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二连三的打击并没有把擎天杨打垮，他把大浴河两岸当作了教室。
大浴河是东夷国的主要河流，但像大运河一样历史悠久而绵延万里。那流动的姿态就像美女左顾右盼两岸美景的万种风情，将所有孕育的、正在孕育的大大小小的生命，带向比江河湖海更远的地方。
初夏的大浴河之晨，上千里的阳光之下，西岸一棵柳树王下的渡口，传来“彭彭彭”的捣衣声，石坡上那些水做的、长得似仙女的女人们，弯着腰正洗着刚拆洗的花花绿绿的被面床单，棒槌高一下低一下，那怨声高一阵，低一声：
“柳海鸣是柳燕的三哥，胳膊怎能往外拐？不当副校长，当个新教师也行！大老远的跑这儿来！”
“人家要的是懂洋学的，听说小伙子从东方来的，教的是国学……”
“小伙子真行，整天骑着红骡子满河里跑，后面跟着一群孩子……有人天天嚷着跟他读书，你再不去疼人家，嫂子去了？”
聊天的这些女人有着似水的柔情，如水的双眸，一般情况下平静舒缓，尽最大限度地让这个世界平顺和谐。自从选聘教师的风波乍起，她们便把说笑的矛头对住柳燕了。柳燕一直锤打着衣裳保持沉默，她的心如小溪般清澈而明朗。起初，认为说说笑笑罢了，没想到一个比一个铜牙铁嘴，她终于忍受不了开始反击：“婶婶嫂嫂！你心疼他怎么不去呢？”
“嫂子再漂亮，再年轻，那儿再紧……也抵不过大姑娘第一搂啊！”
“你看看柳燕那眉眼，那屁股，那走路……不会陪人家睡了吧。”
……
女人们你一言我一语，随着捣衣散开的波浪向河面上涌去……
柳燕到底是柳家大院的千金小姐，虽然个性张扬，但还是被婶婶嫂嫂们的嬉耍羞得满脸通红。她急中生智地想转移话题：“离卧佛岗太远，还要坐船。现在擎天杨就在河里当骡背先生，去跟他识字吧。”于是河面上又荡漾她们嬉笑的声浪：
“都快嫁人的年龄了，识什么字啊？”
“人家不要女的。但柳燕谁啊？大浴河的第一美女！”
“不教识字也行。柳燕去求求他帮我们画个袜垫子。”
“什么袜垫子？打人家的注意吧。”柳燕将棒槌抡得高高的，被击打的衣物水花四溅。
“我们哪里有妹子的那把花伞啊？”有人提起杨树泉石子路上那男女共伞的故事。
“你们什么意思啊！擎天杨不是随便的人！”柳燕再聪明还是落进了婶婶嫂嫂们设计的圈套里。
“擎天杨不是随便的人，可人随便了就不是人了！”她们抓着柳燕的话把儿继续攻击。
柳燕也不恼怒，只顾拼命地、有意的将水花溅到她们的脸上、身子上。
这一泼河边更加热闹了：棒槌上下翻飞，家长里短，嬉笑取闹。女人们就把大浴河装扮得分外水灵，如诗如画。
擎天杨常把女人的捣衣声，比作乐曲中的鼓点。那些昨夜趟过大浴河的男人们就踩着这鼓点，一步步走向该去的地方。
河西望天杨下，芦苇浩荡，碧草连天，七八头水牛品味着夕阳的风景，牛背上的娃子们穿着背心、托着腮儿，认认真真地跟擎天杨读书：
“非圣书，屏勿视，蔽聪明，坏心志，勿自暴，勿自弃，圣与贤，可驯致
……”
娃子们大都是穷人家的孩子，解放前哪有读书的机会和权力。望天杨解放了，这群娃子到了十二三岁，好容易碰上不交学费的先生，自然读书卖力。一听先生读书，就跟着读。那声音几乎震动大浴河的天。
擎天杨戴一顶旧军帽，肩披一条洁白的汗毛巾，骑在红骡子上。为给望天杨的子民撒下知识的星火，支撑起大浴河教育的天空，将放牛娃召集起来，办起来解放后杨树泉第一所小学—骡背小学。
朝霞映红了大浴河，映红了岸边的望天杨，映红了孩子们的笑脸。一群鸟儿在望天杨上盘旋着，已是放早学的时候了。
擎天杨看了看《弟子规自读》，看看太阳说：“今天就学到这儿。为了让智慧的种子遍地发芽，希望回去给父老乡亲们说，我们不光收男孩子，还可以收扎辫子的……”
