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如铁发现苏凝心掌握的炼器知识虽然都很肤浅,但她总是会冒出一些出人意料的设想,能给他一些启发。譬如对龙宝还不能使用御灵哨的问题,她提出能否炼制一种替代品用来吹奏小部分御灵诀呢?龙宝听了大喜,立即催促崔如铁想办法。
崔如铁是个讷于言敏于行的人,手脚永远比嘴快。他给龙宝炼制了几种不同材质的替代品,短笛和埙为主,因为形制较为简单,容易附着阵法。可惜无论哪一种,都是一吹就裂,或炸成粉末,或者发出难以置信的可怕声响,阵法扭曲崩坏...均以失败告终。这项耗费巨大的仿制工程让李多寿面颊抽搐,心中大骂苏凝心这个“望门寡”太晦气。
苏凝心却并不气馁,让易心柳带她看了各个库房,寻找可用之物。她对几具龙临在幽籍恶地的仙骨库中带出的大乘真仙的骸骨发生了兴趣,尤其是其中一具色泽碧绿莹澈如上等翡翠的骸骨,即便不对着光,也可以看到其间漂浮缭绕的细红丝,虽然早已生机绝尽,却仿佛孕育着奇花仙胎,精血流转,神奥难言;想象他陨落前是何等惊人的存在,她和崔如铁都有点恍惚起来。
在征得龙临首肯后,他们花了九牛二虎之力,试图截取一段小臂桡骨,却百般无计,反让胡旺财他们讪笑了一通。
他们在里面苦苦思索努力捣鼓的时候,总是听到李多寿李管家在门外的怒吼:“可悠着点儿!别把两位爷千辛万苦攒起来的家当抖搂个底朝天!...一对败家精!”
这碧绿的骨骸看上去并不如何坚实,甚至略带树枝的柔韧感,但就是水火不受,刀剑难断,甚至龙宝那样的手力都拗不动分毫,动用阴阳剑也砍不断,只留下几丝浅红的划痕。
龙宝只能悻悻地请龙临帮忙。
龙临凝神端详了片刻。这是他从仙骨库带出的几具骸骨,当初只觉得它们基本完整,没有被拆成柴火棍似的码在一起,而是被放置在库房一角,似乎表示它们较为特殊,需要被区别对待...要把当年的大乘真仙的桡骨切下来,他心里也很有异样感,某种森森然的不安。
崔如铁心知龙临他要用摇光刀,虽然未见他有任何拔刀的意态,他表示可以先把这骸骨摆到他的“乱紫烟”铁墩上。因为只有他和龙临知道,他的“乱紫烟”和锤子“柳下”、钳子“餐霞”其实是摇光刀的一部分,小世界里唯一受得起摇光刀刀意之物。龙临摇头示意不必,只让他们退开数尺之外。
龙临砍下那段桡骨的情景在每个人眼中,都是截然不同。龙宝看他风卷残花般地抽刀,落刀,被砍断的桡骨像一支被惊蛰之雷惊起的翠绿小蛇,猛然直立,脱离身下的青泥,跃入龙临的左掌中,每一帧动作快到没有过渡,却又无比清晰。极动,极静,极简。
崔如铁没有看到龙临运刀,他只见到黑色夜空下暗金色的波涛,见到一个青衫少年东临碣石,以观沧海。
一阵很淡的清风扬起,就卷起了千堆雪,耀眼无比的雪漫入眼帘。
苏凝心什么也没看见,仿佛有短暂的晕厥,晕厥之前那一刻有个隐形的巨拳打碎了面前这个世界的镜像,无数碎镜镜片暴雨般向她扑来,闪着亿万种被分解的刀意,天地光阴为之错乱。那一瞬间她觉得自己已经目盲。
他们都听到了一种奇怪的声音,可以说很凄厉,也可以说很温柔,就像满山遍野的雾凇霜晶被同时震落于树的瑟瑟声;或者是无数轻薄的竹叶把每一颗雨珠均匀地切成两半的声音...这声音是有色有味的,带着大雪后的松针的清苦味,万竿新竹在春雨里的郁郁青青。
龙临把那段桡骨递给崔如铁。
崔如铁身躯晃动了一下:好沉!
