眨眼,春节将至。汾阳人逢中秋节和春节的时候要做一种食物,土话叫“饼儿”。这“饼儿”其实就是月饼。做月饼通常要用一种工具,这个工具是核桃木或者枣木做的。这块核桃木或者枣木的外形已被打磨得适合人用手来握,在其平面上则掏挖出一个或者两个一公分左右深的圆,圆的底部和立面处是有雕花和雕纹的,很好看。这件工具被叫做“饼儿脱脱”或者“脱脱”。制作饼儿的时候,如果家里没有饼儿脱脱,就得去邻家借,所以一般人家都有这样的饼儿脱脱。制作饼儿的主要原料是白面、麻油、红糖。先备一小块发酵过的面,然后按一定比例在麻油里加水,之后把白面和酵面放进油水里,还要加入些碱面,这时才能开始和面。和起来的面,一定要揉,务必揉到位,也就是土话说的揉出面的筋道来。然后包入配了多种原料的红糖馅。这个过程叫“捏饼儿”。把捏好的饼儿均匀地摁进饼儿脱脱的圆里。摁进饼儿脱脱之后,就把饼儿脱脱反过来,在案板上轻轻一磕,饼儿的雏形便落在案板上了。这时候,用一只小刷子蘸上稀释了的粞油,在饼儿有雕纹的一面涂抹匀称,再撒些去了皮儿的、洁白的芝麻,才能放进土话叫砂鏊的鏊子里烤制。烤制过程中还要使小锥子在饼儿表面扎些小眼,叫做“放气”。这样制作食品,有的地方叫打月饼、烤月饼,在汾阳则叫“烧饼儿”。烧饼儿说起来简单,做起来也不复杂,但是有一百家人做就会有一百个风味。汾阳民风醇厚,烧好的饼儿主要是用来走亲戚的,还有就是乡邻之间互赠互送,你尝尝我家的,我尝尝你家的,这样就尝出了邻里和谐、尝出了节日的气氛。桃花嫁到霍家之后,过年前要做的许多事情就主要由桃花来完成。
桃花和婆婆说说笑笑地捏饼儿。
桃花夸婆婆的手艺好。
婆婆也不谦虚,只说:“这是跟我妈学的,我妈虽然是个童养媳,可我妈童养在大户人家,大户人家的讲究和礼数都懂得的,从小就甚活计也做,做这些面食更是个绝咧。她经见得多,自己动手做的也多。到后来,家虽然败了,可是养成的做派没有变。她在世的时候,那是要多精干有多精干的一个人儿,口一份儿、手一份儿,在汾阳城、在咱桃花峡这一带,你访访、问问,谁也不能说个二话。”
桃花说:“我知道、我知道的。”
婆婆问:“知道、知道,你可知道个甚?”
桃花有意开婆婆一个玩笑,说:“知道、知道人们说我大是、是娶媳妇子捎丈母。”
听儿媳妇这样一说,婆婆先是禁不住一笑,继而佯装生气,说:“不敢这样没大没小,给你大听见了,不骂你才怪!”
桃花吐了一下舌头,偷偷地笑。
又说:“现在城里都不这样做饼儿啦,城里有专门的地方,用电烤箱烤饼儿;别人把面和油、还有拌好的馅儿送过去,人家就给烤好了,只收几个加工费。”
婆婆说:“他们再怎么弄也没有咱这纯粹手工弄成的好吃,咱这才是真正的原汁原味咧。”
桃花说:“妈妈说的对,还是咱自家做的饼儿真材实料,传统工艺,好看好吃好消化咧!”
婆婆说:“喔哟哟,看我媳妇这嘴嘴多巧、多会说话咧。”
桃花说:“人常说,跟婆三年,像婆一世。我是跟妈妈学咧嘛。”
婆婆说:“也不都是这样,我就不是跟婆婆学的,我说了,我是跟我妈学的咧!”
