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吮吸着戏曲艺术的汁液长大的。
渭河在天水境内冲击出一个接一个的河谷盆地,呈串珠状散布在上下游。其中最大的河谷盆地三阳川、新阳镇一带是渭河流域出了名的文化之乡。幼年时, 河谷盆地内的各村社都有自己的戏班子,生旦净丑各色行当自成体系,丝竹鼓板文武场面一应俱全,其中最强盛的两个戏班子肯定分属于两个最大的村庄。年节期间在冒着嘶嘶声的汽灯照耀下,草台戏班在各自的地盘搭台对唱,公鸡斗架似的比试各自的舞台实力,浓浓的火药味给村社的年节平添了期盼已久的新奇和刺激,农人将终年内敛的争强好胜的血性悉数押在年节舞台上,借由村社戏班的秦腔演出来比试优劣,就地斗高争胜,一决雌雄。由此而囤仇积怨,世世代代难解难化,时或还会加剧激化,发生械斗。解放前两村曾因此而架起“狗娃炮”隔着野狐沟开仗对打,老辈人至今记忆犹新。本土两村世代有通结秦晋的传统,几乎家家户户都有与对方村庄或近或远的联姻关系,但每年从正月敲响秦腔锣鼓开始,亲戚间就自动停止了走访……这种乡土文化传统说明,精神变物质物质变精神的生存过程中,民间舞台戏曲的艺术形式早已超越了它消闲娱乐的基本功能,村社草台戏班的演出被约定俗成为农业文明中我强你弱的形象代表,富裕、强盛、名望、面子、荣誉、地位……全被披挂到社戏秦腔的演出水平上,并早已内化为乡民们的集体无意识。
我幼年成长在这种乡土文化中,血液里融灌了高浓度的戏曲艺术成分,完全是不自觉的。“活在世上,先看戏上”的民谚,会在无意中引导着我接受舞台戏曲的思想与艺术,并自觉将戏曲内容作为价值观最初形成时的参照和借鉴。《烙碗记》《对银杯》《三滴血》《二进宫》《周仁回府》《赵氏孤儿》《闯宫抱斗》《苏武牧羊》《金沙滩》《宝莲灯》《下河东》《串龙珠》《八棉衣》《打金枝》《火焰驹》《铡美案》《斩单童》《斩秦英》《小姑贤》《拾玉镯》《柜中缘》《杀狗劝妻》《打柴劝弟》……这些常年观看把玩烂熟于心、且曾与小伙伴自顾扮演游戏的众多戏目,将丰富的历史掌故、人文常识全部化成了眼前活生生的舞台实情实景,它萌育了我人文历史学科的胚芽,奠定了我人文历史学识的基础,戏文上常驻心头的历史事件人文掌故有待于我日后于史册文献中将其一一印证查实。更有戏文曲词蕴含的诗情理趣及秦人声腔欢音苦音泾渭有别的板腔特征等艺术元素,在不知不觉中激旺了我固有的音乐天赋,导引着我在大俗大雅辩证统一中对诗情诗韵的不懈追求。如生旦深情的走板行腔,深婉悠扬得如同风行水上;净角冲天的吼喊,独具一种孔武凛然,是何等的高亢激昂原始豪放!“呼喊一声绑帐外……”毛净这一声“外”须跑腔冒调,在翻高原腔11度左右的高度,假嗓在天地之外的茫茫地界极不和谐地飘吊徜徉良久良久,再准确找着原腔音位款款回归——这与将登上断头台的剧情场景是何等的切情切境。据说北洋军阀时期,秦腔艺人“一声雷”被一队“兵爷”捉住,面临被摁倒在砧子上行将砍头的遭遇,与其亡命荒原无声无息丢了头,不如放胆喊求一声,下意识脱口窜出的一句“呼喊一声绑帐外……”声调竟然不听使唤,杀气森人的现场早把灵魂吓出了窍,腔调随着北邙游魂跑求到了茫茫生死边界。“一声雷”传奇遭遇所引发的这跑腔冒调的一声“外”,自此不胫而走,盛传天下,成了独具奇特魅力的秦腔经典唱腔,正是:
“一声雷”亡命冒怪腔,
《斩单童》奇缘得绝唱。
我敢说全国300余剧种,没有任何一个剧种能将《斩单童》演唱得如此酣畅尽兴!那种冲天的豪气、逼人的霸气、杀身成仁的义气,以及原始的悲壮沧桑是苍天特地留给秦腔的!至于此事结局,当然是这一声“绑帐外”投了“兵爷” 老总的戏缘,“一声雷”捡回了命,提升了日后秦腔舞台上《斩单童》的艺术形象。 苍天特地赋予秦腔的还有“滚白”,这是一种在乐队模拟唱腔中,演员似在唱,实在说,哭中有诉、诉中含哭的口语化的唱腔,歌者声泪俱下,听者心弦震颤,头皮发麻:
“我叫叫一声娘啊……我难见面的娘,娘……啊!自古常言讲的却好,生时事之以礼,死后葬之以礼,祭之以礼,娘生不能养,死而不能葬,葬不能祭,我难见面的娘,娘啊……看在其间,娘啊……你儿岂为大孝乎?羊羔跪乳,乌鸦反哺,牛有舐犊之意……我难舍难见的娘,娘啊……你儿不能亲身养活了……唉!兄弟呀,我叫叫一声兄弟呀,兄弟呀,为兄临行之前对你怎样讲说,你伯娘她乃年迈之人,你嫂嫂乃是红颜少妇,兄弟呀,说是你看得好,她婆媳竟都被你看死了……罢了,母亲!老娘,啊我难见面的老娘……娘”