话没有说完，擎天杨急忙躲进一簇芦苇丛里。是柳燕急匆匆走来了。今天，她的脚步健美，红晕的瓜子脸像去了皮的红鸡蛋丰润而光洁。她没见着擎天杨，却见孩子们像观赏新娘子似的在挤眉弄眼，就撅了一下嘴唇，将长长的辫子拉向胸前，正要四处搜寻，突然一个声音在她的脑海里回荡：
“你要是再提跟擎天杨读书，我敲断你的腿！”柳老太的拐杖颤抖着。
柳燕是柳老太收养的女儿，在家里最小。柳燕既不像农家女孩洗衣做饭，也不像她两个姐姐在闺房里学习三从四德，却很开放，白天很少回家，稍不留意便跑到卧佛岗国学堂、柳泉中学看人家孩子跟老师学习。听说擎天杨这些天骑着骡子教《弟子规》，就经常跑过来偷听。所以，对擎天杨的行踪了如指掌。她知道擎天杨就在不远处，就抓了傻头傻脑的柳海涛，问：“擎天杨呢？快告诉我。”
“三哥把他搞得够惨的了，你还来羞辱他？”柳海涛故意急她。
“擎天杨哥是有大志向的人，他不能光在这里……”
“老师喜欢在这里—”柳海涛用小脚踹着草地告诉她。
“啥？没有校舍和黑板啊！我等他到天黑，教我。”柳燕吓唬他。
“小树林是厕所，你，扎辫子的，哪里尿尿啊？”柳海涛说着知道惹了祸，急忙向芦苇荡里跑去。
柳燕又去问大个子，“夜兆麟，你告诉我，擎天杨在哪？”
擎天杨知道躲不过，就走出了芦苇丛，带着怨怼的口气说：“你把我骗的还不够啊！又来嬉耍我的学生。”
“我怎么骗你了？”柳燕瞪着眼睛望着他。
“那个雨夜，在黄蝶泉谷，你让我洗了澡，吃了饭，还留下过夜……在卧佛岗，你让我报名竞选公办教师或副校长，结果连个新教师的岗位都没有。你三哥赢了，而且还带走了月仙梦……”
“擎天杨！你说什么啊？”柳燕一双小手捂着通红的脸蛋，一直摇着头。
“我现在不用竞选照样当这个教师，露天照样教学生。可这个时候你来了，让人们怎么说我？”
“我一个村姑都不怕，你一个男子汉怕什么？”
“你这次来又要干什么？”
“听望天柳的意思是让你从不再到处遛马，要让你到一个有房子的地方教书。柳泉大哥为这个好事回来了！”柳燕松开捂在脸上的手，很高兴地说。
“他们让我失去了公办教师的机会，连一个民请的特色教师的机会都没了。还要骗我到什么时候？”
“谁也没有骗你！是因为你当初放弃了讲课，被人抓着把柄了！后来三哥让步了，只要你不再传授国学可以当这个副校长。我知道你是那边的重点大学的学生，教几节西学有多难吗？你不是有个火柴盒吗？查一查不是什么都解决了啊！”柳燕的意思是擎天杨可以用手机搜索一下。
擎天杨看着她通红的脸蛋，问：“怎么还来气了？”
“是你——擎天杨！小肚鸡肠！”柳燕喃喃自语。
擎天杨哈哈大笑说：“我这人不会和谁计较，更不会和一个女人计较，何况，你小女孩一个。”
“看大哥的表情应该是大喜事！到我家就知道了。反正你要离开这个露天的学校！”柳燕说着，去拽红骡子。
“喜事？到一个新的地方去。”擎天杨心里想，茫茫绿草、青青河边是我们的校舍；沙滩、柔软的泥土是我们的黑板。他喜欢这所流动的学校，喜欢牛骡背上的孩子们啊！他做梦都希望离开这儿，而真的要离开了又总是依依不舍。何况跟他天天在一起的是一群天真活泼的孩子呢。
“怎么老想着人家啊！一个大男人该想想自己啦！”柳燕不大高兴地说，“大哥等你呢。快走吧。”
不管这一去是喜是悲，既然柳泉派小妹来请，总要给人家一个交代吧。擎天杨把放学路上的事情安排好，牵着红骡子就走。
“擎天杨哥，等一等！让我—上去。”柳燕像一只小兔子跑到他的胸前，甜美的声音里夹杂着哀求的成分，那脸蛋羞得更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