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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桃之夭夭,灼灼其华

夏弦月高二的时候,我朝父母借了点钱,在近郊换购了一处越层。虽然距离公安局近多了,可是和夏弦月的学校却是南辕北辙。我起初是不想的,但我拗不过她,她说她看上的是这里的安逸和幽静,透过落地窗我也依稀辨得远处笔直的203国道,确实有种悠然见南山的感觉,我想,这确实是一个可以让我的心卸下疲惫的地方。

按照夏弦月的意愿,我把房子重新布置了一番:在铺满木质地板的地面上,一条傍在落地窗前的紫色檀木楼梯优雅的支撑在一二楼间,那落地窗像是随波逐流,倒被它截得错落有致;然后我命人将二楼对着楼梯一侧的墙壁全部做成镂空——二楼留给夏弦月住,我想她是一个怀旧的人。其实,在这一点上我们都是相似的,我们的心中彼此藏着一个叫做复古的情结。

“在客厅里挖一条水池吧,再装饰一座小桥。”夏弦月征求我的意见,我知道她想做断肠人。

可是我完全同意。

“养几条金鱼吧。”我劝她,她却一个劲的摇头,“不行,连自己都养不活,拿什么喂鱼?”

于是,小桥下只是孤零零的漂浮着几片荷叶,夕照日出现时,竟然也有“映日荷花别样红”的盎然古味。

再次看到沈蕊时,有关她的一切就好像阵阵海啸铺天盖地向我席卷而来,生活总是残忍的,它可以无情的毁掉一个人,把他们磨练成另外一种人。

沈蕊粗糙的手指正奋力向摆放在货架最上面的大包卫生纸摸索着,她吃力的踮起脚尖,整个人倚在货架上,我想到悬崖峭壁那些夹缝间生存的花朵。一用力,手指就勾到了包装袋,她仰望的脸上终于有了成功的喜悦。然而就在她擦拭脸上涔涔的汗珠时,由于重心偏移,货架正在向她这一边倾斜!

我心里一惊,但还是在货架倾倒之前将她推到一边。她惊魂未定,回过头见到是我,便露出惊喜和感激。那惊喜,像是很愁生计的妇人买到了价廉的蔬菜、大米和白面;那感激,仿佛灾难过后擦肩而过的路人无意中重重的施舍。

“是你。”当所有的惊喜和感激说出口时,只有短短两个字。

“一个人么?”我问。

“两个。”她不好意思的拍拍肚子,我这才看到,她的小腹微微隆起,显然有了两三个月的身孕。

此刻,我的心,竟有些说不出的酸楚,或许我想到了我的夏弦月。那腹中的孩子仿佛生长了一双空灵的眼,他在哀怨的望着我……

“你要坚强。”要知道,茕茕孑立的世界连踽踽独行都是一种奢望。

“一开始的时候,痛苦得要死要活,可是我总会经常梦见他,梦着梦着,就不想了……你知道么,我刚去过医院,医生说孩子的头已经有灯泡那么大了!”说着,她从购物篮里拿出一枚灯泡比划着。

我很自然的问道:“你自己换灯泡么?”

然后我马上为自己说过的话感到懊悔,呵,哪会有人帮她换灯泡。

“是啊,要不然谁会帮我?连煤气罐我都能搞定,换灯泡就是小菜一碟。”沈蕊说这话的时候满脸自豪,她的自豪对于我更像是一种拷问。

“你现在不方便,以后这样的事你应该找邻居帮忙了。”

“我知道,可是不能总麻烦别人吧,时间长了,他们一定会问我,你丈夫哪去了?我是不想让人知道我的过去的。”

“以后再换灯泡时,你千万别上高,”我随手将自己的电话写在了便笺上,“你可以打这个电话给我,我无条件帮忙。”

她再次感激的看着我。

“哥——”

夏弦月在叫我,我只是听着没有应答——我喜欢她这样叫我。我回头看夏弦月的时候才发现,超市里的好多人正在看着我们俩——天,我竟然忘了扶起货架!我和沈蕊尴尬相视,“小月——”我喊道,“来帮忙!”

