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师,走了一批又一批。
文昌中学不怕,有自己的秘密武器。
教学比赛,书法比赛,成绩评比,赛出了水平,比出了风格,名师是这样炼成的。
为了全力备战高考,为了培养娴熟的考试机器,文昌中学推出了新节目,考试。学生苦读三年,一切都为了那一刻。养兵千日,用兵一时。老师,不了解高考,怎么指导学生高考。考试,做题,才是百战百胜的至好战略。文昌中学规定,最近三年来到文昌中学的老师,以及没有教过高三的老师,都要参加学校不定期组织的考试,做高考真题,寻找高考的感觉。这一举措,能不能创造吉尼斯世界纪录不得而知,起码是教育界的一大创举。
考试,恼人的是又要做一回学生,在密密麻麻的字母、数字和文字之间翻山越岭,苦苦攀登。想不到,做了十几年的学生,尝够了考试的滋味,上班了,还是难逃考试的厄运。
对于语文组的同胞来说,考试更是一种煎熬。其他学科的老师早就交卷走人了,而语文组的老师还在爬格子。罪魁祸首就是作文。写一篇作文,相当于做了其他学科两份试卷。写作文,是心灵的折磨,也是心智的历练。
语文成绩的骄傲,还是初中,尽管得了班里的最高分,作文却是简单如说话的幼儿讲故事。上了高中,语文成绩则一落千丈,起起伏伏,有时候,班里的平均分都达不到。就是这样糟糕的资格,却进了中文系,学起了母语,悲哀啊,悲哀,意外啊,意外。
不过,许知远要感谢文昌中学的考试。每次考试,作文有人抄写现成的,有人应付了事,许知远则坚持自己写。起初,拿起笔,山穷水尽;后来,拿起笔,山清水秀。考试,让一个不知作文该写什么的孩子找到了写作文的感觉,肚子里的东西也渐渐丰富了许多。正像写作文一样,幸运之神说不定什么时候会降临,许知远就有过这样的幸运。那一次,许知远得到了校长的钦点,专门写御用文章,可是许知远没有认真对待,错失一次展露头角的好机会。其实,对于名和利,对于锋和芒,许知远觉得那不是人想要的东西。也许,就是这一点,让人生之路来了个三万六千度的大转弯。
与朱学明和宋美欣相比,许知远高中时的成绩平平。上班后,经过考试的磨练,许知远的个人素质与朱学明和宋美欣不相上下,只是教学成绩一度不如这对小夫妻。
也许是上高中时被束缚得太紧了,许知远不希望自己的语文课再悲剧重演,把人本真的天性死死地压制住。何况语文课,不是在神经绷紧的状态下就能学好的。
语文课,应该是民主的,活跃的,积极的,有趣的。
这是许知远关于母语教学的理想。
备好课,设计好教学进程和问题点,许知远希望尽量调动学生的自主性,鼓励学生大胆发言。而理想总是完美,现实总是令人心寒。
许知远的这种风格,在以考试为核心的年代是取得不了好效果的。每当有问题提出,学生能主动回应的只有极少数,想回应的学生看看没动静只好作罢,绝大多数则是耷拉着脑袋,机械地听,只有偶尔转动的眼睛还能说明眼前是些生命体征一切正常的活物。学生喜欢做的,是听啊,写啊,背啊,对于主动,一概不感冒。
民主,不等于放纵,想干什么就干什么。
对于顽劣的学生,许知远不能不管,毕竟一个班不是一个学生,几个学生的游乐场。
为了使学生调整思想,不止一次谈话:为了上好课,不止一回大动肝火;为了提高教学成绩,课间都要检查。而现实呢?学生,依然我行我素。
忘不了,作为老师的尴尬,忘不了,因为一个学生而流的泪。
学生和老师之间的关系,微妙而令人百思不得其解。
许知远曾给学生出过一篇话题作文“假如我是老师”。
在学生心里,老师上课是老师,下课是朋友。
作为一名新教师,对学生的感觉是新鲜的,渴望了解他们的内心世界,但做他们的朋友,纯粹出于意料之外。
老师,就是老师。
学生,只能是学生。
在当前的大环境下,在考试分数第一的形势下,学生只能被老师逼着学,老师只能被学生逼着表现出师道尊严。任何想要逾越这道鸿沟的想法和行动都是幼稚的,不切实际的,迟早要被冷冷的课堂惊醒。
一次次失望,一回回心寒,许知远明白了为什么丁汉阳抱着继续深造的决心不放弃,明白了为什么严莉莉胸怀自己的抱负不停歇,明白了为什么更年期的杨希希老师唉声叹气,明白了为什么文昌中学的老师争先恐后地往县城钻。
没有课,许知远挤出几分钟到校园转转。
教学楼前的小花园里,绿意正浓。
错落有致的花型,姹紫嫣红的天然,爬满回廊的紫藤,一切都显现出自然最美的一面。这不用雕饰的美,这毫无遮掩的生机,几乎从未有心思看看。忙啊,备课,上课,检查,考试,人没有一刻不在忙。错过了花红柳绿的春,错过了活力盛放的夏,错过了天高气爽的秋,错过了雪落有痕的冬。春夏秋冬,一年一年,教师的生命就在错过之间画着自己的弧线,就在忙里送走了桃李一片片。
“许知远!”绿意浓浓的回廊里,传来熟悉的声音。
“汉阳,来看看这花园。”许知远的话里带着欣喜。
“这么有闲情雅致,看草赏花?”许知远调侃道。
“哪里,我这是苦中作乐。”心里的郁闷,许知远从未对别人说起过。
“吟诗作赋,寻找灵感?”丁汉阳摘下一片紫藤的绿叶。
“都悲哀了,还寻找灵感?”许知远想一吐心中的不快。
“人类灵魂的工程师,也会悲哀?”丁汉阳想听听许知远的悲哀从何而来。
“灵魂是鲜活的,才会悲哀。”许知远先前的欣喜变成了严肃,“一个人,面对六十个灵魂,拯救,升华,塑造,又怎能不令人悲哀?”
