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婷婷发疯了。”珠珠如是说:“这几天,她要么不回宿舍,一回来就拎着大包小包准钻厨房里,边做菜还哼歌,非常欢乐。”
瑶柱(干贝)粥、芋头饭、转子骨汤蒸芙蓉蛋、淮山药枸杞红枣炖鸡粥、猪肚炖莴笋、豆米猪蹄、冬瓜夹火腿、清蒸鲈鱼、柠檬鸡中翅、蜜汁莲藕、牛肉烩胡萝卜、东北黑香菇炖排骨……从选取食材、到刀工、烹饪,这女人确实很强。她做的菜里面还有一些小秘密,比如,看着是一碗白粥,可吃起来却无比鲜香,却不知这粥里她加了切得很薄的瑶柱,只是煮化在粥里看不见而已;又比如,咋看都是一碗普普通通的芙蓉蛋,没有加任何其他东西,水跟火候掌握的很好,蒸得细滑无比,可吃起来却是别样美味,因为这蛋里面加的不是水,是骨头汤。
任婷婷看似平常无奇实则无比华丽奢侈的大餐,得到了齐放、齐飞、徐一平三位武警特警战士的高度评价。徐一平说,他这辈子都没吃过这么好吃的芙蓉蛋,感动得痛哭流涕赖在病房不肯回部队去。因为任婷婷做菜实在太奢华,在齐飞跟她说,不要太破费,感到过意不去、甚至要拿钱给她之后,任婷婷就把奢华彻底藏了起来。该剁碎的剁碎,该用汤的只用汤。只有他们宿舍的人才知道,那一碗面条、一碗粥里藏着多少名堂,哪怕是清蒸豆腐丸子,里面还夹了鲑鱼肉啊……靠!
通常,在病房里,看他们吃得很香,不时开开玩笑或赞美的时候,任婷婷这傻妞只会站在一旁跟着笑。愣痴痴的,不会讲话、不知道如何与他们亲近。尽管她并不是一个木讷的人,但面对他们,她似乎只有用做菜这种方式来表达自己。总是拎着保温壶跟饭盒匆匆而去匆匆而归,但她觉得很开心。只是不知道这样的日子还能保持多久。眼看着齐放一天比一天好,说话越来越有劲了、能坐起来了、能被人搀扶着围绕病床走动了,为他感到高兴的同时,她也知道,这样“看得见、听得着”的日子似乎也快结束了。她不敢想,可她心里确实产生过这样的念头:希望他不要太快好起来。
星期五下午,一下班,任婷婷就奔回到宿舍,钻进厨房里忙活。她记得,齐放一直惦记着那日自己没得喝的鲍鱼鸡汤,因此特意请住在南漳码头附近的同事早上来上班的时候给她带一些活的鲍鱼,用小水桶子养了一天。
因为处理鲍鱼花了些时间,等汤炖好,她拎着保温壶出门的时候,已经晚上八点了。偏偏刚出门不久,外面就下起了小雨。
元月末,街上寒风呼呼,雨点似乎也快结成了冰。任婷婷拉起羽绒服的帽子,把保温壶掖在怀里,一路小跑着出宿舍。或许是她跑得太急,刚跑到路口,一个不小心滑了一跤,蹭了一身的泥浆不说,脚还崴了,疼得她半天缓不上气。她爬起来,看看怀里的保温壶,没事。只是衣服摔脏了。幸好羽绒服是黑色的,她掏出纸巾擦擦,一瘸一拐地打车去医院。
坐电梯到9楼,任婷婷忍着脚疼一跛一跛地朝病房走。就在离病房还有五、六米的时候,她忽然听见里面传来一阵说笑声。听上去病房里似乎来了不少人。任婷婷愣了愣,一只手扶着墙慢慢走了过去。到了门边,还没推门,透过门上的小窗,她看见里面还真的坐了不少人。
除了齐飞、徐一平,床边站了一个身材高大皮肤黝黑的中年男人,穿着迷彩裤和黑色长袖T恤,想必也是齐放他们的战友。除此之外,齐放床边靠窗的位置坐着一个女人,正在削苹果。女人大约二十六、七岁,长得很漂亮,而且气质出众。一头棕色卷发,白领打扮,给人一种精明能干的感觉。在这个女人身后,还跟着穿西装戴眼镜的男子。而床尾靠墙,则站着一个三十来岁穿夹克的男人。
此时屋子里的人正说笑着,女人将苹果削好递到齐放手上。俩人也不知说了什么话,女人笑着抬手,敲了敲他的头。齐放也不躲闪,笑呵呵地吃着苹果。
床头柜旁的地上堆着看上去像保健品的盒子,还有很多水果。床头柜上摆满了一次性饭盒。徐一平坐在齐飞陪护那张床上,手里拿着一个饭盒,正用手从里面捞起些什么来吃,很乐的模样。看上去,大家似乎都已经吃过饭了,徐一平只是在杀后场。
任婷婷站在门前,提保温壶的手紧了紧,忽然有些犹豫。但这时候,齐飞透过门上的小窗看到她,快步迎了上来。
“来了?”