“真讨厌。”几个工作人员搬起卫生纸嘟囔道。

“你们说什么?”我听到极为不快。

“幸亏只是卫生纸,要是啤酒,打碎了你们得赔知道么!”

我向来不喜欢超市工作人员这样的服务态度,“对呀,幸亏是卫生纸,要是啤酒掉下来砸坏了我这位孕妇朋友,你们麻烦就大了!”

“行行行,你们走吧,算我们倒霉!”

夏弦月也要说什么,被我拉住了。

在车上,沈蕊再次对我们说着感谢。她感谢着,就到了家。

沈蕊居住的房子不过二十平米,厨具堆积在一起却并不显杂乱,室外的光线折射在窗台,台面上却没有一丝灰尘,整个房间简洁且布置得井井有条。

我拿出灯泡,正要找凳子,就听到夏弦月在一边说:“哥,把灯泡给我!”抬头看到她早就站在方凳上面了,昏暗的天花板下只依稀辨得她清秀的面部轮廓。“要不我来?”

“换个灯泡你担心什么?又不是没换过,我还背着气罐上过五楼呢!”

虽是无意说道,可我的心却惊起了波澜——眼前这个快满十八岁的女孩子,她还有哪些事我不知道?她所经历的已何止是挤在化妆间度日如年的时光?

我不敢说我了解她了——再也不敢了。

“看不出你有那么大的力气。”沈蕊说道。

夏弦月扶着我从凳子上跳下来,拍拍手:“哥,今天超市草莓特价,我买了好多,给这位姐姐留一半吧。”

“好。”

“姐姐,我看过怀孕的人吃草莓的,生出来的孩子都特别可爱,现在还是应季,这就当是我们的一点心意。”

从沈蕊家出来后,我的心久久不得平静。“你还有什么故事?说给我听听。”

夏弦月竟趁机做起了交易:“你要给钱哦,我的过去可不是对任何人都说的。”

“当然。”

“那你打算给多少钱?”

“我没有钱。”我承认我绝对不是在开玩笑。

“我的过去不值钱?”

“你的过去是无价之宝,它不能用钱去衡量,那是在玷污。”

“玷污”两个字我吞吐得格外清晰,它像是刻在我舌头上,任冬雷震震,任雨雪风霜,永不消逝。

“那我可不能一下子都讲完。”她调皮的将头伸向车窗外,任轻飔吹动。

我将头瞥向另一边,恍若看到一个瘦小的女孩子吃力而又笨重的搬起沉重的罐子,每爬上一截楼梯都要蹲下喘着本来就不均匀的气。我的视线在华灯初上之时模糊了起来……

漂累了,我把思绪渐渐拉了回来。在我眼前,是22岁的夏弦月。

最是那一场昔日的繁华,凝固了我指尖明媚的流砂。突然想起一句歌词:所谓的繁花不过一场梦,我用爱情雕刻时光。

夏弦月躺在我身旁,安静的呼吸。原来,原来她也有倦怠的时候。我忍不住去抚摸她。

手指碰触在她柔滑的皮肤上时,她醒了,然后就那么看着我,没有任何喜怒哀乐,那眼神纯净得像刚睡醒的孩子。

“接着睡吧。”我有些后悔叨扰了她的美梦。

她只是微微抬起头,然后问道:“几点了?”

“还早,你一晚都在疯跑,饱饱的睡上一觉吧。”我突然格外疼惜她。

“不早了,再不起来就错过面试了。”她显得若无其事。

倒是我,听到她面试的消息心里小小震惊了一把:“怎么想到去面试?”

“快毕业了,难道还会让你养我一辈子?”轻描淡抹了一番之后,她快速的穿好衣服,“上个周末投的简历,没想到这么快就有消息。”

“我自己走,你别送我了。”见我赖在床上不肯起来,夏弦月说道。

“祝你好运。”我冲她做了个胜利的手势,然后我便听见了回荡在庭院里高跟鞋的声音。夏弦月长大了,我是不是变老了?

