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肃然起敬，站起身来说：“金总好孝顺，让唐正感佩不已。”那一刻我也想到自己还在乡下的母亲，不知道她老人家身体可好？我天天在城市里风流快活，确实很少有时间去想想她。前天姐姐打电话来说母亲晕倒了，我只是打了一笔钱回去，嘱咐姐姐带母亲去看医生，而我却何曾在母亲面前尽孝过？
金中五说：“我算什么孝子，如果真有孝心当应该回去才是，嗨！母亲在时，我天天忙碌未能尽孝，不想她老人家去世多年，我仍是如此。咦，唐先生你不舒服吗？”
我忙说：“没有，我其实也想起了母亲。我母亲操劳半生，如今也是身体不好啊。”
金中五说：“哦，唐先生你大幸啊，母亲尚在，我劝你有空多尽孝道，以免将来后悔哦。”
离开他办公室下楼后，我打电话给宏观。宏观在电话中念一声“阿弥陀佛”即说：“唐先生红尘颠簸，日理万机，倒也难得想起小僧来，是不是打错了号码啊？”
我笑，别他妈的扯蛋，有好业务介绍给你，你要不要接啊。
宏观说：“我佛慈悲，唐先生不积口德日后可要下拔舌地狱的。，我佛广开方便之门，普济众生，什么业务？不可用红尘俗语污我佛门净地。”
我冷笑说：“我从来就不想升上天堂，我每日里在行无间之事，其实早已身在无间地狱。如此说来，这笔大单你不肯接了。”
宏观说：“接，当然接，什么业务说来听听，小僧给你20%提成。”
我挂掉电话后，哈哈大笑。心想，佛给的提成我也敢要吗？
四十二
给别人机会的人永远在给自己机会。按宏观的说法就是：吾不入地狱谁入地狱？宏观凭其三寸不烂之舌，口吐莲花，把那金中五说的是老脸生花，大有相见恨晚之意。比如金中五说自己因忙于事业而忽略了对母亲的孝道，因此心中有愧。宏观说：先生不必过于自责，想先生整日奔波忙碌其实也是在造化万民，一为麾下数百上千的员工找来衣食之源，让他们从而有钱去孝敬父母，如若先生的公司的不景气，员工下岗，他们无钱买米，试问又谈何孝道？二则先生大兴广厦，使物有其值，民居有所，推旧立新，推动城市进程，更是功德无量之所为。先生居于香港繁华之地，却心怀祖国，常年奔波于内地，我国GDP上涨之数中实有先生之一功也。先生下于员工、上对祖国都是有功之人，先生实则是在顾大家而舍小家也，令堂大人生前一心向佛，现在九泉之下也必以先生为慰也。
我听得目瞪口呆，宏观这分明是在为金中五的聚财敛富找理论依据。金中五又问，然则在下终日奔忙于官商之间，有时也行苟且之事，也于心不安，却又如何？
宏观从容答曰：不知先生可听过屈老夫子的《渔父》。
金中五惭愧地说屈原我是知道的，但是《渔父》却并未听说，还请大师明示。
宏观微微一笑，为我们续上茶水，然后只听得他说：
屈原既放，游于江潭，行吟泽畔，颜色憔悴，形容枯槁。渔父见而问之曰：子非三闾大夫与？何故而至于斯？
屈原曰：举世皆浊我独清，众人皆醉我独醒，是以见放。渔父曰：圣人不凝滞于物，而能与世推移。世人皆浊，何不沽其泥而扬其波？众人皆醉，何不哺其糠而啜其醨？何故深思高举，自令见放为？
屈原曰：吾闻之，新沐者必弹冠。 新浴者必振衣。安能以身之察察，受物之汶汶者乎？宁赴湘流，葬于江鱼之腹中，安能以皓皓之白，而蒙世俗之尘埃乎？渔父莞尔而笑，鼓枻而去，歌曰：沧浪之水清兮，可以濯吾缨，沧浪之水浊兮，可以濯吾足，遂去，不复与言。