他笑道。徐一平此时也看到她了,扭着脑袋冲她笑:
“婷婷来啦?快来、快来,有好吃的!”
任婷婷冲屋里那些陌生面孔都笑了笑,拍拍身上的水珠,往里走,让齐飞好把门关上。
“呵呵……这么多人……”
她笑了笑,正不知该说什么好的时候。齐飞已经关好门转身走到她身旁。微笑着向她介绍:
“潘队,秦玉,她就是任婷婷,上次毛一峰绑架的那姑娘……这段时间,多亏她帮忙。”
他说着,又挨个指着屋里的人向她介绍道:
“这位是我们特警队的潘队长,那位是秦叔的大女儿秦玉,跟我和齐放从小一块长大的,听到消息特地从林城赶过来,还有她后面那位张先生,姓张对吧?哦,张修,是秦玉的同学……”
最后,他指了指站在床尾的那个穿夹克的中年男子:“这位是赵哥,秦玉请他来帮忙照顾齐放……因为部队上有些事儿需要我回去,我今天晚上就得和潘队走……”
一时间,任婷婷来不及记下太多的人名,只是笑着频频朝众人点头,而潘队、秦玉着笑着对她说了不少感谢的话。接着,齐飞接过她手中的保温壶,带着歉意笑道:
“秦玉今天下午才到,她不知道你会过来……跑去饭店叫了一堆吃的打包带来……大家刚吃过。这个我给我,留着他一会儿饿了吃吧。”
任婷婷含笑点点头,转眸,见徐一平拿着饭盒,盒子里装的是叉烧,饭盒上印着“一品堂”字样,是滨海市一家十分出名的饭店。他吃得添口添嘴,边吃还边抬起饭盒递向任婷婷,叫她也尝尝。任婷婷笑着说自己已经吃过不饿。
“你们啊,我都不知道该怎么说……出了这么大的事儿,你怕爸听了犯病,但对我总不该瞒的。昨天听王指导员电话里一说,差点没给吓死!今天当着潘队的面,我可先说了,如果敢有下次……”
秦玉说着,齐放挑眉笑着打断道:“还下次?算了吧我的姐姐,一次差点没命,再来一次那还了得?”
“你还知道了不得?”秦玉冷哼,忽然一把夺过齐放手中的苹果,狠狠塞他嘴里。众人见状皆笑。任婷婷也跟着笑。
起初任婷婷还没看清,直到齐放吃完苹果,秦玉去拿放在病床下的垃圾桶的时候,任婷婷才注意到秦玉是坐在轮椅上的。但她看上去乐观、大方。虽然坐在轮椅上,行动却十分敏捷,拿什么东西或做什么,都不假于人手。
看着齐放与秦玉说笑,任婷婷扭头对身旁的齐飞笑道:“你们感情一定很好吧?”
