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禾八年五月初五,原哲婕妤乔晚哲受封哲妃,正一品,颁金册、授金印。
关蝶宫内热闹非凡,不再似从前那般冷清,哲妃今日穿得很是隆重,也没有再继续掩饰那天生的花容月貌,每个前来道贺的宫人见着这位由三品婕妤一跃成为一品哲妃的女子皆是难以掩饰眼中的诧异,原来那平日里打扮得平平常常的女子竟然生得如此美貌,比那曾经宠冠后宫的柔贵妃也不遑多让,这就难怪睿帝要将她加封成哲妃了。
不过哲妃似乎是极不喜欢吵闹,只一会儿便将众人打发走了,只留下贴身侍婢静湖在身边。静湖眼见着自家小姐终于算是熬出了头,甚是雀跃,一直不停地在哲妃跟前叽叽喳喳:“娘娘,您看您今天多漂亮,平日里何苦把自己弄成那样!”
哲妃看了她一眼,食指点了点她的脑门儿,道:“从前怎么没见你这么多话呢!今天是怎么了,开了话匣子没完没了了不成?”
摸了摸自己的眉心,静湖撇了撇嘴,嘟哝道:“今儿个是您受封的大喜日子,我高兴啊!看来陛下心里还是有您的,不然何必让您做四妃之首啊!”自从小姐入宫,她就再也没有见到这人真心笑过,一个人的时候总是刺绣,而且不绣别的,只绣鸳鸯戏水,再说每次陛下过来,小姐高兴的样子总让她心疼得不得了,明明很欢喜,却又是那副不动声色的模样。
“小心乐极生悲。”哲妃淡淡地说了这么一句,又回过头继续手里的活计了,只不过这次她绣的是龙凤呈祥,而不再是戏水鸳鸯。静湖见她这般丝毫不以为意的模样,低垂了脑袋,乖乖在一旁站着,再也不敢言语了。
她家小姐总是这般淡淡的,不见十分欢喜,也不见十分恼怒,这份性情在早年的时候也不见十分明显,可打从进了宫来就越发的沉静,言语不多,看似心如止水一般。在静湖心里,她的这位主子该是天仙一样的人物,生得美艳不可方物不说,琴棋书画样样精通,其中尤其是棋艺,那是备受陛下推崇。
可不知为何陛下总不很喜欢她,先前是有些嫌厌,如今虽是和睦了许多,却也只是和睦而已,无非是下棋谈天,也不见真的承恩受宠。而小姐也越发地心沉如水,竟开始诵经礼佛。每日里除了刺绣便是抄写经文、诵读经书,也不知究竟是怎么了,如若她问到为什么,小姐也只说一两句,譬如:心有魔障,不礼佛不足以超脱,或是:执着过甚,需以佛法自渡……
哲妃绣了一会儿又放下,想了想回头对静湖说道:“去把进宫时带进来的那盒金玉棋子拿过来。”静湖看了看自家小姐,左右猜不出主子的心思,便乖乖地去翻箱倒柜找棋子去了,好容易寻着那精雕细琢的乌木小盒子,呈到哲妃面前,困惑道:“都好几年了也不见您要用它,怎么今日偏生要找出来呢?”
接过那盒东西,哲妃缓缓说道:“从前的身份用这样的棋子游戏就是不合规矩,如今拿出来才不会有人在背后说三道四嚼舌根。你以后也得学着长点心眼儿,别在外头说了不该说的话,做了不该做的事。”摩挲着那盒被打磨得甚是光洁的棋子,她小声教训着静湖,嗓音很是柔和,却一样透着慎重。
静湖点了点头,却又听得哲妃开了口,“陛下今晚会来下棋,这盒子里的是给他的贺礼,今后……该由皇后娘娘陪他下了……”近日里来总能常常见到睿帝的身影,他坐在自己的对面,手执黑白子,并不言语,落子无声,与她下一局不计输赢的棋,模样是一如从前的俊美无俦,而眉宇间却有了若有似无的忧思。
她知道那样的一种愁思必是为了自己心尖上的那个人,只可惜……那人不是自己。睿帝必然以为无人可以看出他冷峻面容下的心思,可……要知道,当你满心满意都是这个人的时候,他的任何一丝不欢喜都在眼中放大了不止千万倍,然……他是睿帝,他不说,你也不能问……
哲妃不知道自己这一句说地有多凄凉,静湖却是知道的,句子的尾端携着深深的哀怨,将那精致的眉目染成了一幅氤氲的水墨画,柔丽婉转,凄美多情。本来还勉强算得伶牙俐齿的静湖看着哲妃戚哀的模样顿时说不出话来,只在一旁呆呆地看着,入了神,失了魂。
凤鸣轩里有人也是一样的入了神、失了魂,只不过这个人是当年暗卫队的顶尖杀手、今日玉暖的贴身侍婢:洛慈。她眼前的也不是黯然神伤的女子,而是一个正在以一份昂扬的兴致装扮自己的男子。
“洛慈,你看我穿这大红的袍子可好看?”他虚弱的面庞上因为兴奋而显出了异样的粉红色,唇角上扬着,碧绿的眼睛里闪着光,是一种与平日截然不同的雀跃模样。他在试喜服,一套绣着凤凰朝日的喜服,一套本该由自家阿姐穿着的喜服,凤冠霞帔着在他身上不是贵气逼人的富丽堂皇,反而有些羸弱,但一样倾国倾城,“你看嘛,好不好看?”
