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话间，只听得阵阵琵琶扫弦声，围在中央的女子已经开始弹唱了。
她手指因为经年裸露在外弹奏琵琶已经变型，每个指尖都缠着厚厚的白布，血迹隐隐可见。枯黄的发色在日光下显得没有一丝精神，反而更加沧桑。抬首间一张饱经风霜的脸颊，刀刻的皱纹深深烙在眼角和额前，可依稀还是可得出她昔年时的容姿。干裂的嘴唇轻轻开启，听闻曲调明明是江南之风，但又带着一些北方的腔调。
“春日宴，
绿酒一杯歌一遍。
再拜陈三愿，
一愿郎君千岁，
二愿妾身常键，
三愿如同梁上燕，
岁岁常相见。”
这是南唐词人《长命女》，春日开宴，夫妻双方分别祝酒的唱词，词曲浅显有含蓄，附庸风雅，颇受文人喜爱。
而词以搭配琵琶的悲凉消寂，少了宴会喜庆的氛围反而多了几分哀怨之意。水幻轻声对隐觞道：“这个女子在为落魄之前，想必一定是一位大家闺秀。”
隐觞一笑，并不作答。那女子沉浸在自己哀伤的曲奏中，眉目轻阖，当真是我见犹怜。
“咦？”水幻看着她的脸不由微微讶异，这张脸……怎么好像在哪里见过？
可是她怎么会有这种感觉？脑子不由开始运转起来，她总觉得她一定见过这个女人，而且绝对重要。
“怎么了？”
“我好像见过她？奇怪……”水幻忍不住道：“阿觞，我一定见过她。”
轻语低诉，那女子忧伤地吟唱一个悲戚的故事。
“妾自本是京城氏，随夫共居华容长。
一朝冤情入锒铛，妻离子散家人亡。
小女未足满月丧，长女背弃赴离乡。
夫死折辱妾活世，投诉无门空自伤。
他年身死无言尽，恐面君颜辨情长。”
隐觞听后无奈道：“世间多少痴情女子，她虽面容枯槁，但为了夫君的清白竟然如此执着，难为她一往情深。”
“究竟是多大的冤情，竟逼得妻离子散，真是可怜。”
“谁知道。不过她说她是京城人氏，京城的冤情估计可能就不是什么小事了。”
水幻点点头，从京城一路飘零到此，当真是够惨了。脑海中一个灵光，她惊讶道：“她……是她？！不对，年纪不太对……”
“怎么了？”
水幻一想起那个女人就恨得牙痒痒，道：“你还记得当初我们来洛州的时候是怎么失散的吗？”
隐觞皱眉：“嗯，当时在白泽城附近被中州的人偷袭。”
“对，你被抓走后。我被白泽城主救下，在客栈遇见的那支队伍的主人是白泽城主的两个女儿，一个叫拾欢，一个叫拾玥。还有另外一个女子，你可还记得？”
“有点印象。”
“那个女人是白泽城琉香阁的阁主邱暖。她是个叛徒！”
水幻将当日在荒漠被抛弃的种种一字不落地讲了一遍。“我说怎么看着这么面熟，可不就跟邱暖有几分相似！你说这个女人会不会邱暖的什么人？”
隐觞笑了：“邱暖是洛州人，这里可是中州，而方才那个女人也说了，她是京城人氏。这说不通。”
“也对啊……”水幻点点头，可是她们两个真的很像啊。难道只是自己的胡乱猜测？
“呀！——”周围人发出一声惊叹，俩个人再往女人那里看去，只见女人已经昏迷在地。
“怎么回事？”
“不知道啊，唱的好好儿的突然就倒下了。”
当中一位大夫好心上前探脉，半晌捋胡须叹气道：“这……油尽灯枯，无力回天。看来她是活不成了。”
一听这个女人马上要断气了，众人纷纷避开，毕竟死人这种事情太过晦气。那大夫看周围也没有人上前帮衬，一时间也无从下手，只得下针将女人唤醒。
周围的人散的差不多了，女人幽幽转醒，微弱道：“谢谢了。”
那大夫是在不忍，劝道：“夫人要保重自己的身体啊，你这样那里还能在外面耗力弹唱？”
女人虚弱地坐起来：“我没事，我知道自己的日子不长了，可是我还不能感动上苍，那谁还能为我的丈夫伸冤。”
“你……唉，你好自珍重吧。”大夫无奈离开，女人却还是半伏在地上喘息着，看上去十分痛苦。水幻实在不忍，上前扶起了她：“大婶，你还好吧。”
“谢谢姑娘，我没事……”
“我扶你在树下休息一会，等休息好了，再来。”
女人摇摇头，可却身不由己地再一次瘫软。水幻只能撑着她多半的重量扶她坐在了那棵菩提树下。女人蓦地一俯身，嘴一张一口鲜血溅了出去，水幻避闪不急，裙衫上已是血迹斑斑，而树干上同样红殷殷一片。
隐觞探脉后道：“是常年坐下的病，积劳成疾。那位大夫说的不错，恐怕……”
“姑娘……你是个好人……”那女人忽然缓缓开口道：“我可不可以求你一件事？”
“呃……？”
“我为了夫君的事情抛下了一切，甚至我的……亲生女儿。我死不足惜，求你……求你一定要见到玉真人，求他保我的孩儿平安无事，不要再想我这样孤苦一生。”
“嗯，大婶，你放心。我……一定会告诉玉真人的。”
“如果有缘，能找到我的孩儿，请她……不要再报仇了。葛郎之死，我已用一生去赎罪，再也……不要有人为此？？为此牺牲了。”
“嗯……”
“她……她叫邱暖，胸有丘壑的邱，春暖花开的暖……”
水幻怔住地看着怀中女人慢慢阖上双眼，只觉得世间是如此的狭小。那个叛徒，不惜杀她灭口的邱暖，她竟然有一个如此执着坚守的母亲！若不是眉目之间的相似她真的不敢相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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