“嗯……”
齐飞笑着答应。
“我、齐放、秦玉还有她妹妹秦露,感情一直都不错。秦玉脚不好,初中的时候,班上老有人欺负她。她个性要强,在外从不认输,回家就躲起来哭。当时我比他们高一个年级,齐放跟她同班。有一天,齐放回家很晚。身上还有泥,衣服也破了。他跟秦叔说不小心摔的。我不信,就单独拉了他问。他笑呵呵跟我说,他偷偷跟着欺负秦玉那几小子,把人拖到僻巷里打了一顿,一挑五,把那几人全干趴下了。还硬打得人不敢告老师也不敢回家跟爹妈说。秦玉事后估计也猜到了。虽然不说破,不过打那时候起他俩感情特好……”
任婷婷听着,几乎能想象出那些场景。她不时抬眸看看秦玉,而那姑娘对于目光似乎格外敏锐,每每发现任婷婷在看她,也抬眸朝她笑笑。
任婷婷不知秦玉是做什么工作的。不过看上去她似乎很忙,几乎每隔个十来分钟电话就会响起来。
秦玉摇着轮椅到一旁接电话,齐放抬眸看了看坐在一旁的跟齐飞说话的任婷婷,也没说话。从床头柜的小盆子里拿起一个洗好的大青枣朝她这边扔。任婷婷是个大笨蛋,分明看到他朝她扔东西,伸着手却接不住。那枣子不偏不倚正巧打在她鼻子上。齐放见状埋头笑,倒是齐飞跟潘队瞪他一眼。
“有你这么给人吃东西的么?”
“就是,你说咱队里咋出了你这种耗子屎啊?人辛辛苦苦照顾你这么多天,就这么对人的?”
齐放捂着伤口,也不敢笑得太用力,半晌,无奈地冲任婷婷笑道:
“下次你别用鼻子接,正襟危坐,张嘴,我保准扔到位。”
此时秦玉也打完了电话,转身摇着轮椅到齐放床边朝他白眼:
“你那张嘴,欠抽!砸到人了连对不起都不会说?”
齐放见她电话不断,也调侃道:“秦总,您就快回去吧,别打我一病号这儿耽搁了。”
“咋的?还不乐意我在这儿?嘿,我就偏不走!瞧你那小样,生活都不能自理了,能把我怎么着?”
这俩人贫嘴倒也是棋逢对手,众人在一旁看笑话。任婷婷也不知他们说了什么,不时跟着笑,埋头握着齐放扔给她那青枣,揉来揉去地玩。
大约坐了半小时,见他们聊得开心,自己也搭不上话,任婷婷便起身告辞。正巧,秦玉有事要下楼发份传真,便与任婷婷一道走,让她同学开车送任婷婷回去。
临出病房,齐放叫了任婷婷一声,她回头,见他笑道:
“枣子是拿来吃的,别老捏着玩。”
任婷婷愣了愣,正想说些什么,却听秦玉道:
“嘿,你这人还真是……人爱玩就玩、爱吃就吃,安分躺着吧你!”
任婷婷、齐飞、秦玉还有秦玉那同学一行四人走出病房。齐飞将他们送到电梯口,趁着等电梯上来的时间,齐飞说,现在齐放的恢复情况不错,要不是行动还不方便,不要人照顾也可以。稍晚他跟徐一平都要和潘队回部队,有任务。这次可能得去北边沙漠一段时间。不论如何,现在有赵哥帮忙照顾,秦玉也在,他放心多了。
秦玉听后笑笑。
“都是一家人,跟我还客气,你弟弟难道不是我弟弟?我那边生意有人照顾,过来几天正好当放假。倒是你,千万给我注意安全,这边这个还倒床上,你别也跟着学。”
齐飞笑着点点头,跟任婷婷说了再见,目送他们上电梯。
不知为什么,看着秦玉,任婷婷有些羡慕。或许是羡慕她这种鲜明的个性。秦玉跟她恰好相反,虽然身有残疾行动不便,可性格大方,做事有主张,好像有她在,什么问题都可以解决。
“婷婷?”
