丢货事件，许知远在商场外面收了七天的顾客购物车。
在外人眼里，就是一个收购物车的打工的而已。
尊严，是自己的。从小，许知远就要好，就在意别人的看法，受不了别人的批评与嘲笑。
尽管没有谁在乎一个独立于自己之外的陌生人的存在，许知远还是心里有个坎儿。
干脆辞了算了，工资低，还受这苦！想想那些无工可做的日子，许知远打消了这种念头。太多，太多，都丢了，怎能再丢？不管有多苦，不管有多累，还有什么承受不了？也许，人生来就是为了吃苦的，就是为了受累的，吃完了苦，受完了累，一切就会好的。
没有谁来安慰，没有谁可以诉说，只有一个人默默品味人生的滋味。
回到光线充足，干净整洁的卖场，这与外面的风雨相对是两种截然不一样的感觉。即使风再猛，即使雨再大，有这舒适的遮风避雨的屋顶还怕啥？
拿起抹布，擦掉货架上的灰尘，给货物一个干净的所在。能有这样的工作环境，能看到人随意挑选自己中意的货物，是一件多么开心的事。
在省城待了四年，竟然没有去过超级市场，还是在毕业实习时，给所在班级的班主任买礼物时，和一位同学一起进了一次，只是瞟了几眼，没有细看，就出来了。上了班，上课，备课；休息时囚在家里，县城都极少去。第一次真正意义上的接触超级市场，还是那年夏天来省城参加培训。还曾想，这么好的环境，工资也应该低不了，如果能在这种地方上班，多好。不置身其中，人的想法单纯，幼稚。
当时的梦想，实现了。
舒适的环境，不停地奔走，下层的收入。
实际情况将关于美好的一切击打得粉身碎骨。
忙完了这里，还要去仓库，还要去盘点。
几盏灯半死不活，微微的光亮还能证明这是人烟尚存的世界。周围是满满的货物，站在货物的包围里，人渺小而卑微。一件货物，还有被人选中实现自身价值的可能。人活着，吃苦，受累，又能创造什么，又能实现什么？
别多想了，想多了也没用，还是干好手里的活儿要紧。
擦货架，整卫生，盘点货物。
一，二，三，四，五，六，七，八，九，十……
有了上一次的教训，许知远一个数字一个数字数着，记着，生怕出现任何细小的差错。
“许知远，许知远。”娟子从背后敲敲许知远的背。
“正干活儿呢，别闹。”许知远不喜欢被人打扰。
“别这么认真嘛。”娟子站在一边，不以为然。
“再不认真，就没饭吃了。”许知远害怕那一天会到来。
“没饭，我给你饭吃。”娟子的玩笑不好笑。
“你？”许知远停下手里的活儿，“男人，怎么能吃女人的饭？”
“那又怎么了？”娟子撅起嘴，“女人，男人，互相依靠嘛。”
“那是夫妻。”许知远自然想到了这种关系。
“同事也可以的呀。”娟子看看许知远，看看自己。
“那样，会引来闲话的。”许知远往后退一步，仿佛这种事就发生在自己身上。
“不要这么古板好不好，现在是现代社会，言论自由，行动自由。”娟子的话没错。
“你不怕，我还怕呢。”许知远挪一步，“我还没干完活儿。”
“别急，”娟子凑上来，“给你看件东西。”
“看啥？”许知远不知道女人会让男人看什么。
“我的新毛衣，好看吗？”娟子露出工作服里面蓝红相间的毛衣。
“好看。”许知远瞟了一眼。
“这可是我男朋友买的。”娟子笑了。
“你很幸福，”许知远能想到的是这几个字，“有人买毛衣。”
“男人和女人交往，总该表示表示呀。”娟子理直气壮。
“谁规定男人就该给女人买东西？”许知远反问。
“你这个人不要认死理好不好？”娟子瞪大眼睛，“没有谁规定，只是世世代代都这样，这是规矩。”
“规矩？”许知远只知道这两个字代表规定，不可逾越，想不到还能用在男人和女人交往上。
“再说，女人也可以给男人买东西，只是女人买不买都不重要，”娟子眨眨眼睛，“我只给他买过两次东西，他给我买的都记不清次数了。”
“贪心。”许知远觉得不公平，“男人，女人，不平等。”