宏观确实是演讲天才，声音浑厚中透出清亮，神态自若中露出高远，说到屈原处仿佛他就是那慷慨激昂的屈老夫子，说到渔夫时则又是神情飘逸的渔夫。渔夫鼓枻而歌，他则以箸击茶，念毕，虽然金中五未必懂，我更是似懂非懂，却也砰然心动。宏观僧衣胜雪，神情高远。让我等凡夫俗子仰望方才得见也。
金中五良久才说：我国文明果然是博大精深，大师更是通今博古，然则此歌如何讲，还请大师解释明了。
宏观缓缓喝一口茶说：此乃屈原被放逐后，和渔父的一次对话，渔父劝他“与世推移”，不要“深思高举”，自找苦吃。屈原表示宁可投江而死，也不能使清白之身，蒙受世俗之尘埃。渔父走了，唱出了上面的几句歌：沧浪的水清，可以洗我的帽缨；沧浪的水浊，可以洗我的脚。这仍是“与世推移”的意思。在渔父看来，处世不必过于清高。世道清廉，可以出来为官；世道浑浊，可以与世沉浮。至于“深思高举”，落得个被放逐，大可不必。屈原和渔父的谈话，表现出了两种处世哲学。先生刚才说到有时为了工作不免行些苟且之事，其实是世道如此，非先生之过也。
宏观又说：其实我佛家思想中对此也有争论，一曰独善其身，二曰普渡众生。独善其身者飘然出世，普渡众生者则慷然入世。此入世比之出世需要更大的勇气。出家修行其实不如在家修行，在家修行又不如闹市修行。因此我等出家者为易，而先生实为难也。天下熙熙，红尘滚滚其实便是沧浪之水，其水清之，则当然是随波逐流；其水若浑，难道就跳下去淹死自己吗？倘若人人都如屈原投江而亡，不仅于事无补，还污染了水源，实不智也！
金中五大受教育，看来觉得此行非虚，因此给起钱来大方得不得了，随手就是两万。宏观喜出望外，声称将为远在香港的金老太天天诵经祈福。未了拿出一个层层黄布包缠的石头卧佛过来，说是先师昌明大师生前开光之物，今日与金先生有缘，特赠与金先生以作纪念。金中五受宠若惊，忙要掏支票夹子。却被宏观拦阻说：“金先生如果拿钱那可是对小僧先师的不敬，佛普度有缘人，今日与先生一见颇觉有缘，岂可以世俗铜臭度之？”
金中五大为感动，我冷眼旁观，认得这石佛上次他还跟王仕途说是从南海普陀山金顶寺求来，这次又变成了其师父昌明的遗物？不过奇怪的是他居然这次不要钱了，莫非真是突然佛至心灵？
在后堂之时，我向他请一尊青玉观音，这青玉观音当然也是现代商业的产物，不过我看雕工精细，那青玉也质地不错。上次想他要8万元才出手，这次他居然5万元就肯给我了，宏观说：“你介绍了一个有缘人给我，这青玉观音就给你算便宜点，当是给你的回扣了。”
我哈哈一笑，心想这宏观足不出寺却通达世间人情世故，真是方外高人也，从来不吃半点亏。我疑惑地问他为何将那尊卧佛白送给金中五呢？宏观淡淡一笑说：“出家人不打诳语，要即是不要，不要即是要！你等凡要俗心未必明白是了。”
此后我才明白，宏观的“要即是不要”的要义便是放长线钓大鱼，对于金中五这样的巨富施主，赢得他的感动比图一时眼前之小利要高明百倍。他送金中五一尊卧佛，却能从他身上得到更多的回报，此后金中五果然常来，逢初一、十五或者哪位菩萨的生日金中五都是要随喜捐赠的。某一次宏观说寺中500罗汉要重塑金身，金中五随手就捐了20万。我后来想这宏观幸好没在企业或者公司混，否则将是何等厉害人物？他若一出手，我只怕水都没有喝的。