这段骨骼被摇光刀砍下来后有些变化,不那么通透了,有了一种木质的感觉。
接下来的九九八十一天里崔如铁发挥了打铁匠的本色,一直在锤打那段碧绿的桡骨。因为极度的持续的单调,司炉紫息和助手苏凝心困倦得睡着了好几次;只有好奇前来探访的紫休能看到这些锤击多么变化莫测又合乎莫种大道法则,他竟然看呆了,最后的一个月里,他几乎没有再挪过他的双脚和双眼。
崔如铁没有炼制出一管圆润的骨笛,而是一支横截面为一个奇怪的略带扭曲的不规则三角形的“短笛”。看上去它就是一个歪歪扭扭粗劣不堪的手工乐器,但是只有崔如铁知道,御灵哨内部并不光整,而是遍布奇山险壑,恶海狂川...犹如一个微缩的蛮荒世界。他只是尽可能地去参悟,然后进行了简化。
龙宝给这根短笛起了一个非常质朴的名字:破树枝。龙临付之一笑,觉得他没有给笛子命名为“发财笛”,已经是难能可贵的进步了。
由于之前的诸多失败例子,龙宝还是小看了这根破树枝--他试着吹了一小段御灵诀中最温和的部分:维止。这是召唤神兽返回休息的内容,曲意清旷温和;没想到一吹之下,小世界的蚁妖们纷纷倒地,昏死过去;连胡旺财和雪沾衣都小脸煞白,呕吐眩晕起来。
曲声一歇,胡旺财委顿了一阵后,告诉龙宝,他听到曲子时有一种无比强烈的念头,想要回家,回到殇雪山脉的老家,不管千刀万剐五雷轰顶他也得回去...但是眼下又完全不想了。
“成功了!”龙宝心花怒放,尽管眉心的龙珠在吹奏时隐隐胀痛,有几分不受控的可怕。
吸取了教训,龙宝决定到小世界外面去吹个痛快。龙临带他找了一块极大的戈壁荒野,毫无灵气,目之所即不见任何妖兽出没,才让他吹奏。龙宝吹了整段的“维止”后,也感觉虚弱无力,浑身不适,似乎真的连一根小树枝也掰不动了。罕有的困倦如海潮袭来,一重又一重,连打了十几个哈欠后,再也撑不住,在一块平滑的大石上睡着了。龙临陪着他,在不远处练刀。
突然,一种奇异的沙沙声从四面八方响起。他吃惊地发现,天际四周有无数兽类--甚至分不清野兽还是家兽--正黑压压朝他和龙宝所在的位置涌来;它们浑浑噩噩,毫无灵智,却互不相扰,默然无声,只是迷茫而坚定地奔腾而来。
龙临没想到御灵诀对灵智未开的野兽也有如此强大的召唤力,惊叹不已。
月明星稀,茫茫旷野上点起密密麻麻的小灯,那是群兽的眼睛,兽潮涌动着愈来愈浓重的腥臭味,蹄声如雷,朝着龙临龙宝所在的方位漫卷而来。这场面,壮观而可怖。
龙临不想让龙宝再耗费神龙力去吹御灵诀驱赶兽潮,拂袖将越逼越近的兽潮震开至数百里之外。忽然又心念一动,将小世界的蚁妖们放了出来,任它们自行捕猎。
荒原上很快响起了各种野兽或惊恐或愤怒或痛苦的嘶吼,浓烈的血腥气翻滚蒸腾,仿佛将那轮金黄色圆月都染上了一层薄薄的红晕。
龙宝醒了过来,惊喜地发现了“破树枝”的实用价值。他表示以后都要用它召唤兽群,作为小世界的蚁兵们的口粮,从此彻底解决这批吃货们的吃饭问题。
龙宝欣喜若狂,把“破树枝”的一头叼在嘴里,嘿嘿地笑了。他让小世界里的人都出来看热闹。
蚁妖们这顿浩浩荡荡的野餐持续到天色破晓。荒原展示出出可怕的狼藉,混乱,污秽,酷烈,狰狞,破碎的景象。晨雾中有清亮如水的笛声传来,温柔而惆怅,反反复复只是两段,但给人情致缠绵永无断绝之感。
没有灵力波动,却四野无人,不知曲声从何而来。龙临突然感到几分紧张,问书生紫休:“这是什么曲子?”
紫休答:“这是蛮族脊塞人的一首俚歌,他们最爱唱的,叫‘山有木兮’。”
“什么内容?”
“就两句: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悦君兮君不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