔，就算她真的要失去在我的生活世界里，成为别人的妻子。但，我内心深处有萌动的要去找她的想法，我要弄清是怎么回事，哦，请再次原谅我，我不知道在请求谁，也许仅仅在劝慰自己。了解一个即将为人之妻的女人是多么的重要！因为，有很多事情并非我们想象中的那样简单。换句话来说，我想我还是不能彻底忘记她。
在小说最终以悲剧结尾之后，主人公我才明白有针对自己的破坏欲，他总在经意或不经意地打破自己的生活秩序和内心秩序。所以说人生并不简单，并不是每个人都能郑视自己的一举一动，呈现出非一般的行思功底。
千叶礼品店依然，我们卖礼品，别人买礼品，礼品一件又一件，来来往往的人一个又一个。
自那次叶娜和莫晨见面后，她就不只一次地问我她是怎么样的一个人。
我总在找借口避而不谈，但现在，她又开始问我了，“你就不能告诉我吗？”
“我该怎么说呢，总之她‘太复杂’性，一时间我也说不清楚，你看过《上海宝贝》没有，她和故事里面的马当娜有点相像，她......其实很可怜的，家遭突变，男朋友太坏，为了生存，她做了些让自己很痛苦的事。”
她神情里一片专注，“还有呢？”
我接着说了下去，“她本应该有大好前程的，是环境和她自己纵容了她......这就是你想了解的莫晨。”
“还有吗？”她问。
“还有，她的故事很多，很复杂，也许讲几天几夜也讲不完，如果有人能把她的故事写成一本书，我想，一定会震动读者的心。”
“你可以写啊！”
“我？”我笑了，“我没那个本事，我要是有这个本事，我早就考上大学了。”
她听后，眼神中流露出思索的表情。我凝视她这般表情，百感交集：可爱的女孩，让我对你说什么好呢？
她看着我，伸了一下舌头，“多愁善感！”
我抿嘴一笑，她的一切对我来说都是那么的牵动我的心绪，她的语言，她的表情，她的眼神，她在离我很近的地方存在着，我能感到那种存在对我来说是多么的具有美学意义。在这之前，没有哪个夜晚有如水梦幻和真实，以至于我在这种感受下确定了某种情丝之后直觉传达给我惊异和温暖，我在这一生中，我将不会轻易丢失这份曾拥有的感觉，收藏在我心灵深处。如此美丽的夜晚，梦的窗花如纸，我不敢戳破这份真实的感觉，这个时刻不能有任何残屑纷飞，因为心灵的碎片正在缝合。
然而，在很久，很远，我想不起因什么去了华美歌舞厅。我仿佛从高空中看见往下跳。骆勤，这个女孩终于可以露出水面了，她在水底呆得太久，我不留神，手中的笔划向了她。你们知道吗？生活中的种种可能性把主人公我弄湖涂了，这毕竟是一个伦理道德尺度相对宽容的年代，也许什么都不去猜测，才可能获得轻松，但作为小说主人公我的代言人我，一直在纳闷：怎么会这样？
这城市并不是我的故乡，在我想象中，其高度永远相当于城市的高度。故乡是一朵云，我可以带走一片云彩，却带不走那颗心——思念。我想，总是哪些经历证明我曾经爱过、恨过、追求过，失落过、放纵过，直到由幼稚向成熟，人，就是生活在过程之中，这个过程有反复，有迂回，有前进。这么一天，你蓦然回首的时候，也不免叹然了。其实小说进行到现在，当中有不少败笔，生硬、脆弱、颓废反复涂抹在习作人生画卷上，纵然是这样，亦是不容怀疑真实性的，生活中什么事都是可能发生的，都是会发生的。
于是，不那么叹然了。
在这个即将来临的夏天，一切都因为天气而变得像夏天了，包括我每天路过的那些街道树，总是以雷同的表情提醒着什么，我走出家里——其实该说房子里，一个意义不是那么确定的家，然而我爱它，它提供了暂时遮风避雨的栖所，当然，这里的风雨，主要是指任何敏感者都摆脱不了的内心冲突，我只不过，充其量是在和一个女孩同居而已。
我试图再次敲响华美歌舞厅的时候，我感觉是在走向原来的路途，在那段日子里，发生过许多的事，欢乐、痛苦、青春里的每一下心跳我都记得，它是多么真实又值得怀念啊！
我算了算，从离家出走到现在，有将近两年半的日子了。我也至少算半个城市的主人了，只是我从来不曾怀疑自己，依然拥有外省青年的血统，和我一样的，不和我一样的，进入这座城市。李恒、骆勤、周平、我、莫晨、叶娜......还有很多相忘的人——权当擦肩而过。
我的突然出现，也许人生就如一道选择题，有时得分，有时失分，谁知道呢？我想着想着，一个无论在昔日还是明日都作为城市舞动之所的亦会带有靡靡之音的抒情海洋华美歌舞厅呈现在眼前，“这也是城市文明的一部分？”我说，并浮上一个略带讥讽的笑。
我整理了一下服装，犹豫着，考虑是否有必要破坏一个女人的心情——这还有可能破坏她优越的物质生活。
我决定不进去了。我毕竟是个外省青年——尽管李恒也是，但他的身份和我不同，他只要和骆勤结婚，就可以进入骆氏家族，成为有头有脸的人物。而我，充其量是一个事业小有成就的人而已，也就是小人物。
其实我心里很清楚，我再也没有必要让她（骆勤）在喜欢的人的怀抱里公开个人的情感密码，我不想让她也不想让我没有退路，她毕竟是和我生活在两个世界里的人，城市美人连同她一见倾情的恋爱方式一起劫持到多雨又温暖的城市中，在这个城市里，我和她即是同类又是同乡，幸福也好，痛苦也罢，为什么要在心目中恐怖如不留伤口的徒刑呢？于是，如此在一段时期里贴近我生活的骆勤就像飘落在水中的雪一样，从我幽闭的生活世界里无情地融化了，这简直像有意所为，我是要隐藏起来——以此达到我兼顾生活的目的：一方面，我着实不应该和她发生那种暖昧关系。另一方面，我实在不愿意和她的老公李恒发生矛盾冲突，再者，我现在有了叶娜，我和叶娜才是真正的同类，属于生活在相同世界里的人。我又为什么充当别人的生活先知呢？这值得吗？生活就那么在乎我吗？
我转身就走，刚才剖析生活时类似于艺术创作的激情与快感被风一吹就冷却了。我又恢复成那个半个城市主人的模样，别人的故事同样加强了我对这个时代是否还有纤尘不染，纯洁无邪的生存方式的怀疑和失望。眼前又浮现了从前的“有了个深夜，色情男女在一起，他们恶狠狠地赚钱，然后疯狂地做任何事，再恶狠狠地赚钱。”如果我认定出现在骆勤生活中的李恒是带有欺骗色彩的伪君子，难道我身上就没有与之类似的虚伪、自私的影子吗？我开始把剖析别人的机锋用来检讨自己了，我的自信聪明有时会给我带来麻烦，有些事情知道得太多，未必是一件好事。我也有可能伤害到别人，比如叶娜。
这就是我瞒了叶娜去做的事，其实也相当于没做，没有人发现我在华美歌舞厅出现过。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