这样想着,我拿起一面镜子,向镜子里看去,看当年那个心里充满阳光的年轻警察是否在两鬓间生了银丝。只一晚,镜中的我便满脸胡茬略显苍老,原来,我抓不住时间。

你31了,凝眸时,一个声音提醒我。

而立之年,理应抱得子嗣家庭事业双丰收,我呢?我在做些什么?

你打算一直这样么?你究竟在怕什么?

张一凡问我。

我也问我。

我们到底会为了什么爱上一个人呢?因为楚楚可怜,因为回眸一笑,因为一句话,一件事?还是因为她就是她,不是别人?

夏弦月回来的时候,拎回来两条金鱼。“祝贺我吧,下个星期去复试。”她将装着金鱼的塑料袋提至我面前炫耀着。

“所以今天吃鱼?不过这鱼有点小。”

“什么啊,这是接吻鱼,买回来放进水池里养的。”说着,她将封口倾斜,两条活蹦乱跳的鱼欢愉着游进了水渠,充满了活力,像是有情人得到了成全。

“我是不是老了?”我盯着水里游来游去的鱼喃喃道。

“矫情了是不?在我心里,你永远23岁。”

“可为什么我长了胡子,再过些年我会生出白发的。”

“人生就像坐公交,有的人运气好,一上车就有座;有的人呢,运气差了些,不过最后还是凭自己的努力找到了座位,尽管车已驶向终点;我惨了点,勉强挤上了车连立锥之地都没有,中途还险些被推了下去,我想,下一站的时候跳下去吧,不过还好,有一个人可怜我,让座给我,用他当时并不庞大的身躯为我遮风挡雨。推我下车的是命运,给我让座的人,他叫李明宇,他一直在等我长大,我今后的旅途中,他会陪我一直坐下去。是不是?”

没等她回过身,我早已紧紧的将她抱住,轻吻她的耳畔……

夏天的夜晚,街上熙熙攘攘,很多店铺的门都还开着,华丽的灯光从那些店铺散漫出来,把路人徜徉的面容照得既兴奋又疲惫,既专注又漠然;坦荡如砥的柏油马路在脚下延伸,路灯像一串串金灿的流星甩向天边,和那来自街角的鳞次栉比的霓虹辉映,搅碎了我沉积的梦,落入夏弦月眼中。

“丫头,复试过了么?”我缓缓转动方向盘。

“我要是通过了,早就喜上眉梢了。”

我看着她垂头丧气的样子,笑道:“没事,大不了不找。”

“可我不想让你养我一辈子——”

“知——道,我在‘旺角’给你预留了位置,下个月你毕业就去吧;再说,我不养你养谁?”

我就知道我的话会让她莞尔一笑,“花言巧语,不过很有道理,你呢?最近又在忙什么案子?”

“女子****跳楼身亡;酝酿雇凶杀妻,反悔后杀凶,都是一些琐屑的家务事,但也不奇怪,生活就是由这些个繁琐的事组成的,高贵也好,卑微也罢,它不过是生活的一部分,我们总要习惯。”

我注意到,夏弦月翻开了包,从里面掏出一盒费列罗,剥开金黄的锡纸,拿出一颗送到我口中:“‘裸女’的报道我在报纸上看到了,那三个男人简直是禽兽!”