桃花道:“婆婆也是妈妈,妈妈就是婆婆咧嘛。”
俏孥儿稍一愣怔,很快琢磨出话味儿来,由衷笑出声儿来。
这时候,霍斌武已经在干草料里配了些玉米、豆子等精饲料喂过了牛羊,并洗过了手脸,正站在旁边兴致很高地听着他妈和嫂子一人一句地说话,观看着那一个个饼儿在他妈和嫂子的手里像变戏法一样成形。
嫂子桃花正在捏一个动物的形状,斌武问:“嫂嫂,你捏的这是个甚。怎不是圆的?”
桃花抿着嘴笑,不说话。
斌武的妈说:“你每年都吃,吃了也不知道个甚?你嫂嫂捏的是月兔。咱汾阳家讲究,家里有嗣儿的就要捏月兔,有几个嗣儿捏几个,一人一个,讨个吉利。咱家就你和你哥,捏两个,一人一个,等着吃吧。”
斌武嘿嘿嘿笑了笑,问嫂嫂桃花:“嫂子,我能帮甚忙咧?”
嫂嫂桃花笑盈盈地没有说话,他妈却道:“你可能帮甚忙?等着吃吧,咱家今年的饼儿油大,好吃。”
斌武还是没有要离去的意思,有一句没一句地说着话。后来,他妈出去了一下,他才抓住了机会,向桃花提了个要求:“嫂嫂,你给我留过十个饼儿,不用给咱妈大知道。”
桃花问:“你要做甚?”
斌武说:“这你不用问。”
桃花说:“你不说做甚,嫂子就不给你留。”
斌武说:“送人咧。你可不要再问送谁啊!”
桃花用沾着面粉的手指点了斌武的头一下:“鬼人鬼心眼。嫂嫂还猜不出你的个心思?是要送上白彪岭的那孥子咧吧?”
斌武不好意思地笑着,算是默认。
翌日,斌武的妈让斌武带上饼儿去上白彪岭给他姐姐霍双儿送去。斌武就通过嫂嫂桃花悄悄地多带了十个,一路兴冲冲地来到上白彪岭霍双儿家。霍双儿上小学的女儿正爬在炕上写作业,斌武大大咧咧地说:“你去,去给二舅把你们的钱老师吼这儿来。”
外甥女合上书本本要出去,却被她妈霍双儿拦住了。
斌武就有点恼怪他大姐,说:“怎啦咧,怕甚咧?”
霍双儿说:“怕甚不怕甚你还不知道?钱家是桃花峡的活阎王,你可不要惹他家。”
斌武依然是一种无所顾忌的样子,只是不再大大咧咧,口气软和地央求他姐霍双儿。霍双儿终是禁不住他的求告,嘱咐女儿拿上书本去钱家,谎称有一道题做不出来,请教钱老师,然后悄悄地把钱老师唤到家里来。霍双儿懂事的女儿,见妈妈和舅舅这般样子,自己便也显得为为难难不情不愿。但是,舅舅的话,她又不能不听。磨蹭了一会儿,还是拿上书本出门去了。月圆一进院,霍双儿就把院门关上了,然后吩咐女儿在双儿小卖部里写作业,自己则拿个笤帚打扫院子。院子扫完了,还不见月圆出来,她就有点忐忑地进了临街的小卖部里,透过窗玻璃瞅着街上的动静。她也不知斌武和月圆有多少话说、说了些什么,直到听得房门响了,才出来,只见月圆一脸小女孩子的高兴劲儿,怀里还抱着斌武送的月饼。斌武送出门来,被霍双儿挡了回去,又嘱咐月圆:“可不用和你妈大说是我家二斌子送的,实在不行就说是我家送的。”
月圆问:“怕甚咧?”
霍双儿说:“听大姐的话,真的不要说二斌子啊!”
月圆走了,霍双儿返回来,见斌武还在窗户那里朝外探望,霍双儿长舒一口气说:“不用圪瞅了,早走了。”
斌武说:“姐,你和月圆说甚来?”
霍双儿说:“没说甚。”接住又问,“你那是不是和钱支书家的三孥子月圆找对象咧?”
斌武不回答。
霍双儿说:“这事情肯定不行,月圆她妈大那样你又不是不知道,可不敢、你可不敢,你这是给咱妈老子寻麻烦咧!”