“有本事，你做女人啊。”娟子不认输。
“还是男人好。”男人威武，阳刚，果断，有魄力，这是许知远给男人的定义。
“不和你瞎扯了。”说完，娟子向卖场走去。
女人，这就是女人。
男人，女人，谁好？
男人有男人的特点。女人，也有自己的特色，柔美，体贴，周到，顾家。
上天创造出男人，女人，并不是来比较谁好谁不好的，而是让他们和谐相处，共同推动社会与时代的前进。能做到这样，男人，女人，也就完成自己的任务了。
不早了，该吃饭了，尽管活儿没有干完。
走出仓库，就要走进卖场。
“你这人，停住！”是一个女人的声音。
“怎么了？”一个老男人回过头来。
“你有证件吗？”是余部长。
“没有。”老男人不知道进入卖场还需要证件。
“你是顾客，还是员工？”余部长要问个清楚。
“我是来干活儿的，保洁，”老男人指指手边的清扫机器，“我干不了，是要找领导说明情况的。”
“我就是，”余部长嘴角的黑痣颤动着，“你可以走了。”
“噢。”老男人折回步来，摇摇摆摆出了门。
“许知远，你是怎么看门的？”余部长说话转移了对象。
“不关我的事呀，”许知远极力解释，“我刚从仓库出来，正要去吃饭，就赶上了刚才的一幕。”
“你是这里的员工，就要负责任，”余部长胖胖的脸上一颤一颤，“看见这种人，就应该制止，这是规矩。”
又是规矩，该死的规矩。
“鉴于你已经是第二次犯错，你被调到蔬果课了。”余部长愤怒了。
“谁的意见？”这四个字从许知远嘴里钻出。
“我的。”余部长又张开了嘴，“明天开始，就去蔬果课。”
转身，余部长气势汹汹地走开。
许知远愣愣地站在那儿，脑子空空空的。
挪步到餐厅，吃饭的人，一个挨着一个。
白白的米饭，飘散出诱人的香味儿。
许知远只嚼了几粒米，再也不能下咽。
心里堵得慌。
那个老男人，昨天晚上还见过，推着清扫机器，晃来晃去，怎么能干得了这打扫卫生的苦活儿？那老男人，胖胖的，脏脏的，一个闲散惯了的人，怎么能受得了别人的摆布？
这就是人，老了，也要打工，也要干活儿，也要找饭吃，只是没那么简单。
余部长，一个更年期的老女人，制止了一个老男人。在余部长面前，老男人就得顺从，谁让人家是领导来着？在一个老女人面前，老男人没有脸面，抬不起头来，都这把年纪了，还受比自己小的女人的气！
想想这些，许知远觉得好笑。也许，这也是男人，女人的一幕最最真实的话剧。
男人是天，女人也是天，没有了谁，天就不成其为天。在天空的舞台里，谁主谁次，谁强谁弱，没有必要分得清清楚楚，只是在活生生的日子里，不刻意去比较，主次，强弱自然分晓。可以不求上进，潇洒人间，可以寝食不安，游走天涯，可以轰轰烈烈，圆满人生，可以壮志雄心，无悔使命。在男男女女，你我他的世界里，人不得不比较，比谁重要，谁不重要，比谁强，比谁弱。人世间，有比较，有压力，有动力。别人能活得精彩，能活得潇洒，为什么我就不可以？
老男人不是不想活出自己的样子，也许他奋斗过，失败过，彷徨过，消沉过，绝望过，才导致今天这活活的一幕。老男人也许压根就没想过要活出自己的一辈子，随便找个活儿干，能填饱肚子，能养活老婆孩子，就行了；他也许没想过，干活儿可以吃上更好的饭菜，可以养好老婆孩子，可以比现在的自己活得好多好多。也许老男人根本就没娶老婆，没有孩子，只是孤孤单单一个人过自己还是那种毫无二样的日子，没有老婆的叽叽喳喳，没有孩子的负担累赘，一个人的日子始终都是舒坦。不管老男人以前是怎样，现在他就是这样，只能到处打工，挣了钱，买包烟，喝点酒，快快活活，才是一辈子。
我，会是那个老男人吗？