丁汉阳没有打断许知远,能做的只是面对面,聆听人的灵魂是怎样悲哀的。
“汉阳,如果人也像这花花草草一样,播下种子,及时浇水,施肥,该多好。”许知远知道人远比花花草草复杂得多,“可人不一样,人会思想,好的,不好的,积极的,消极的,都会命令人按大脑的意图行事。好的,积极的,就是水分,就是肥料,人会健康成长;而不好的,消极的,就是祸水,就是废物,人只能病入膏肓。”
“知远,何以如此深奥?”丁汉阳不清楚许知远为什么突然像变了个人。
“我是在思考关于人的东西,”许知远看看丁汉阳,“人,可以由好变坏,也可以由坏变好。人类灵魂工程师的职责,就是让人由坏变好。”
“职责?”丁汉阳不置可否。
“刚刚踏入文昌中学,那是怎样一种状态?”许知远回忆起了当初。
“正因为人有思想,人也才会有烦恼。”丁汉阳想起了哲学,“只有发挥人的主观能动性,才能改变现状。”
“汉阳,我不像你,”许知远不想再继续深造,“我觉得,书不一定要读得多,适可而止最好。”
“一个人有一个人的世界观,人生观,”丁汉阳的专业知识学得不错,“一个人的路,只能由自己选择。”
“汉阳,真的那么喜欢读书?”许知远不自觉就想起了这个问题。
“喜欢?”丁汉阳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喜欢,不喜欢,是人的自由,没人有权力干涉。”许知远看看眼前长得正旺的紫藤,“如果是一株紫藤,多好,开自己的花,长自己的叶。”
“无人干涉,却要受环境的制约。”丁汉阳想到了当前,“知远,我并不喜欢读书。踏上不归路,是迫不得已,是在绝望里找希望。”
“在绝望里找希望?”许知远没想到丁汉阳是这样一种状态。
“世界从来没有救世主,一切只能靠自己。”丁汉阳明白自己的救世主在哪里。
“你是铁了心,考不上研究生不罢休?”许知远试问。
“有什么办法?”除了考研究生,丁汉阳想不出更好的办法。
“可以离开文昌中学,另谋他路呀。”许知远觉得这是条出路。
“出去,能干什么?”丁汉阳知道自己脑子里装的都是些什么东西,“没技术,当不了蓝领,没资本,做不了金领,只能做费力不讨好的灰领。”
“汉阳老弟的话,经典,精辟。”许知远大笑,“英雄,所见略同。”
“知远兄,只可惜我们不是英雄。”丁汉阳叹气道,“英雄可以驰骋疆场,可以戍边卫国,英雄能够名留青史,能够百世流芳。”
“做不了英雄,做时代的骄子也不错嘛!”许知远的话算是鼓励丁汉阳。
“一代天骄,成吉思汗,弯弓射大雕,”丁汉阳看看天,“那,才是豪迈。”
“汉,唐,元,明,大时代,才有大作为。”这是许知远前几天翻看词典的收获。
“和平盛世,没有硝烟弥漫,没有烽火连天。发展,富强才是时代的主旋律。”丁汉阳对比起了古今。
“困在学校里,人有再大的宏图,都难以展现。”许知远只能望人兴叹。
“知远,这可是铁饭碗,不知多少人流了多少羡慕的口水!”丁汉阳笑笑,“不珍惜,才是愚蠢的傻瓜。”
“这么说,是在骂你自己呀!”许知远被逗乐了。
“铁饭碗未必就好,”丁汉阳止住笑,“不生锈的,能为自己所用的饭碗,才是真正的饭碗。”
“这样的饭碗,在哪儿?”许知远疑惑地看看丁汉阳。
“在哪儿?”丁汉阳早就有了答案,“在人的大脑里,在人的手里。”
从北京回来,冬冬变了,变得爱学习,爱看书,爱思索,再也不沉迷网络了。
对于儿子的变化,杨希希老师看在眼里,高兴在心坎里。
“东东,妈特意做了你爱吃的糖醋鱼,”中午下班,杨希希老师忙活了半小时才完成自己的杰作,“快吃,香着呢!”