回头的路上，金中五十分高兴，他说你这个朋友宏观大师佛学高深，真是不出世的高人啊。我心头冷笑，这个宏观专以嘴巴混吃的，如果这几句话都说不来还混个屁啊？想你金中五一生与人博弈，手段使尽。你不过也是想寻求一种心理的安慰与灵魂的安妥而已。宏观深谙心理学，又岂有不知之理？你要是有钱给他还不如捐建一所希望小学。但是我却一脸真诚地说：“是啊，这个宏观自小出家，天天伴青灯古佛，而且又读过正规的佛学院，虽然足不出寺，却通晓古今啊。”说着我小心谨慎地拿出那尊青玉观音像来，递给他说：“这是我为老太太请的一尊观音，通体为青玉，据说为五台山后一块青玉雕成，颇有灵性。还请金总不要推辞。”
金中五一愣，然后哈哈大笑说：“确实不错，倒让唐正先生费心了，那我就‘与世推移’代我母亲感谢你了。”
我适时地说：“那我可要在工程上‘深思高举’了！”
金中五哈哈一笑说：“今天我去政府开会，可能要谈到项目的进展情况，特别是拆迁的问题，不知道唐先生有没有办法解决掉啊。”
我想，他这是将我的军来了，老子可不上当，怎么也先移一下老帅的位置，跟你来一个拖字决再说。我为难地说：“金先生这么看得起我，我肯定会想想办法的，因为这也关系到我们施工企业的利益。”
金中五哦一声说，那就好，我还是很希望这个工程早点开工建设的，听说江州市明后年就要换届选举了，贵市的领导也很关心啊。
我想，金中五人还没到市政府，就已经开始入世了，人才啊！
四十三
国人都有把一切泊来的东西打上“具有中国特色的“的烙印，即使是菲迪克条款经过两个月的艰苦谈判和修改也已经面目全非，金中五虽然不过问具体的合同条款，但是他却把造价压得极低，并且一再要我们让步。比如以前倪不迟提出的土方开挖与周边居民楼的防护问题，他们坚持这部分费用由施工方支付。
楼长青又飞抵江州，开始了逐一的拜访，以踢好临门一脚。同时也组织了各部门对合同进行评审，合同价为5.2亿，经测算合同价只比成本价高出不到3%，也就是说如果在施工中稍不注意很可能造成亏损。各部门逐一发表评审意见，基本上赞成与反对各半。奇怪的是这一次倪不迟坚定地站在赞成派一边，他认为这样的大型地标式工程的承接当然是有利于企业的形象建立的，其实我明白，他是想参与其中施工，有些高难度的施工让他技痒而已。
最终楼长青拍板说：“虽然有风险，但是值得一试，只要我们管理好，并且合理的在后期施工运作好，是有可能赢利的，只是我们需要一个十分精明的项目经理才行。”然后他把目光投在我身上，缓缓地说：“这个项目的承接，唐正费了很大的心血，而且他与建设方、监理方的关系处理比较好，我提议他为项目经理，大家有什么意见？”
大家自然没有意见，有意见也不会提。会议上还提名了项目的其它人选，倪不迟成为项目技术总工，马丽为商务经理，另外从另一个项目调来一个经验丰富的老同志为生产执行经理。项目管理集团一确立，立马就有人知道了，我收到数十条祝贺短信。无非都是一些材料商与劳务公司的，其中包括朱胖子、万用表等。
接着请洗澡、请喝茶、请泡妞的电话不断响起，一时颇为难似众星所捧之月。心中不免飘飘然，其实无非是在攻我的关而已，考虑到楼长青还在江州，因此我一概冷言拒绝。
除了装孙子的成分，还有着摆谱的味道，越是容易上钩的鱼便越是小鱼，那些很容易就被攻破的关必不是什么难关。如同歌舞厅的小姐，越是会拿捏做势的小姐，她们往往会拿到更多的小费。而潜意识中则还有一种享受追捧的虚荣心，许多官员对下属冷漠摆架子其实是在寻求一种灵魂与人格的补偿，而且越是阿谀奉承的上司就越是会对下属摆架子，当他们在向别人降低人格寻得一官半职时，往往会通过下属的奉承来找回自己失去的人格。他们以为这样就还是一个平等而完整的人。说到底我也差不多，我在金中五、蒋南、王仕途等面前装孙子实质也是一种人格上的降低，而在材料商与劳务队们面前，我当然是他们的爷爷！宏观说众生平等是没错的，然后不平等的却利益。我之所以愿意做孙子，那是因为我想你的钱！
