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觉醒来,已经是早上八点五十九分。
穿上衣裳,上了厕所,才感觉到刚才流出来的东西带来了肚子咕咕叫的呐喊。饿了,还得吃饭。掀开锅盖,空空如也,锅底只剩下昨天残留下的几滴被酱油染成的黑黑的汤水和锅的四壁上侥幸存活下来的几片干巴巴的白菜叶子。没饭,又要饿肚子了。
不行,饭还得吃。
人没有了给养,还怎么活?
转念一想,许知远出了屋门。
过了马路,对面有条忠厚街,街上有卖菜的,有卖吃的。小小的一条街,成了人亲密的好伙伴,买菜,买饭,忠厚两个字成了名符其实的美德。
早晨,人不少。
头发白白的大爷大妈,嘴里嚼着东西的年轻人,便催促边慈爱的中年家长,年纪有大有小,角色有分有别,只是人都在做自己的事情,应该做的事情。即使是星期天,时间在流,人却不休。白白的头发,也许是为了强身健体;嘴里嚼着东西,也许是前一天加班起得稍微迟了几分钟;催促与慈爱,也许是望子成龙凤的殷切。
六角钱,许知远买了一个薄薄的烧饼,烧饼是用白白的小麦面粉做成的,经过火的烘烤,就变得黄黄的,酥酥的,一咬,直掉沫,顿时,花椒那特有的香气和盐那实在的咸味儿直钻入肠子里。
豆腐脑来了,卖早饭的摊主干活儿麻利,效率不低,只几下,一碗热气腾腾的豆腐脑上了桌。
坐在矮小的板凳上,拿起不锈钢的勺子,开始吃这一天的早饭。白白的豆腐脑安详地躺在不大不小的瓷碗里,周围被酱油包围了,中间是绿绿的韭花酱,刺鼻的蒜末,不稀不浓芝麻酱,当然还少不了几点半黄半绿的香菜叶子。舀起一勺豆腐脑,正宗,地道。豆腐脑,永远是这些料子,永远是这个味道。嘴馋的还是那个长不大的孩子。豆腐脑来,热的,随着一声特别的吆喝,想喝豆腐脑的大人,孩子,老人,都会急匆匆出了自家门,生怕晚哪怕是一秒种,卖豆腐脑的就会走远,喝豆腐脑就得下一回了。火了,豆腐脑的生意实在是好,只见大人,孩子,老人,将卖豆腐脑的围得一只苍蝇都飞不过去,三毛钱,两毛钱,一块钱,想喝多少,就买多少,想要多少,就给多少,卖豆腐脑的不计较,不嫌少,不嫌麻烦,多和少都是对自己豆腐脑的垂爱。红红的酱油,绿绿的韭花酱,几滴蒜末,一勺芝麻酱,还有几点半黄半绿的香菜叶子,这就是豆腐脑主人的法宝。人散了,挑起担子,一头是豆腐脑,一头是佐料,一高一低,颤颤悠悠,豆腐脑的主人去迎接自己下一站的顾客了。即使豆腐脑的主人走得再远,豆腐脑来,热的,那一声经典的吆喝永远都是乡村里空气中的绝唱。也就是在那时,一个农村孩子才知道了人间还有豆腐脑这般美味。
眼前,是高楼林立的城市,可嘴里还是离不开多少年前农村那忘不掉的豆腐脑的味道。
虽然已经九点,吃早饭的人还是没有减少几个,而且来得晚了,就没有座了,只能等吃完了饭的人走了再开始吃自己已经晚了点的早饭。
有吃饭的,自然忙坏了卖早饭的摊主,虽然多流了些汗水,但是值啊,钞票可是多了一沓啊。
看着摊主的笑脸,许知远不禁有些羡慕起来,能有自己的这样一个事做,多好。不受拘束,做出可口的美味,满足人饥饿的味蕾,有多开心。可不是吗,不是也曾有过梦想季吗?干干的硬硬的烧饼,那不是传道授业之后死里求生的希冀吗?可惜,梦只能是梦,年轻的心,怎能承受自己亲手制造却不敢勇于面对的生命之重?