“嫖妓就嫖妓,杀了人家干什么,不过可怜了那风尘女子了。”我看到夏弦月又陆续剥开了几个裹在巧克力上的锡纸,她将她们卷紧、固定,然后做成了几朵炫目的黄玫瑰:“不是每个小姐生下来就愿意做妓女的,这个社会不要她们,她们只能让社会注意她们了。”

夏弦月的眼神如同手机的屏幕一点点黯淡下去,我知道她又在回忆了。时光的土地上总是长满了鲜花,我们孩子般的追看,却挣扎在过去与未来的泥淖里。

“给你。”她又突然将那几朵精心制作的花递到我眼前。

“谢谢。”我笑着收下——我不敢拒绝她时而单纯的心。记得有一次要在校艺术节登台演唱,她几天没出门竟然制作出一件演出服,那演出服的样子我至今还记得:除袖口领口有零星的红点,便是大面积的黄色,就像康乃馨。我当然是不同意的,那样穿出去只会贻笑大方,而她那时对自己的作品自信满满,于是,我们不可避免的发生了争吵。

她终归没穿那件衣服,而我也意识到不能打压她的积极性,所以在意见不合时我会提出中肯的建议,她也会慢慢接受。在这一点上,我们都学会了退让。

“为什么要送我黄玫瑰?”我好奇。

夏弦月不语,我以为她只是随手一折,但我错了。她拉住我的手:“那一天,你找到了我,我一抬头就看见最灿烂的阳光,有什么东西在心里生了根,从此,我的心不在摇摆。”说完,她吻住了我的脸。

然后,我的车失控撞上了路边的树桩……

踏进重案组的时候,我听到了类似于狂风的呜咽声,我知道,一定是死者的家人,那声声哭泣,夹杂着无数的毁灭。我调转方向,向审讯室走去。

啪的一声推开门,未等同事用错愕的眼神看我,三个疑犯就都被我踢翻在地。我揪起其中一个人的头发,摁住他的头。

众人将我拉置一边,那人被扭曲的脸才得以恢复原样。“李组,别打了,他们全都招了。”

招了,我哭笑不得,他们竟然坦白从宽,那——被他们迫害惨死的她呢?此刻,我又听见了远处传来的断断续续的哭声,那真切的哭声仿佛是一个冤魂的叹息,是的,她一定在叹息,叹息对他们的惩罚不够!

被我揪过头发的那个人忽然打起了哈欠,毒瘾又犯了,又是一股无名的怒火燃烧在我心头。我觉得,我的身体里藏了一个巨大的熔炉,熔化着善与恶,熔化着是与非,熔化着黑与白,我看到,他们抬头冲着我笑。

那是一种怎样的侮蔑的笑?我在他们眼中看到了被扒光衣服的少女,看到了他们注射毒品后的飘飘欲仙,看到了他们醉生梦死的沉沦。他们,在恣意强奸别人的命运!

“把死者家属叫来,让他们看看这几个王八蛋。”面对他们侮蔑的笑,无可奈何之余还有力不从心。

走廊的另一端传来了踉跄的脚步声——仍旧伴随着呜咽,我想起了八年前的曾经。

“看看吧,就是他们几个找到你女儿,然后将你女儿骗到附近的公寓,给你女儿注射了毒品,还扒光了你女儿的衣服,你女儿想要逃,但是已经出现了幻觉——”

“求求你不要再说了!”死者的姐姐阻止道。

“我说完了。”

连我自己都想不到,我能够十分平静不带任何感情色彩的陈述一件悲痛的事情,虽然偶尔会感同身受——像刚才那样,但那与死者无关。犹记得八年前见过一个一夜间失去双亲的小女孩后在回家的路上湿了眼眶,更记得六年前亲口答应了一个将死的犯人的请求,八年的从警生涯让我看透了生离死别而不再选择意气用事。

“你们看看怎么办吧。”说完我带着人从容走出了审讯室,审讯室即刻传来了厮打的叫嚣。

“我们不会犯错吧。”刚来的小警察胆怯的问道。

我沉默。

现在我只想沉默。

五月的夏天是轻盈的,轻盈的像一只燕子。它飞过苍穹,天空变得蔚蓝;它掠过草地,田野变得嫩绿;它唧叫于我的耳畔,我感觉隽妙无比,突然就不着边际的想起四个字——莫不静好。

我一直认为自己多少有些才气,十岁便作了一首现在看来依然甚绝的诗:

清晨小雨雾绵绵,

远看塔吊近看鹃,

要知为何晨景美,

莫过和平在世间。

和平,那时小小的我便能想到和平,我自叹自己的不简单。局里这几天颇为宁静,无抢劫偷盗贩毒杀人者出现,但这种宁静至少在我看来潜藏着巨大的危机。开着车在海天边游荡时,果不其然,电话就打了进来——事态可以用严重来形容——那三个犯人在押送监狱的途中逃了。

我的头嗡的一声……

五月的这一天,我被钉在历史的耻辱柱上——连同我的重案组。

接下来的半个月内,我们联合各社区派出所严查本市所有的公共场所,特别是酒吧;在收费站增设了重重关卡;后又张贴通缉令。虽然已经不是第一次抓捕犯人,可逮捕从我眼皮底下逃窜的人还是头一回,我的心可以用颤栗来形容,我极小心的布置这一切,生怕有一丝疏忽,但我又焦急万分。

在这期间,我忙的焦头烂额,当我在路边看到花店里热卖的康乃馨时,恍然想起,我竟然忘记了母亲节。

不知何故,我想起多年前电视上的一个广告:两鬓苍苍的母亲做好了饭菜等她的儿女,却在一个接着一个打来的电话中由满心欢喜变为失落,最后,老人在沙发上、画面变成雪花的电视机前睡着,落寞的背影又像是在憧憬……

我不敢再往下想了,于是急忙打电话给夏弦月。

“放心吧,昨天我已经买了花送去了,阿姨还留我吃饭了,你被骂惨了。”

“那就好,难怪一整天耳朵滚烫,有你这样一位知己,不枉此生啊!”

我看到河岸边,第一束桃花开了。

小城市的初夏来的比较晚,连桃花也要比一般地方晚上半个月,即使是开了花,也不过颤抖于稀疏的丫杈间,绝无桃源娉婷的半分妖娆。我的梦里经常会出现桃花,大朵大朵在我回家的路上绽放着——就开在我梦中——一大片一大片。然而我却并未停下脚步,任他们挥手召唤,任那粉白色的花蕊颤抖着青春的热情,我匆匆一过,这一别竟又一年。繁华已逝方才明白,与我匆匆一别的不是桃花,亦不是散尽芳菲的四月天,而是我转瞬即逝的光阴华年……

突然想起,八年前夏弦月家的篱笆外傲然挺立的几株小桃树,仿佛听见有人唱着一首古老的歌谣:桃之夭夭,灼灼其华。

我心底的某个地方在隐隐作痛了。

是谁,把光阴剪成了桃花,一瞬间,看尽繁华。

一筹莫展了几天之后,一个女人报了案,说下班的途中貌似看见了这几个人。

“小姐,您能说得再详细一些么?比如体貌,您能确定他们吗?”我的同事指着公告栏上的通缉令问道。

“你们别再问了,我十分确定就是他们,再问一会他们可能就跑了!”坐在面前的女人显得比我们还要焦急。

“那麻烦您带我们去看看,放心,我们会确保你的安全。”我随即说道。

听到最后两个字,她紧张的神情才得以放松,猛然想起自己好像在某个时间某个地点对某个人说过这样的话,我知道那个人是谁,但我来不及回想有关于她的一丁点过去。

那三个人很狡猾,他们并没有集中在一起,走在路上时几个人也隔了段距离,但长期吸食毒品造成的面容的枯槁让我在人群中一眼就辨出。

我观察他们的一举一动。

“你们别太心急,小心打草惊蛇。”坐在车里的女人吓我一跳,但这让我不得不向她投去敬佩的目光。这个女人有些面熟,尽管此刻的她戴着墨镜,但墨镜下那张消瘦的脸让我确定自己一定在哪里见过她。

究竟在哪里呢?我没时间想了。

“下车。”执行任务的时候我的话总是很短。

我回头看看了她:“您先在车上,没事千万别下车。”