斌武说:“姐,我的事不用你管……”
霍双儿说:“倒不是我要管你,我是怕你给咱妈大惹麻烦咧,那钱家咱惹不起!”
斌武没有把他姐霍双儿的话当回事,哼哼哈哈地唱着《金水桥》回下白彪岭去了。
过了春节就该过元宵节了。正月十四、十五、十六三天,汾阳城里闹红火。厂矿机关、乡镇村庄装饰彩车、组织锣鼓队、表演队上街演出,跑旱船的、扭秧歌的、甩背棍的、舞龙的、舞狮的各显其能,年年如此却年年新鲜、热闹。下白彪岭村子小,也不富裕,没有条件组织队伍进城去闹红火。但是元宵节是不能不声不响地过的。村干部每年都请相里彦章出山主持操办经典传统节目“九曲黄河阵”。不知道为什么,汾阳人在说到当地带“河”字的地名时,总是要把“河”发音为“溪”。“溪”的基本字义是指小河沟,一般来说窄于五米的水流被称为溪流,宽于五米的被称为河流。通常溪流都是在河流的上游和山谷一带,湍流和不平坦的河床亦较常见到。汾阳没有大河,那些村镇也多在山谷和低洼地带,境内所谓的河是不是小得像溪呢?却是把这九曲黄河阵也称为了“黄溪阵”了。
斌武在春节前去他姐霍双儿家时约月圆来下白彪岭看九曲黄河阵和有他主要参与的所谓秧歌表演。月圆犹犹豫豫地说:“怕我大我妈不答应我去咧。”
斌武说:“咱们都这来大了,还能甚也都听大人的?”
月圆说:“正月十五雪打灯,那要是下雪了可怎?”
斌武:“就是下刀子,我也在路口接你,就像上次下雨送你回家一样,背也能把你背到。”
月圆:“快不用说那回的事了。自从你给我说过滴水崖下有戏子唱戏还愿,我一路过那里就怕咧!”
斌武:“那是他们许愿不还愿,说话不算话惹的祸。你又没有说话不算话,没甚怕的。反正到时候,我在路口等你,等不到你,我就不回去。”
月圆:“你还这么难缠咧呀!”
斌武笑着说:“不是我难缠,你答应了的事可就要兑现。你知道不,我们村的黄溪阵就在龙天庙里,许愿不还愿,说话不算话,龙天龙母会怪罪的。”
月圆:“哎呀,你又说滴水崖、又说龙天庙,你要吓死我咧?”
斌武:“反正我等着你,不见你,我就等你到天荒地老!”
月圆:“你还海枯石烂咧,瞅那股子蠢样儿!”
下白彪岭村的九曲黄河阵布在村外的龙天庙。龙天庙庙址在强盗沟与下白彪岭之间。据那一通仅存的石碑上讲,唐朝就有了这座庙了。这龙天庙占地面积很大,四周有土夯的围墙,围墙上一字排开生长着九棵老柏树。其姿态如凤,所以被人们称作九凤朝阳。龙天庙原本有两进院落,沿中轴线由南至北依次为牌楼、山门、戏台、龙天大帝正殿,轴线东西两厢分别设多间配殿;戏台东西两侧筑窑洞二十孔,窑顶分别建钟楼鼓楼。龙天大帝正殿坐东朝西,大殿内设龙天大帝和龙母娘娘并坐彩色泥塑。老辈儿人说,龙天大帝和龙母娘娘同处一庙,并坐大殿的情况是很少见的,因为少见,所以奇特、所以珍贵。也有人说,这龙天大帝和龙母娘娘是白彪和桃花仙子的化身。相里彦章认为这不太可信,龙天大帝和龙母娘娘是大神仙,白彪和桃花即使是化身也只能化身为受龙天大帝和龙母娘娘领导的小神,怎么可以替代龙天大帝和龙母娘娘呢?正殿的墙壁上均绘有彩色壁画,还有文字介绍。六七十年代,相里彦章安排下白彪岭的人们在壁画上抹了泥,将壁画遮盖起来,为得是不被别人损坏。如今,泥土剥落的地方,依稀可见色彩和文字。早年,桃花峡的人们在龙天庙寄托着风调雨顺、五谷丰登的梦想。每逢大旱,即来龙天庙祈雨。纠首、长辈等跪倒在龙天大帝和龙母娘娘脚下,情深意切诚惶诚恐,甚至磕头泣泪,一声一声叩问可否“出马”。