这是朱春登挽着白纱承着重服的灵前“滚白”,泣血的哭诉,往往引得全场观众唏嘘不已。草台戏班的行腔走板、曲词剧情,不仅为我播下了声腔音韵的艺术种子和人文历史的学识胚芽,她那“尽表天下事,感悟人间情”的艺术张力更为我提供了直观的人生价值参照系数:雕以正貌的公忠良善者让人钦敬有加,希冀日后择善而从,见贤思齐;刻以丑形的邪恶奸佞之流则让人痛恨鄙夷,察邪思改,以致扪心反省,引以为戒。戏曲艺术善恶忠奸壁垒分明的脸谱化艺术模式,能够准确地引导人们自觉参照的巨大教化作用,观此即知一斑。至于《小姑贤》《拾玉镯》《柜中缘》《杀狗劝妻》这些表现市井细民家长里短的折子戏,浓郁的生活气息缩短了剧情与观众的心理距离,现实针对性和道德教化力度由此更显强大。20世纪60年代初,自由市场开放了,市面上有了书画摊,能买到戏本子,于是,舞台演出实景与戏曲文本可以两相对照同时看,更能深入领悟戏文曲理,真真妙趣无穷。
具有人性改良意义的戏曲教化环境很快就遭到“文化大革命”狂飙的彻底荡涤。随着8本样板戏占领了所有的舞台,我辈便渐次疏远、淡忘、甚至有意麻木、背叛了和戏曲艺术的血肉关系。即便恢复高考后有了上学的机会,中国文学史课堂上,匡扶先生、乔先之先生讲授宋元杂剧、明清传奇,也未能复苏我对戏曲原有的感情。毕业后漫长的教书工作中,更与戏曲形同路人。这期间,戏曲曾在乡村有过几年的中兴:20世纪70年代末至80年代初,由昆曲、豫剧脚本新移植上演的秦腔《十五贯》、《卷席筒》等,都有过万人空巷的戏曲文化效应,古老的秦腔剧种又恢复了她原有的鼎盛景况。偶尔回乡听儿时同伴说,我们庄的戏箱新添置了几顶盔、几件靠,几领蟒袍;从前的小旦凌敬武,“喉喉病”缠身十余年,气都拽不上来,乍遇重演古装戏的时运,兴奋之余摒弃当年小旦角色而执意改演小生,挣扎着扮起《三滴血》中的周天佑,一曲“祖籍陕西韩城县”直唱得乡民悲戚动容,获得满场喝彩,几场下来,缠身的顽疾竟然都被赶跑了,成为一时奇闻;正旦金宝年近70,心痒难支,蠢蠢欲动将返舞台,被40岁的儿子断然挡驾;当年的“包公”杨大净却并不理五个分家另过的儿子的阻拦,自顾在有生之年喊他一嗓子;铁匠狗巴有着《水浒》里鲁达的身板,当年居然唱的是青衣,一双铺天盖地的黑手弯折成兰花指,口咧得奇大,唱得极其认真,只是未曾勒紧的假嗓不时露出粗壮的尾音,就像猪八戒在通天河变的那个肥大狼抗的童女“一秤金”,随时都有穿帮露馅的危险,狗巴的青衣尽管有阴差阳错式的滑稽可笑,但却颇有戏缘人缘,深得乡民认同,故而能长期在“青衣”行当行走,离了他戏还没法唱。“此时”年已早过花甲,对重返舞台仍有些心动,儿子直感奇耻大辱临门,丢不起这份人!便不容分说,随手将一大碗糁饭照准老子硕大的头颅扣去,满脸滴挂着苞谷面稠浆和着血滴的老子嗣后再也不提唱戏事。那儿子诨名“钢蛋子”,儿时同我上过一年级,这掷地有声果绝有效的阻绝正是他的本色做派……当时听着这些戏曲艺人近闻,我也毫不动容,漠然麻木之情溢于言表。这真是背叛哪,对给予我充实文化底养的戏曲艺术的背叛!直到2000年访学于六朝故都,师从南京大学吴新雷教授系统学习“中国戏曲史论”,才算接续上了我与戏曲的情感连线,心田喜爱戏曲的火苗这才被重新拨亮。屈指算来,从1964年停演传统戏曲至“此”,已36年矣,世态沧桑,恍若隔世。
吴新雷先生在当代学术界成果卓著,声名赫赫。先生一生立足金陵故土,占尽文化地脉之利的同时,又纵览四海,逸情天下,于孜孜苦读、考察、舌耕、笔耘中,拨冗见精,去伪存真,以厚积深藏的学养当时已有《两宋文学史》、《曹雪芹江南家世丛考》、《〈红楼梦〉导读》、《中国戏曲史论》等煌煌百万言的著述建树,以等身的著作奠定了他在中国文学史、中国古典戏曲史、红学、昆剧学等学科领域里执耳扛鼎的地位,在学界高山仰止,令后辈心仪敬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