“知道了。”她有些紧张。

那三个男人突然警觉起来,正要逃跑,被潜伏在四周的警察一把按在地上。街道上车水马龙,每个路口都塞满了匆匆前行的车,他们谁都不肯多让一步,就好像多行一步路就能从地域跨入天堂似的。在地狱与天堂之间,无意中瞥见一位老人,独行于街市间,我突然想到,再过几天就是父亲节了,他的子女在哪里呢?警车开动的一瞬,我望见他弯下腰吃力的捡起路人随意丢弃的一个瓶子,那瓶中尚有没喝完的饮料,我看到他将瓶子举起,凑近看去,然后拧起瓶盖将剩下的喝了个精光,正午的阳光照在他花白的头发上,熠熠生辉……

“我好像见过你。”报案的女人盯着我看。

我笑了笑:“你当然见过我,你是夏弦月的语文老师吧。”

“哦,你是夏弦月的哥哥!”

我点头。

她紧张的神情一扫而光:“谢天谢地,我以为他们会跑掉。”

我知道,她的这句话和刚才的话题没有任何关系,只是故作轻松罢了。

“你以为他们真的像电视剧中演得那么狡诈,毒品是他们最大的致命伤,他们需要毒品,所以哪都去不了。”我看着那三个被反剪双手押上警车的人说道。

“既然他们需要毒品,那他们逗留在这里是不是在联络给他们提供毒品的人呢?”

她的一句话令我不寒而栗——我竟然没想到这一点。

“快,快审讯那几个人,看看能不能得到重要线索。”我命令身后同样不寒而栗的警察。

“明白。”

炎阳烈日正当空,车厢里闷得透不过气,我和她脸上都汗涔涔的。用手胡乱擦拭额头时,她递过一纸湿巾。“夏弦月怎么样了?”

“快大学毕业了,忙着找工作。”

在这之后,我们突然没了话说,晌午过后树上的蝉鸣变得格外清晰,清晰中又想到了多年前那个夏日的午后,想到了那件带着流苏的白衬衫,想到了褪了色的牛仔裤,还想到了庄稼齐腰的田野里凸起的坟墓。

突然,几声枪响,附近的几辆车警报声长鸣。我快速的拔出枪,在她慌乱的眼神中跳下警车,然后随手锁上了车门。

“什么情况?!”我躲在一棵大树后面问道。

“组长,我们突审的确得到了重要线索,确实有供货者,我们随即发现目标,没想到他们有枪!”

“几个人?”

“确定是两个。”

两个。我心里嘀咕道,两个还搞不定的话,我们这一群人干脆脱掉这身警服算了。盘算时,倏的一声,一颗子弹打我耳边飞过——好险,我心里默念。

那负隅顽抗的枪声突然令我心烦。

“怎么办,组长,联络特警吧。”小警察快要撑不住了。

“你放屁!”渐渐失去耐心的我略感愤怒,“找两个身手敏捷一点的,从侧面夹击,我们在这里分散他们的注意力,要么活捉,要么打伤他们再缴械活捉,明白?”

“……是。”

两个人更加狡猾,躲闪敏捷让人来不及瞄准。看来,我要另想办法才是。

周围的店铺见这阵势早已紧关店门,他们边打边退,渐渐被我们堵到了一家叫做“大鸟”的网吧门口。这里没有后门,所以我不可能会像营救夏弦月那样偷袭他们,双方交火五分钟有余,令我惊异的是他们的枪里还有子弹。于是我开始关注上了周围的环境。