任婷婷站在电梯里看着数字跳动正发呆,忽然听见秦玉叫她。她一愣,回头冲她笑。
“这几天多亏你了。我看你刚才走路脚有些……是扭到了吗?”她关切地看着任婷婷的脚,或许是因为本身腿有毛病,尽管任婷婷忍着疼走好,却还是被她给看出来了。
“哦……是扭的,刚才出门走得有点急,所以……”
秦玉点点头,很快明白了。
“我听齐飞说,这几天,每天上午、晚上都是你给他们送吃的……白天要上班,回来又要忙活,我都不知道怎么谢你才好……”
任婷婷一听她这么说,连忙摆手道:
“没什么,真的没什么。当初我在沙井遇上流氓,差点被他们抓上车,多亏齐放帮我,就因为这个,害他断了一截指头。后来我被毛一峰绑架,也是他们救我。我感激都来不急,这些也是我该做的。”
秦玉笑了笑,点点头。
“他们这工作实在是太危险了。齐飞跟你说过吧?我爸跟他爸是战友,过命的交情。可他们呢,老见外。当初我家因为给我治病,花了不少冤枉钱。他们怕给我爸妈增加负担,高中一毕业就去了部队。当时也没想到他们会进武警特警学院,这工作实在是太危险,齐放受伤住院也不是第一次……每次打电话找不到人的时候,我就提心吊胆,怕得睡不着觉。总觉得是我害他们的,要不是因为我……”
秦玉说到此处埋头笑了笑。
“不说这个。”
她顿了顿又道:
“不管怎么说,还是多谢你,这么忙还抽空来照顾他们,挺过意不去的。我打算在这边呆一周,等齐放拆线再走。我同学张修正好是一品堂的经理,他们那饭菜不错,我在他们那订了一日三餐,他们送到医院来,也省的麻烦去做……自己做饭我知道,真是特别累……”
任婷婷听着,笑笑,不时点头。秦玉是一番好心,她真的安排得很周到,才飞过来,饮食起居的问题全给联系好了。但任婷婷听着,脸上在笑,鼻子却有些发酸。
从医院出来,任婷婷跟秦玉站在大门口,等着张修把车开过来。秦玉送任婷婷上车,关上车门的时候,还从车窗塞了一叠钱给任婷婷,说是听齐飞他们说了,这几天,顿顿给齐放大补。男人心思粗,想不到这些。但现在的菜都不便宜,又是鲍鱼又是鸡,少说也得好几百。任婷婷刚出来工作,经济也不是多宽裕的,如果她不收这钱,他们过意不去。任婷婷推拒了半晌,可秦玉硬塞给她,接着张修就开车了。
“你就收着吧,没什么。”
车开后,张修笑道。
“你刚出来工作,也不宽裕。这些天你尽心做了这么多,心意到就行了。”
张修说,秦玉这个人很能干,在林城有三家公司。这点钱对于秦玉来说不算什么。而事实也的确像他们说的那样。任婷婷的工资并不高,这些天,单是做菜,少说她也花了四、五百。她知道他们是一番好心,可这钱她不能拿。
秦玉给的那叠钱,任婷婷下车时,还是硬塞给了张修,让他转交秦玉。
回到宿舍,同事们看她一言不发地拿了衣服去洗澡,暗暗觉得奇怪。等她洗完出来,便笑着问她:
“唷,今天不做菜了?你那野生鳝鱼还在脸盆里呢。”
任婷婷爬上床,抱着笔记本电脑,一边开机,一边摇头淡淡地道:
“明天再说吧,今天累了……”
“累了?”珠珠惊讶万状,“明天早上你不还要去医院送饭吗?明天再做来得及?”
任婷婷愣了愣。把电脑合上,下床。接着,他们就听见厨房里传来她做菜的声音。不由地互相看一眼,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儿。
大约过了1个小时,她端着一盘酱爆鳝丝走进房间。还拿了好几双筷子。珠珠跟吴姐都愣直了眼。
任婷婷给他们筷子,笑道:
“晚上加餐,不怕夜草肥人的就来吃。”
她说着,就搬了凳子坐在桌子边开始吃起来。吃得吧唧吧唧的。
大伙完全被这人一系列的怪异举止给惊到了。都没说话,也没动,就盯着她看。
过了一会儿,任婷婷见他们都没动静,停下筷子,扭头笑道:
“怎么都不来吃?挺好吃的,真的。珠珠,你不说想吃吗?”
珠珠抿抿嘴,忙摇头。
“我本来想吃,看你这样我不敢吃了。喂,任婷婷,你不是受什么打击了吧?”
任婷婷愣了愣,吸吸鼻子,转望向吴姐:
“吴姐,你也不吃?我一个人吃不了这么多。”
吴姐一愣,笑了笑,摇头。
“我晚上吃得挺多的,现在很饱。对了,婷婷,你没事吧?是不是出了什么事啊?”
任婷婷又吸了吸鼻子,愣着没吭声。可过了一会儿,她忽然哭了起来。
“你们……你们都不吃……我吃……我全部一个人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