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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6章

“俗话说,人要倒霉呀,喝凉水都塞牙。那么,人要走运呢……”朵拉两手托腮,默默地想。她正坐在书桌前,两眼一眨不眨地望着:靠着台灯,一个信封端端正正地对着她。

这是学校发给她的得奖证书。她的那首《母亲的河》在学院歌曲大赛中得了头奖。一宿舍的女孩子都挤到她这屋里来了。吵吵嚷嚷地要为她举办Party。因为谁都知道,按照惯例,每个学期得大奖的人下学期一定会得到全额奖学金。可朵拉不敢相信,她倒霉惯了,从不敢把事情想得那么美。女孩子们推她,搡她,拥抱她,吻她……终于逼出了她上边想的那句心里话。女孩子们轰的一声笑了。唧唧喳喳地乱嚷:“那当然是一通百通,诸事顺遂了……”

“逢凶化吉,遇难成祥啦……”

“运气来了,三重大门都挡不住。”一个日本女孩子说。“运气跟着运气,正像金钱追逐金钱。”一个美国女孩子说。“财运固然好,桃花运更重要呀!”一个法国女孩子啪的一声,按响了录音机,索性边说边舞了起来……

大家哄堂大笑。不少人跟着她也跳了起来。朵拉也笑弯了腰.看着这些黄头发、黑头发,蓝眼睛、黑眼睛、灰眼睛、绿眼睛的女孩子们说着大同小异的谚语,惊异于各个民族的智慧,心里想:真该把这些话都记下来……虽然按中国人的习惯,她牢牢刻在心上的还是那句“福兮祸所伏,祸兮福所倚”。

还没容得她动作,甚至还没容得她细想,电话铃就响了起来。“朵拉,当然是朵拉!”一个印度女孩叫道。“男孩子,一定是男孩子!”那个法国女孩子,嘴还啧的一声,飞出一个响亮的吻。女孩子们又是哄堂大笑。

电话自然是朵拉的。从那首歌在音乐会上打响之后,朵拉一夜之间成了学校的名人。打电话的,写信的,约会的……络绎不绝,百分之八十以上是男孩子。

不过这次她们可猜错了。男性倒是男性,可不是男孩子,而是舒尔茨副教授。

舒尔茨副教授问她能不能一起出去吃晚饭?

朵拉犹疑了一下。

“顺便谈谈关于奖学金的问题。”

“哦,当然。”朵拉说。

女孩子们挤眉弄眼地散了。

剩下朵拉独自坐着,一时心烦意乱起来。

她对舒尔茨印象很好。说真的,如果没有舒尔茨的辅导,她能不能在那样短的时间里准备好考试都很难说。这次《母亲的河》得奖,从找资料、创作到排练、演唱也都得到他不少指点和帮助。朵拉很尊重他,甚至很感激他。可是凭着一个女孩子的直觉,她感到舒尔茨对她……似乎有点太好了。不,不是教授对学生的那种好,至少不完全是。当然,教授们往往偏爱自己的得意门生,舒尔茨对她自不例外,何况,在人们眼里,还完全可以说是他发现了她,而不是仅仅指点了她和教了她。但是,朵拉当过歌舞团的尖子演员,在国内外曾师从过不少教授,她经历过各种不同性格、气质的领导和专家们的偏爱。她说不出,但直觉感到和舒尔茨的大不一样。

不是说,舒尔茨有过什么表示,或者有过什么失礼的地方。不,一点没有。丝毫没有美国男孩子追人的那种殷勤,那股勇猛,那股潇洒劲儿。他对她从来是严肃而严格的,没有送过花,没有送过糖,甚至过往也并不密,只偶尔在一起喝过几次咖啡,吃过一两顿饭。

可不知为什么,她就感到了异样。也许,是因为汤亦新?汤亦新爱上她是她从来没有预料到的。因此,他的突然表白使她大为震惊。于是,从此就过敏了?

想起汤亦新,她越发心烦意乱起来,不,不仅仅是烦乱,烦乱中还带着那么一些歉疚。歉疚什么呢?她从未爱过他,也从未对他允诺过什么。她爱天亮,他也是知道的。可不知为什么心里就老有那么些不安,那么些歉疚。也许是他这份情意太深、太重——是啊,默默地,不声不响地……并且还帮助她和天亮……

歉疚,当然就是不打算接受啰。那么,又为什么烦乱呢?朵拉已经不小了,而且深深地爱过人。因此,这烦乱就绝非是小女孩情窦初开的心慌意乱或无名的烦恼。而是,而是——有着接受的可能性?

没有爱情,却有着接受的可能。对一个女孩子来说,这是多么深重的悲哀。朵拉凄然一笑。朵拉从没有这样笑过。从小,她就是一个十分爽朗、十分坦荡的女孩子,生活对她并不厚,从小吃了那么多苦。可无论怎么苦,她也是单纯而明朗的,哭就大哭,笑就大笑。当然也啜泣过,饮泣过;微笑过,苦笑过。可从来没这样复杂过。苦和甜,悲与喜,希望与绝望……这样错综复杂地交融在一起,令你掰又掰不开,揉又揉不拢,没着没落、没抓没挠,抛又抛不开,决断又决断不下……生活真能折磨人啊!