狠狠地咬一口烧饼,喝一口不变味儿的豆腐脑,这,才是人间的美食佳肴。
抬眼的瞬间,眼前是河,水已经不清澈,还散发出阵阵恶臭的味儿。不能怪摊主选择这样一个风水宝地做买卖,河是天生就在这儿的啊。选择这儿,也是因为这儿宽阔,人气旺,可以更方便地服务百姓啊。
在这个城市,寄存了四年,又回来了,才发现自己真的只不过是一个过客。原本以为,城市就是有鲜花,有绿地,有公园,有泉,有湖,却不知道恶臭也会夹杂在城市的空气里。味道虽然不好闻,却挡不住人吃饭的热情,肚子可是自己的,没有谁和自己过不去呀。
有了安慰,也就顾不得想三想四了。
吃完了烧饼,喝完了豆腐脑,还是不饱。
那些游走的日子,一块钱可是掰成两半花,怎么能这么奢侈!现在的这份工作,吃了饭,交了房租,剩不了几毛钱。
再来碗甜沫,还有胡辣汤!
客人下了决心,摊主端来了热乎乎的甜沫和胡辣汤。
要了两份,才担心,自己能不能解决掉?
绿绿的菠菜叶子在小米面做成的汤里泛着青翠,一丝一丝的豆腐皮筋道到家,晶莹的粉条光泽有余,饱满的花生粒涨大了肚子。甜沫,是省城的特产,上大学的时候喝过,只是回了老家,去了文昌中学,再也喝不到这味道咸咸的甜沫。想不到,时至今日,咸咸的甜沫才真正有了属于自己的味道。咸也好,甜也罢,不是甜沫起错了名字,只是咸咸的就是甜沫最初的最纯粹的味道。
还有这胡辣汤,没有辣椒的过瘾,没有大蒜的刺激,也是人间特有的恩赐。淀粉和成的黏糊糊的一碗,飘着一根一根海带丝,外加几块个头不算小的腐竹似的豆制品,还有几粒同样饱满的花生。喝上一口,辣辣的,麻麻的。粉身碎骨,胡椒却是为了人的一顿早饭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打个嗝,肚子又满了。
甜沫,胡辣汤,就不喝了,还是留给中午吧。
老板,甜沫和胡辣汤带走。
客人给摊主下了命令。
好来,摊主笑吟吟,同样不耽搁一分钟。
一碗豆腐脑,一块两毛钱,一碗甜沫,一块两毛钱,一份胡辣汤,八毛钱。这是今天早晨,许知远的支出。
早饭,一个烧饼,六毛钱,一碗豆腐脑,一块两毛钱,总共一块八毛钱。吃完了饭,许知远才醒悟到,买五连包的方便面,六七块钱的,一顿早饭还能省下三四毛钱,只是没算好账,后悔又能值多少钱?还有那些逝去的华年,能买多少五连包的方便面,能吃做多少顿早饭,能吃多少年!
还好,还有这甜沫,还有这胡辣汤。即使午饭贵上几毛钱,也要记住生活本来是怎么一回事就该是怎么一回事。
不管世界开了怎样的天大的玩笑,世界还是这个世界。不管华年怎样逝去,年华始终是要流的呀。
人少了。
白白的头发,嘴里嚼着东西的,催促与慈爱的,都去了哪里?哦,他们有自己的事要做,自己应该做的事,强身健体,加班熬夜,望子成龙凤……
穿过马路,回到租来的简陋的楼房。
开了门,冷清。
三室一厅的房子,住这三家。
北边的一间,是一对正火热的男女;南边的一间,住着气质非凡的单身女。
东南方向的那一间,就是自己的了。
虽有邻居,但彼此之间来往的并不多,顶多是见了面说个话。
回到属于自己的那间屋子,还是冷,虽然已经是春天。
家,也冷,虽然有炉子。可是,不管多冷,有娘做的棉被和热热的饭菜,儿子也是暖和的呀。还有爹,即使爹挣的钱不多,少了谁就不是一个家呀。
曾经抱怨,爹没有给儿子锦绣的前程。传道授业,难道不是锦绣的?多少人不知羡慕到骨子里呀!