龙天大帝身旁立一通石碑,被人们尊为“雨渍仙碑”,也就是流传在汾阳地面上的就像“彪岭樵歌”似的古八景之一。这碑是有奇异之处的,碑身湿潮甚或水淋淋如汗流淌,则是可以“出马”的命令,否则出马不利。一旦可以“出马”,便有各村推选的精壮后生数名,赤上身、戴柳条帽,并有随行三四十人,一路浩荡沿既定路线逐村穿行而过。所经村庄人家门口需立大瓮一口,盛满清水,内插诸多绿柳枝条,待一干人马通过时,将瓮倾翻,已示诚意。很灵验的,每每就能祈来雨水灌田。这庙经过好几个朝代,几经损毁、几经修复,到现在已经是面目全非了。相里彦章说,龙天庙损毁最严重的时候是新中国成立后的六七十年代,是月圆的父亲钱福顺带领上白彪岭的民兵们干的。塑像被砸碎,断成几节的“雨渍仙碑”被人们抬回去垫了街门台阶,“九凤朝阳”也变成了树桩子,又被人们挖了老根、劈成柴烧火用了,只剩下这大殿的框架和空旷的场地,还有那一通创建龙天庙碑。集体经济的时候,人们在这里打粮食、晒农作物,现在各家各户在自己家院子里的场地里完成这些农活。这里便只是在村里举办一些比较大型的集体活动时才有用场。比方这每年布设的“九曲黄河阵”。
相里彦章老两口每年都是布设九曲黄河阵的主要人物。因为相里彦章很懂得这些讲究。相里彦章说,这个九曲黄河阵是有传说的。说古代西周兴起,周文王、周武王厉兵秣马决心推翻商纣。后来,武王得到姜子牙相助,挥师殷都,斩杀了大将赵公明,大获全胜。可是赵公明有三个妹妹,分别叫云霄、碧霄、琼霄。他的这三个妹妹在山上的洞穴里修炼,得知哥哥被杀,便要为哥哥报仇雪恨,于是三姐妹走出修炼多年的洞穴,依照古道黄河流域布下了“九曲黄河阵”。姜子牙便派了他的十二门人前去破阵。奈何,此阵巧夺天工迷雾重重,姜子牙派出的十二门人不仅没能破阵,反而断送五百年道行。还是姜子牙有本领、道行深,他请来了元始天尊相助,并联合各路天神天将协同作战,最终大破此阵,还收抚了三姐妹,又封三姐妹为“子孙奶奶”,分别司管人间香火的延续繁衍。
有相里彦章操持,赶在正月十四,下白彪岭的九曲黄河阵就布设好了。
龙天庙入口处用松柏枝叶扎成了方形的门楼。门楼左右门柱上贴一副大红对联:“请盏灯心想事成;阵中游一年通顺”。横幅也是大红的,书有“下白彪岭九曲黄河阵”字样。
“转转九曲,满年通顺”。这在汾阳叫做:转黄溪。九曲黄河阵由365支灯杆组成曲折回环的地上迷宫。每杆顶部置灯盏,灯盏分别以五色彩纸或彩绢相围。以正中一支为核心,横竖左右皆为九数连缀,组成九九方阵。到晚上灯盏里要加油并点燃灯捻,那灯就色彩缤纷地好看。
相里彦章的老伴也是个心灵手巧的人,那些灯盏就是下白彪岭的婆娘们在她的带领和指导下做成的。
布好黄河阵的时候,在阵中心设了一个简易的“亭”,相里彦章的老伴满面笑容端坐亭里,恭迎四乡八里的男女老幼来“转黄溪”并请灯。请灯有讲究,男请红,女请绿。求生男请红灯,求生女请绿灯;盼发财请黄灯,保平安请桂红的灯,想求婚就请红绿的灯。
正月十五雪打灯,一早起来,天灰蒙蒙的,到吃过早饭的时候便有细碎的雪花儿飘飞了。斌武草草吃了几口早饭,放下碗筷就急匆匆赶到点将台那里去等候月圆。
月圆来了。
月圆是带着几个小学生来的,月圆的脸被凉风吹得通红,头发上还挂着雪末儿,见到斌武后却很高兴。她说:“哎呀哎呀,我想了一黑间才想了个哄骗我妈大的理由,才能出来转黄溪。”
斌武问:“你想个甚理由哄你妈大来?”