网吧左右分别是超市和饭馆,我注意到,这条街市上的店面都是二层楼,环绕着住宅区,猛然间,我想到了一个自认为还不错的办法。

我还是很适合做一个刑警的,我心里瞬间得意洋洋起来。

“掩护我。”我说道。

然后我跑开了。

我在与网吧三个店面之隔的地方停了下来。这是一家卖润滑油的店铺,我掏出证件,老板哆哆嗦嗦打开了用铁链紧紧缠绕的门,我飞快跑上二楼。

推开二楼的窗跳到阳台上,然后心惊胆战的飞檐走壁,翻过琉璃瓦后,我站在了他们的正上方,从路对面向这里看,就好像我踩在他们头上一样。

我觉得应该是这样。

有些恐高的我向下看去,却只能看到底下那两个人不时挥舞出的手,也许心切的我忽略了一个问题,于是跳下去扑住他们的想法彻底破灭。

网吧的门口停了几辆车,就是这些车,成了他们躲藏的屏障。

敏锐的我察觉到身后有人,回过头去,与我一层玻璃之隔的网吧二楼内挤满了围观的人,又一个大胆的想法产生了。

留给我们的时间不多了,我示意他们拉开窗户,我跳了进去然后向楼下跑去。

“老板,把门打开!”我命令似的说道。

“……啥?”老板显然懵住了。

“门,能不能打开?”

“这……外面……”

“我是警察,现在请求你把门打开,我知道这很危险,但是如果不这么做的话,你们会更危险,帮我打开门,之后你们全部退到二楼!”我已经没有多少耐性。

多年以后我总会想起当时,一个网吧的老板亲手将钥匙交到我手上,然后抱头奔上二楼的情景。人,之所以总会想起往事,是因为这些已发生过的事情还来不及回味,然后,当青春老去,我们沉默于金色夕阳的柳岸边,乱了华年。

我向来不会开锁,但是那次我竟然打开了陌生的门,我低着头,只为开那扇门,全然忘却了门的那边,那来自灵魂深处堕落的叫嚣。

我将门推开一个小逢——那时我真傻,真的,我竟然忘记了那扇门再怎么紧闭也是一扇玻璃门,只要他们发现我,回过头来向这扇门射击,子弹就会穿透玻璃进入我的身体;那时我真傻,真的,我竟然忘记了那是一块玻璃门,所以我完全不用急于开门,我只要站在门边瞄准就行了。

可是出于对人民财产的保护,我没有那么做,我真傻,真的,但幸运的是,自始至终他们也没注意到我。所以,我的子弹打在他们的胳臂上时,他们只是错愕的回过头错愕的看我一眼,然后就被我的人按倒在地。

我毫发无损。

回到车上才想起,我把她遗忘在角落里,而她脸上全无半点惊慌。

“你不害怕么?”我头向后靠去问道。

“我相信你们一定能捉住他们。”

“谢谢你这么信任我们警察,我们一定会更加努力来保障你们的人身与财产安全。”

她意味深长的看着我,我猜,她一定是想起来了。

“你看着眼熟。”

“我是夏弦月的哥哥。”

“不是,我的意思是说,我们好像见过面,在以前。”

我一时不知怎样问她:“这样,你先回答我一个问题,刘冰这个名字你听说过吗?”

她脸上露出惊异的表情:“我就是啊。”

“看来我没认错。”我笑到。

“你说你认识我?可是对不起,我怎么也想不起来你是谁。”刘冰不好意思的莞尔一笑。

“是,我变了这么多,你不可能认出我来的。”

“你——到底是谁?”刘冰笑得更灿烂了。

“我是李明宇——你高一时的同桌。”

“天哪——”刘冰一副完全不敢相信的表情。

“你是惊讶于原来那个小胖子脱胎换骨了吧,为了梦想,我们会不惜一切代价,有些时候,时间会改变很多事。”

“真不敢想象。”刘冰盯着我,像是自言自语,这让我有些不自然。

“你和傅传熙怎么样了。”想起学生时代的一些爱情,我随口问道。

“我们高中一毕业就分手了,他对我说,我们走的不是一条路,你不是也说了么,时间会改变很多事情。”

“对不起,我哪壶不开提哪壶。”

“没关系,那个时候我们什么都不懂。”说完,她嘴角完成了一个很好看的弧度,像是随风摆荡的小船。

我想问她现在是否单身,但犹豫好久始终没说出口。“你住哪,我送你回家。”

“呀,差点忘了我是在回家的路上,这几个小时像是过了好几年。”

“是啊,呵呵。”

“不过谢谢你的好意,我知道你现在又有新的任务了,我自己走回去也是可以的,”刘冰推开车门一脚跨了下去,像是想起什么,随即又转过头,“对了,你电话多少?”