我突然接到一个孙子的电话，我一听就知道不好，打电话来的是周公子。周公子在电话中阴阳怪气地说：“唐总，恭喜你啊，听说你们接到大单了，但是我可警告你，过河拆桥的事可做不得。”
我唯有装傻说：“啊，周公子啊，我这几天正准备打电话找你呢，想好好对你表示一下感谢，你说什么过河拆桥的事，我唐正做过什么对不起你的事吗？”
周公子冷笑说：“还他妈的给我装，你他妈的是不是绕开了我直接跟高大盛那孙子接触了，我可告诉你，老子成事不行，败事还是有余的，你们他妈的合同不是还没签吗，别得意太早。”
我想堂堂的前省委领导的公子说出这种话来已经显示出其已经气急败坏、方寸大乱，但是也不可大意，谁知道这小子有什么能耐，其父虽然退休，但余威尚在，强行不理他恐怕不行。
这个周公子上次帮我引荐了高昌吉市长的侄儿高大盛后一直在等着我联系他的好消息呢，他无非是想在其中分得一杯什么。但是不想高大盛比我还黑，直接就提出一脚踢开他，周公子那天忍不住打电话给高大盛，高大盛吱吱唔唔说什么叔叔不管此事，已经批评过他了。周公子虽说没吃过猪肉，但看猪跑却多，也算是见多官场的事，一打听华建集团都要马上签合同了，再加上最近小情人沈佳再也不像以前那样招之即来挥之即去了，大有翅膀长硬离他而去之象，而且居然与一个混混搞的眉来眼去的，再一问，这个混混竟然是我介绍认识的，这让周公子如何不生气？
我心中暗叹，周公子啊周公子，不是我不尿你这一壶，而实质是因为你已经不在这条链条中了。官员失势与老年人射精，软了想硬起来一样难啊！
我赔笑说：“周公子，你话说得有点过了，无论怎样我还是要感谢你对我的关心的，我这段时间天天忙得拉尿的时间都没有，我是说空下来要好好谢谢你的。到时呢，喊上高大盛高总一起坐坐，我唐正一介草民，能与你们认识交上朋友是我的荣耀啊。”
这实际上也是在提醒他他也只是一介平头百姓了，别再干这种强行索贿的事。哪知周公子竟然说：“看来我是误会你了，那么我等你电话哦。我要还发现你要玩我，我可告诉你，在江州你是玩不过我的。”
我挂了电话后一阵发呆，心想真是他妈的扯蛋。马上打电话给高大盛，高大盛此人可能正趴在哪一个女人的肚皮上，接电话的声音都是气喘喘的，我说完周公子的事，他不耐烦地说：“屁，莫鸟他，喂，你这个项目拿下来，记得拿点业务给我做一下啊。本公司什么都有的。”
我又发一阵呆，想这可真是沧浪之水啊，老子稍不注意可以滑下去淹死，哪还有洗衣洗脚的闲情雅致？
或许世上会有无缘无故的爱情，但是建筑市场中绝没有无缘无故的中标！一切均水到渠成，合同正式签订日如期到来，仪式简短而隆重，金中五与楼长青分别代表双方签字并发表了热烈洋溢的讲话，此后太阳集团又与江州城建签订阳光写字楼的合同，江州城建集团的老总也发表了讲话。他们的讲话稿在秘书的捉刀之下，都真诚而热烈，仿佛太阳集团与华建筑集团是一对佳偶天成，谁要是没有对方就会是巨大的损失。我坐在台下听着，一时竟然有些百感交集，马丽从旁边伸过她的手紧紧地握了我一下，我知道这其中也有她的巨大心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