月圆瞅了瞅她身边的那几个小学生,然后凑近斌武的耳朵要说话,斌武却下意识地躲了一下。月圆说:“你躲甚呀,人家告你话咧嘛。”斌武赶忙低头把耳朵送过去,月圆低声说:“我说是这几个学生哭着吼着要我带他们来转黄溪咧!”
斌武觉得月圆很聪明,他会心地笑,说:“就是个你可机敏咧,看把孩儿们冻的!”
月圆说:“不关心我,倒关心起孩儿们了。”
斌武说:“都关心咧、都关心咧,你也是个孩儿咧,一起走吧,你能来就甚也不说啦,我就怕你来不了,让我白等咧。”
月圆:“人家敢不来,下刀子也得来,要不给压到滴水崖下可怎?真的让人家你等到天荒地老,我们可就罪过大了!”
斌武心里美滋滋的,嘴里却呵呵呵地笑。
雪花儿飘飘,山路有些滑,月圆在前面拉着小学生的手,斌武在后面护着孩子们,嘴里还不停地说着:“月圆你操心滑、操心滑……”
月圆觉得好笑,说:“你也操心些吧,倒像个大人似的,我没事,孩儿们也走惯山路了,这路不算难走。”
龙天庙里已来了不少人,斌武把月圆带进了龙天庙。月圆带来的那几个小学生,一进庙便找到了下白彪岭村在他们村上小学的同学,这便相随着满场子耍去了。
月圆问斌武:“这就是你说的那个戏班子许愿不还愿,被压在滴水崖下的龙天庙?我还是头一次来,好大呀!”
斌武说:“是啊。可灵验咧!原来神像和那九凤朝阳的树在的时候,要多气派有多气派,汾阳还不一定有没有这样一座庙咧!”说到这里的时候,斌武看见几个小小孩子正争着爬上斜靠在大殿墙上的创建龙天庙碑,孩子们爬上去,又从那斜面上滑下。斌武叫喊道:“侯鬼们,到别处耍去,不敢在碑上滑,操心把碑上的字都磨喽!”
月圆说:“你可管的宽咧,那些古字你能认的几个?磨就磨了,又不是甚值钱的东西。”
斌武说:“说不值钱是因为你不懂。那碑从唐朝到现在多少年了?珍贵咧!”
月圆撇了一下嘴,说:“咱去看看,刻了些甚字。”
两人就来到石碑前。
斌武念道:“尝闻建庙塑神,无非为护国佑民记耳矧……县西桃花峡,旧无龙天庙,乡人×××捐资,邀众创建于先,桃花峡数村人等翕应于后。众曰,汝之吉善矣!汝之举,当夫,吾等当尽心竭力以从汝矣。遂各捐资,则议建神庙。乃卜其吉地于上下白彪岭之间……工既成矣,当勒碑刻铭以垂永久……”
斌武咬文嚼字地念着碑文的时候,月圆也不作声儿,只是认真地听着,思谋着什么。斌武却就问道:“你知道这是说甚咧?”
月圆凑到碑近前,伸手摸着还算光滑的碑面,说:“都是古体字,让我认字,我还真认不得几个,不过,听你念出来,就知道个大概意思啦。说这庙是咱桃花峡有人先带头掏钱,后来,住在桃花峡各村的人们积极响应,出人出力捐资捐款,然后建成了庙,刻了这块碑……”
斌武说:“到底是人家你在镇上念过书,一听就听懂啦!”