“妈,今天的糖醋鱼,不一般。”看着眼前鲜红油亮的糖醋鱼,东东下不了筷子。
“吃呀,哪儿不舒服?”杨希希老师感到奇怪。
“没有不舒服,”看看妈妈,东东想说什么,“以前,您三两天就做一回糖醋鱼,那时只是觉得好吃;后来,儿子学习直线下滑,您依然给儿子做糖醋鱼,那时美味都成了无味;现在,儿子想学好了,您还给儿子做糖醋鱼,儿子却吃不下了。胃口,怎么说没就没了?”
“别瞎想了,妈做的都是应该的。”杨希希老师往儿子碗里夹了大半条鱼。
“妈,您心甘情愿为儿子做什么,儿子又为您做了什么?”东东后悔自己的堕落。
“都过去了,向前看才重要。”杨希希老师没想到儿子会转变得这么快,“快吃,凉了就不好吃了。”
“反省自己犯的错,才能看清将要走的路,”东东要说出心里的秘密,“这次北京之行,儿子总算知道什么是‘山外青山楼外楼’了。站在长城上,儿子知道了什么样的人是好汉;站在故宫前,儿子明白了什么样的功绩是辉煌;站在未名湖边,儿子懂得了什么样的浩渺是碧绿。而这之前,儿子却遨游在虚幻的时空里,任光阴流淌,任前程自毁。”
“东东,妈的好儿子。”杨希希老师抓住儿子的手,“知错能改,善莫大焉。”
对于旅游,杨希希老师从来没觉得有意思,爬山累筋骨,看水多奔波。
儿子的改邪归正,让杨希希老师不得不另眼相看一路疲惫的旅游。
走出门来,天地这般宽。
曾经,以为学习就是学生的全部。对儿子严格要求,是妈妈对儿子的责任和深爱。儿子,没有自己的时间,没有自己的自由。谁料想,结果与期望相差十万八千里。儿子开始讨厌学习,上课没精神,电脑成知己。
方法想了千百个,苦苦相劝不堪言,效果没有丁点。
愁啊愁,儿子,你怎么不懂妈的一片心?
问渠那得清如许,为有源头活水来。兴趣,是做好任何事情的源头活水;乏味,只能是廖无生机的平静死水。逼迫,强制,哪还有学习的劲头?希望越迫切,失望越惨烈。
儿子,给杨希希老师上了精彩的一堂课。
自己的学生,不也是这样?
单纯为了学而学,才怎能简简单单就成?仅仅为了教而教,桃李怎能结出丰硕的芬芳?教育是个老话题,正是因为受了教育,才从事了太阳底下光辉的事业。教育是个新话题,从教二十年了,才悟出其中的道。
母语,熟得不能再熟,熟得几个好词句都找不出。一堂课,不再是读读写写,不再是说说笑笑;一本书,不单单是生疏相混的文字组合,不单单是照本宣科的呆板程序。
学习,有她自己的生命力。
真善美,假恶丑,长城,故宫,未名湖,黄河,泰山,地球,人类,都在一门课里。只是,多少回,世界被遗忘在了身外?在语言的美丽天空里,留下了太多太多想起来就心酸的无奈。
考考考,分分分,明确的目的让学习成了累赘。作业,练习,书山题海压得未来的花儿就要谢了。在教育的历史上,国人必将输给洋鬼子。
想到这些,杨希希老师后悔,后悔自己的课二十年来一成不变。一篇文章,一部小说,都被分解得支离破碎,惨不忍睹。
想起这些,杨希希老师就心痛,心痛那么多学生就这样结束了书香生涯。一个个人才,一群群精英,都被摧残得平平庸庸,碌碌无为。
一个古老的国家,有悠久的历史,有灿烂的文明。神奇独具魅力的汉语,世界圣人孔子,曲中藏幽的园林,美若云锦的一派山河,出奇制胜的功夫……
一个民族,勤劳,善良,勇敢,坚毅,自古至今,从无到有,创造了独一无二的富庶。赶走侵略,挺过苦难,昂首挺胸,走进东方红的新时代……
而教育,这样近又这样远。
摇头晃脑,古板的先生,从私塾,到官学,课堂就和威严有了割不断的牵扯,学习就和催逼有了枯燥的缘分。背不过书本,就受鞭笞,学不会之乎者也,就被训斥。在古老而神奇的国度,教育似乎从来就是严肃的一本正经。
放眼全球,开放的校园,欢快的氛围,成绩斐然的硕果,吸引着不同肤色、不同语言的有志青年汇聚一堂。五百强,诺贝尔奖,出尽风头,却难觅东方的气息。
少年强,则国强。
我们的少年呢?没有主动性,缺少创新,自私自利,又怎能担负起国强的重担?
诚然,最大的根源在于学校,在于教育。
从教二十年了,杨希希老师才如梦初醒,才觉得自己的任务是这样艰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