走出文昌中学，走出舒适，走出安逸，走出家，走出乡土。走了这么久，走得太久，只是势力范围一直在省内转悠，最远也就是去了天之渡口，过了一夜，连夜返回省城，只是因为从网上查到县城的一个外地的还算有名的南方的八宝粥公司要招人。丢了铁饭碗，还是想着稳定，念着安逸。同样的路，同样的地方，来来回回，回回来来，反反复复，复复反反。与其这样荒废了太多太多，还不如去北京，去上海，去广州，去杭州，去南京，去苏州，即使做一名饭店客房服务员，能有个安身的地儿，能有个吃饭的碗，也好呀。去了那里，生命中就会多一些风景，就会多一些城市的印记，铁饭碗也就不会白扔了。去了那里，即使再回到这里，心也甘了，情也愿了。然而，那都是时至今日的幻想，成不了真。也许在父母的骨子里，孩子就是自己的，就不要离开，走得远远的。也许在孩子的观念里，父母是亲的，就不要那么狠心，躲得远远的。
走出文昌中学，只是想着辞了再说，活路再找。找了这么久，找得好苦。也许被舒适，被安逸，麻醉了，一直找不到方向。与其这样，还不如当初不到文昌中学。别人，不也是活得好好的，有了房子，有了家，有了自己的天地？人会迷路，迷得很深，不知归路。如果自己找活路，也许会是另一种样子。但是，人生没有不如，没有如果，只有现在，只有走过的一步一步。
第二天，许知远去了蔬果课。
蔬果课的活儿不轻松。搬运蔬菜，择叶子，上架，倒垃圾，每天都这样，每天都辛苦。绿油油的黄瓜，又圆又大的白菜，各色人等细心挑选着自己菜篮子里喜欢的菜，只是不知道他们面前的喜欢，凝聚了人的勤劳汗水。
一天下来，腰也酸，腿也胀，躺在床上一会儿就睡着。
原来，洗化课与蔬果课，一个在天堂，一个在地狱。
这就是美尚，这就是我的天堂？
美尚是省城商业的明星，红火，风光，管理也行，可偏偏遇上了余部长，那个嘴角有颗黑痣的老女人。老女人，脸上的皱纹道道，那是苦干的见证。开业之前，那些清扫卫生的日子，余部长领着大伙儿一起干，没有身份，没有脏累，一个营运部的部长也这样身先士卒。在之后忙着开业进货的那些日子，余部长和大伙没有防范地交谈，老女人也可以这样真实可感。开业的那几天，余部长早早地献出了身影；办公室里，看不到余部长稳坐的悠闲，这儿那儿，操心的地方多着呢，一个老女人也可以这样鞠躬尽瘁。有一次，无意中听余部长说，别人干的活儿都看不上。也许，正是这种心气，才使一个女人变老了，变得皱纹道道，变得执拗倔强。
碰上余部长，是命啊。
不如走人，省得在这儿受气。
又一次动摇了。
这么些招人的地方，总能找到一碗饭。
现在，再去找活儿，标准不那样高了，稍微不费力的，能接受的，就行了，至于工资，能凑合，也将就了。可是这么多单位，这么多岗位，还是没有中意的。做业务，笨嘴不愿意开口做不了，还不稳定，不行；去工厂，费力劳神，累个半死，还不安全，算了；卖服装，美容，客服，清一色招女的。这年头，找活儿，还是做女人好啊，不必睁大眼睛就可以找个还算过得去的活儿，挣几个钱，够自己花就行了，反正是要嫁给男人的，反正有人挣钱，有人养家。这年头，活一辈子，还是做女人，好啊。
女人，让人羡慕。男人只是男人，不是女人。
张张嘴，脑子累了，眼睛想闭上了。
甭瞎想了，还是在这儿干吧。
美尚是有国企背景的大企业，在省内遍地开花，疆域还拓展到了外省，一个店一个店数字的增长，证明美尚的发展速度。美尚定位品味，追求高品质，只是那件红红黑黑的衬衫太难看，只是那条黑黑软软的裤子丑到极点，穿上这身工作服，就接近了品位，就闻到了高品质，尽管卑微，尽管俗不可耐。
罢了，罢了，不要再胡思乱想，不要再骑着马找马，三心二意，终究一事无成。
一波刚刚平息，一波又来侵袭，伤心，伤神，只能深深地伤到太平洋里。
太平洋的水无底，无边，而人的心只不过那么一点点，没有浩瀚，即使再伤，也终究会伤出边缘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