月圆说:“那也比不上人家你咧,这碑文就像一篇古文,又都是古体字,人家你念得顺顺溜溜的,像背课文一样。”
斌武心里有点得意,却不表现出来。正要再说些什么话,却听月圆问:“那这么好的庙,怎么就成了现在这个样儿啦?”
斌武脱口说道:“回去问你大去吧,是你大带上人砸毁了的。”
月圆说:“你又胡说八道,我大在上白彪岭,跑到下白彪岭做甚?”
斌武很认真地回答:“我没有胡说八道,我也是听老人们说的,说你大那会儿威风得很,带着你家村里的民兵们把桃花峡折腾了个底儿朝天,然后冲出桃花峡,打遍昌宁镇,还打进汾阳城咧!”
月圆打断斌武的话说道:“你不用再胡说了啊!等我回去问我大,要是你胡编排我大,我就再也不理你啦!”
见月圆一脸的不高兴,斌武就不敢再说什么。正尴尬着,见嫂子桃花和村里的几个婆娘说说笑笑地走进场子里来,他说:“我嫂子来了,月圆你和我嫂子一起看我的秧歌,我赶紧装扮去,迟了,我相里伯伯又要数说我啦。”
月圆扭头看见了桃花,便推了斌武一把,说:“去去去……”然后莞尔一笑,向桃花跑去。
黄河阵一般都配备一支秧歌队,进行得胜鼓表演。表演时,外围有大鼓大锣铙镲配合,在大鼓大锣铙镲的配合下,有捣腰鼓的、磕花棒的、筛铜锣的各四到六人出场表演。下白彪岭人少,一般都是按照各四个人出场。这些出场表演的年轻男女,要认真背记鼓点,结合鼓点敲击手中的器物,同时还要具备很好的身体协调能力,优美地完成整套动作、步伐、队形的变化。斌武是秧歌队里的骨干,斌武装扮成武士模样,手持两节花棒在队伍里表演。斌武身段好,悟性也高,他和着锣鼓的节奏闪跃腾挪手舞足蹈,充分彰显武士的敏捷灵巧和孔武有力、慷慨昂扬,引起围观乡邻们的声声叫好。却没有几个人知道,他今天的表演所以更加卖力,是因为月圆在场的缘故。
桃花站在月圆的一侧观赏,却是有意无意地说:“我家这二斌有两下咧,你瞅那身段、再瞅那动作……”
这样说着,她偷眼观察月圆的表情。
月圆只是悄悄地抿着嘴儿笑。
演完一场后,斌武就跑过来,问月圆:“咱的花棒磕得好不好?”
月圆在桃花面前不好意思夸赞斌武,月圆故意说:“不好。”
斌武也不生气,只是笑得愉悦。
桃花看见斌文从那边过来了,桃花就借故说:“你哥来了,我和你哥请灯去咧,你们说话吧。”
桃花一走,月圆和斌武说话就方便多了。
斌武问月圆:“人家那么辛苦地为你表演,怎么你就说不好?”
月圆说:“你当我不知道甚叫地秧歌啊?咱汾阳的地秧歌分武场和文场咧,你们那算是个武场秧歌,可又阵势小、人也少,动作也不地道。说的准确些,也就是个转黄溪的开场吆喝。”
昌宁镇每年的这个时候都组织秧歌队表演,月圆若不是来这里见斌武、转九曲,她早去了昌宁镇和她二姐一起看秧歌了。斌武忽略了这些,只是觉得月圆说的话实在是内行、实在是有一定的水平。斌武说:“你说的对、对着咧,我们村人少,这就是个转黄溪的开场吆喝。”
月圆说:“其实我更爱听人家文场秧歌的唱咧,都是现编的,看见甚就编甚就唱甚,可失笑咧!”
斌武忽而焕发了精神:“我也会的,我来给你编一段、唱一段……”说着便一伸脖子要唱。
月圆狠狠掐了他一把:“你二百五呀,不怕人笑话?”