他拉扯着洛慈的衣袖,将那红衣女子从神游天外拉回到眼前之景上。洛慈看向他,青丝如瀑,垂落肩头,双眸含碧,眉若春山,那因了久病而瘦弱的身子包裹在那套繁复的衣裳里,只让人想到四个字:“弱不胜衣”。洛慈点了点头,只喃喃出几个字:“好看!好看……”可……似乎有些太好看了……
“那阿姐穿这个一定也很好看!”他笑得很天真烂漫,可下一瞬,他将那胶在镜子里人儿身上的视线猛然转开,对着洛慈,他问得极冷静、极认真,可眉眼里却又满是戏谑,让人恍惚间觉得他要说的是一个玩笑,“你说,我站在陛下面前,陛下会不会错认为我才是阿姐,然后就爱上我了?”
洛慈霎时呆住了,愣在当场,完全不知道该如何作答。可那人却兀自笑起来,那笑容搁在玉寒身上必然是璀璨夺目,然而在他脸上便是颠倒众生了,他眨了眨那双翡翠般的眼眸,继续道:“我比阿姐好看多了,我扮成阿姐去椋宫,若是勾引了陛下,那阿姐就不会再跟陛下一起了。”
他难道不知道自己是男子吗?勾引睿帝!这是怎样一种惊世骇俗的想法!而那人还在自言自语:“除了眼睛,我跟阿姐长得一模一样呢,但是好像没有人觉得我跟阿姐一样聪明,阿姐也不觉得,她总喜欢把我当小孩子。不过阿姐把我当小孩子,我就是小孩子,别人嘛……就不一样了,齐凤臾想逼阿姐就范,哼!别做梦了!”
他知道睿帝打的什么主意,大婚当晚肯定是自己头戴凤冠,身着霞帔被迎进宫中,在旁人眼里盖着盖头的那人必然是玉家三小姐无疑。待到了合鸾殿,一切就又颠倒过来,他会被囚禁,阿姐则会与睿帝行周公之礼,可是……现在嘛……好像没那么容易了。
洛慈见着这人儿一会儿笑一会怒的,心里直扑腾,奈何又说不出什么别的话来,只在心里祈愿:但愿这人不要做出什么出格的事来。如是想着她走上前去,柔声道:“你都折腾了一天了,这喜服也甚是繁重,还是早些脱下来歇息去吧。”说着正要伸手去给他褪衣裳,却被玉暖拦住了。
“我不要脱,你看镜子里的人是不是阿姐?我穿着喜服和阿姐穿着看上去是一样的呢!”他痴痴地盯着那镜子里的人影,因了屋子里暗,也看不清眼眸的颜色,只觉得那人真的是阿姐,就站在自己的面前,一身大红的嫁衣,好看得紧。
他看不到自己的命运,那天他昏过去的时候看到了琼林宴上的刺杀场面,但是他没有告诉阿姐他还看到了大婚那晚合鸾殿的血,他猜那血是自己的,可是那样阿姐会伤心的,所以不要让阿姐嫁给齐凤臾,这样阿姐就不会伤心了。他越想越欢喜,阿姐嫁不了齐凤臾,阿姐嫁不了齐凤臾!真是好开心啊……于是唇边绽出一个笑容,宛若罂粟,艳丽妖娆。
少爷该不是疯了吧?洛慈见他对着自己的影像满目痴迷,那种感觉就如同见着顾影自怜的闺阁女子一般,甚是诡异,她隐约猜到了些什么,可又觉得太过匪夷所思,故而径自将这想法抛到了脑后。又见那人已经有些气喘,在这么下去怕也不是办法,只得一指点上他的睡穴,接住那瘫倒的身子暗叹了一口气:“明明身子不好,却还如此任性,果然是玉寒不在就不消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