那该死的计算机考试!也许一个失误,一次挫败,就能改变人生的轨迹。如果不是顾及爹那风里来雨里去骑自行车上班路的奔波,如果不是心疼娘那拖着半百的身体步行去做建筑小工来之不易的血汗钱,儿子怎么会吝啬一块钱?小小的一块钱,却换来八年之后悔之莫及的心酸!还好,临近毕业,找了隔壁奶奶的外甥,也就是一个表哥,和学校里主管计算机考试的老师打了招呼,考试也参加了,最后通过了。至于通过,那是因为表哥疏通的关系,还是题不难,只有天才知道。村里的一个叔,和高中里的一个副校长交情不错,人又热心,就操心起了不是自己儿子的侄子的就业问题。事情很顺利。只要是学师范的,进文昌中学没问题,副校长笑笑。上了学,没工作,那可是丢人丢大了的事。那时候,正赶上各高中扩招,师范生县里还管分配。而爹心急啊,为了儿子的前程,拿出五千块钱,让村里的那个和文昌中学里的副校长交情不错的叔全力操办儿子的就业大事。而五千块钱,是儿子和爹说好的进文昌中学最高的代价。新学期,文昌中学迎来了历史上规模最宏大的一批新教师,其中就有那青涩的自己。而那些没有找关系的,同样运气好,或进了高中,或去了职专。早知这样,何必当初?也许听天由命,命就真的由天了。
一路学业,还算通畅,可怎么到了最后,却堵了车?
许知远一直搞不懂,从小就是个听话学生的好孩子怎么就这般堕落了?认真按时写作业,不撒谎,不惹是生非,那个爹娘的儿子到哪儿去了呢?也许正因为这样,正因为太中规中矩,成长注定要经历一路上那些心酸的代价,被人欺负,戏弄。一个太认真的敏感孩子怎能受得了生命中那些被践踏的尊严!
进了文昌中学,也曾有激情,也曾和学生要交心。而角色是不能错位的,学生就是学习,考试的。老师就是教书,检查的。任何非分的妄想都是在颠倒是非,都是在给自己制造棘手的麻烦。于是乎,没有了尊重,没有了激情。
年轻,就是资本。几十年的时间,我的一生就这样度过,在之乎者也里,在苦口婆心里?我在城市读过书,我有文化呀!
也许是传道授业的起点太高了,就像那英的那首歌——你给我一个到那片天空的地址,只因为太高摔得我血流不止,带着伤口回到当初背叛的城市,唯一收容我的却是自己的影子。每每听到这几个字,就像是在反省,在追问,那些在人间的日子,真的是我的存在吗?
四年里,书读了一点,却没参加多少社会实践,没用自己的双手赚取来自爹娘之外的一分钱。每个月,还曾欣喜于几十块钱的师范生补助,那可是半个月的生活费呀!可就这小小的欣喜,最后一年也被学校收回了,被困难学生而非师范生的补助所取代。一个游离于社会之外的书童,真的就要命中注定?
一样的爹娘,都是成龙心切,可好心怎么就成不了好事?
成绩并不优秀的儿子,尽管数学成绩差到极点记忆力还凑合,还是幸运地通过了中专预选,虽然最后进入了高中,后来还是来了中专录取通知,省城的一所纺织机械中专学校。苦于一万块钱的学费,委培名额,还是不景气的纺织专业,儿子只有作罢。在高中,儿子成绩还不如初中,就像走路爬坡,时高时低,最后还是幸运地赶上了扩张的步伐,分数不够却也进入了只在省城本市招生的省城自己的大学。儿子想学知识啊,经济的,管理的,广告的,当然,还有本专业那些看起来有些不切实际的所谓世界文学名著。有了书,即使一个人也不再感到孤单。本想着有朝一日,一冲向天,却还是接受了命运的安排。
给儿子全职做饭,娘心甘。骑自行车风里来雨里去,爹心里也甜。苦尽甘来,儿子有了铁饭碗,结了婚,有了孩子,这辈子还愁啥?那三年,爹和娘知道了好日子是啥滋味。风雨来袭,由不得人。儿子逃了,逃离了家,扔了铁饭碗。儿子走了,天就不晴了。三十了,家还没成!儿子上完了学,村里同龄的不上学的孩子都做了爸爸!
三十了,真的不小了。
爹娘是儿子最亲的人,也是最包容的人,尽管儿子小时候受过娘的责打,那是孩童不懂事的执拗啊,尽管儿子丢掉工作在家备考受过爹的嘲讽,那是恨铁不成钢的悲愤啊!
多少回,都忍不住想这些,都怀疑自己是不是还真的活着。
忘记历史,就意味着背叛。忘记自己,就意味着死亡。
平坦也好,曲折也罢,都是一个人活着的证明呀!即使人与人的遭遇不同,能了解自己,能感身世界,又何尝不是曲里共醉的清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