斌武说:“不唱就不唱吧,这来狠劲地掐人,掐得人生疼!”
月圆略低着头笑,又悄悄地在斌武身上刚刚被掐过的地方揉了揉,问斌武:“你请不请灯?”
斌武说:“我请。”
月圆又问:“你请甚样的灯?”
斌武说:“我请红绿的灯。”
月圆十分好看地笑:“你要求婚咧?你要向谁求婚?”
斌武说:“远在天边边,近在眼跟前。”
月圆赧颜地看了看周围,却对斌武说:“不害羞!”
斌武也不管周围有什么情况,只问月圆:“你请不请灯?”
月圆说:“你请我就请。”
斌武又问:“你请甚样的灯?”
月圆说:“你请甚样的,我就请甚样的。”
斌武有些冲动起来,一把拉了月圆往黄河阵里走去。
相里彦章的老伴笑容如花地看看斌武,又端详着月圆,却是没有多说一句话的。待斌武和月圆各请了一盏红绿色的灯盏走出黄河阵后,才问随后进来的相里彦章:“霍家二斌子相跟的那孥子是谁,灵眉俊眼的?”
相里彦章说:“上白彪岭钱福顺家三孥子。”
老伴说:“倒也是般般配配的一对对。”
相里彦章呵呵呵笑了几声:“孩儿们瞎耍咧,弄不成。”
斌武在送月圆和她的小学生们返回的路上,忽地兴致高昂地吼起了地秧歌:“喜鹊登梅攀高枝,放羊的爱上女教师;不怕说三和道四,死活都要成夫妻。嗯哼嘿……”
月圆“哎呀”了一声:“你怎一张口就瞎吼喊咧,不怕孩儿们笑话!”
斌武说:“侯鬼们知道个甚?给他们听听稀罕咧!”
月圆放慢脚步品味着斌武唱的秧歌调子:“嗯、嗯,要说咧,你唱得还真是个这味儿。”
斌武顺势提个要求:“不用光说不练,你也唱一段给咱听听。”
月圆:“我不唱,身跟前都是我家村里的孩儿们,回去给大人们翻闲倒话,丢煞人啦。”
斌武:“你低声些哼几句,我想听你唱得不行行咧。”
月圆微皱着眉像是在想词,忽而眉头一舒,她轻声细语唱出一段秧歌来:“孥子大喽就常害羞,其实心里有小九九;不管你穷富和俊丑,贪图你人好有奔头。哼嘿……”
月圆唱完一段,两手捂了脸颊:“哎呀,不唱了,唱的人脸皮皮还发烧咧!”
斌武瞅月圆那般模样,实在是好看得很,心里就美滋滋的。
月圆在一家子围坐饭桌旁吃饭的时候,很不适时地问她的父亲钱福顺:“大大,那个下白彪岭的龙天庙是你带人砸了的?你就不怕龙天龙母怪罪?”
钱福顺没想到月圆会问起这些来,他生气地把筷子往碗上一拍:“你听谁说的?是不是今儿去转黄溪,下白彪岭的人们侃闲椽(说闲话)来?”
月圆说:“我就是瞎问问,也没人说甚的。”
钱福顺欲继续逼问,郝茹花却殷勤地把碗上的筷子拿起来,往钱福顺的手里递,边说:“你大乃是听伟大领袖毛主席的话,响应光荣正确的党的号召咧……”
“去去去,何地凉快到何地去!”钱福顺粗暴地推开郝茹花。
月圆却不识相:“那敢是毛主席、共产党派我大去砸的龙天庙?”
钱福顺的怒火一下子被点燃,他抬手指住月圆:“热饭填不住冷屁眼,再给老子花妈妈刁嘴嘴,一脚踢得你吃甚也不香喽!”
月圆不明白,随意说个闲话,却怎么就会惹得父亲这样恼火。恐怕那龙天庙还真就是父亲领人砸了的,要不然,父亲怎么一提龙天庙就会这般激动?父亲这做的是个什么事情啊!月圆赌气不再与父母理论,放下碗筷,起身跑出门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