“13624559768,那就不送了。”我挥了挥手。

落日之下,她的背影竟如此从容。

刘冰的出现,让我想起了自己幸福而又不乏酸涩的学生时代。学生时代的我很多情,我如水的心情曾多次泛起过涟漪。

星座书上说,巨蟹座的人很容易爱上一个人,但又很容易爱上多个人,我想,我属于后者。

学生时代里第一个让我喜欢的女孩叫肖青竹,人如其名,亭亭玉立,那时的她总是梳着两根光洁的辫子,是我们班主任的孙女,班主任总是在课堂上说她是鼻涕虫,但这无法抹杀她在我心中的美好形象。那时,只有我觉得她的可爱,因为体弱多病的我同她一样总是爱流鼻涕。她皮肤有点黑,不过我觉得那是说明她很健康,她爱笑,有时在课上会突然笑出声来。我就是喜欢这样的她。

于是在上个世纪末,一个小个子的男孩偷偷喜欢上了一个小女孩,我依然记得当时自己的幼稚与可笑,每天绕路去学校只为在树下偷偷目送她充满朝气的背影,我甚至无数次的畅想我们邂逅的场景——那应该是一个下雨天,雨过天晴之时七彩的雨滴从屋檐滴落下来,拍打在行人身上,路面还有积水,她怯怯的站在一边生怕脏了她新买的红色凉皮鞋于是我很勇敢的牵起她的手,拍拍胸脯然后拉着她一起前行,到她家门口她应该会塞给我一方手帕说声谢谢然后头也不回地走进家门。

这种邂逅显然没有发生,期末考试后,在小女孩家门口徘徊却始终不见小女孩出来,撞着胆子问邻居,才知道,那个小女孩已经搬家了。我听见自己心碎的声音——虽然我那时不知什么叫心碎,但我觉得很伤心,所以我认为那应该是心碎。

也许你认为故事就这样结束了,但它没有。

若干年后升入初中,我意外地见到了她。我们在校园中偶遇,她向我微笑、问好,但并肩走路时已没有了那种青涩的感觉。

也许是时过境迁,也许是我心中早就有了另外一个人。

接着,我生命中的第二个女孩出现了,她同肖青竹一样,皮肤黝黑,双眸却晶莹剔透,这使我想到了纯真两个字。可是那时的她却一点也不单纯,她说话很大声,是个张狂的丫头,每天和不同的男生走在一起,时而窃窃私语,时而勾肩搭背,每天放学,我就那么一声不吭的走在他们身后,单纯的我就那么不可救药的暗恋她。她后来的故事,你们也知道一二,由于她的亲戚和我母亲是同事关系,大学毕业后她去了旺角集团,在客房部做起了前台经理。

第三个女孩,就是夏弦月的语文老师刘冰,冰清玉洁的冰,冰雪聪明的冰。与前两个相比,刘冰显然要安静许多,连那明眸皓齿都是极细腻的,极剔透的,极美的。

没错,她就这样出现在我十年后的生命里,让我有种想要追忆过去的冲动。每到这个时候,很多人就会扪心自问,如果当初勇敢一点,会不会有不同结局?但是,在通向成熟的路上,有些遗憾是必须。

虽然扼腕叹息,但上天绝不会让你郁郁终老。还好,它给了我夏弦月,她像她们一样,时而天真、时而疯狂、时而安静。

在没有遇见她之前,我们都是盏孤灯,飘荡于乡村的荒野之上,直到有那么一天,命运之风将我们吹到一起,我们便用尽半生互相燃烧着。

至今我也不明了,我们是如何燃烧的,或许,这是天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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