朵拉的心里悲哀,因为她觉得她变得太多了。她过去不懂爱情,所以敢贸然地接受婚姻。现在她经历过真正的爱情,可又不得不考虑无爱的婚姻。这种滋味儿,可实在是太……太什么了呢?

与吉米不同,她和汤亦新还有着一份友谊。有共同的语言,共同的文化背景。还有对他默默深情的这份看重,这份同情,这份感动。当然,怜悯不是爱情,但怜悯不是不可能发展成爱情。何况,汤亦新这个人这样好。他的稳定的个性可以保证他感情的稳定。他稳定而高薪的工作,又可以保证她今后学习的稳定、生活的稳定……

也许,她变得过分实际了?生活是实际的。她已经二十六岁,读到毕业,不就快三十岁了?三十岁,对一个女人,即便是女音乐家,也是可怕的。

那么,为什么还犹疑呢?因为,心不答应。在心里,有的只是天亮。

她只爱天亮。

如果,有一天天亮回过头来找她呢?

不知为什么,她总感觉着会有这天。

她相信女人的直觉。

或者说,她还期望着这种可能。

虽然天亮已经有了女朋友。

那个叫做巧莉的上海女孩子看起来又那么漂亮。

鬼节里天亮不带面具却像面具的脸从朵拉眼前一闪而过。

朵拉心如刀绞。

可天亮还有别的形象呢,更多的其实还是别的形象:

第一次在街头相遇。

月夜飞车送她回家。

渔人码头上手拉手地徜徉。

在海洋世界那充满深情的眼睛。…………

朵拉就这样默默地坐着坐着。

天不知不觉地黑了下来。

门上响起了轻轻的叩击声。

朵拉打开灯,看了一下表,不觉“啊”的一声叫了起来。早已到了约会的时间。

打开房门,果然门口站着衣冠楚楚的舒尔茨。他已开车来接她。

朵拉定了定神,道歉说请再等她几分钟,她也许……该换件衣服?

朵拉现在穿的是一套T恤牛仔装。她不知舒尔茨要请她去哪里吃饭?因为美国人虽然平时都穿得很随便,但正式场合又都要求规范。今天,舒尔茨正式请她吃饭,特地打过电话来,现在又穿得这样衣冠楚楚,一套很合身的黑色常礼服。

“也许……”舒尔茨沉吟了一下,“不过现在可以不要,咱们只是在近处的一家小餐馆。”朵拉有点奇怪又有点恍惚地跟他走出来,不明白既然在学校门口的小饭店,那么他又何必换上盛装呢。

莫非……她的心忽然跳了起来。一个汤亦新已经弄得她心烦意乱了,她可不希望……再交什么“桃花运”。也许,是直觉出了差错,但愿如此。唉,天亮,天亮,只要一牵涉到天亮,朵拉就会一切都理不清楚,就会迷迷糊糊、神魂颠倒……即使过了那么长久不再相见的日子。

但朵拉就是朵拉,她甩甩头发,立即关闭上对天亮的缠绵,就像关上心室里的某条电路,开始聚精会神地思考该怎样十分得体地对待舒尔茨——她的教授,她的朋友,也是她十分感激和信赖的人。

他们很快来到大学旁边一家意大利餐馆。这家饭店不大,只有五六张桌子,可是音乐是出名的。店里灯光不亮,又处处点缀着鲜花和名画的复制品,是谈情说爱的好地方,也是搞艺术的人认为很有情调的去处。

舒尔茨替朵拉拉开椅子,请她点菜。朵拉只点了一个鲜蟹沙拉,一个意大利通心粉。舒尔茨并不勉强她,自己也要得很随便。看来,他并不是要请她大快朵颐。他是要和她谈话。朵拉立即全身戒备起来。舒尔茨首先举杯祝贺她的歌曲得奖。“谢谢,”朵拉说,“如果没有您的帮助……”但是舒尔茨并没让她把话说完:“然后,祝贺你即将得到全额奖学金。”

“真的?”朵拉叫了起来,注意力马上转移了。深深吸了一口气,说:

“有——希望?”

“岂但是希望,已经报上去了。”

“哦,那更得谢谢您了。”朵拉说,因为她知道虽然最后批准权在校长,但推荐与否,却全在指导教授肯不肯提名,肯不肯在系里为你争取。“我真不知该怎么感谢您才好,我只能更加努力地学习……”

“这完全是按照惯例。”

“我……”

“我非常欣赏你们中国人这种……这种谦逊的美德,如果是我们美国人……”

“怎么,美国人就不感谢给过自己帮助的人么?”

“当然不全是。但大多数美国人往往过于自信,过分尊崇自己个人的能力、才华,以及机遇,心里难免就装不下别的了。他们最多只‘感谢上帝’……”看着他夸张并且合掌的表演,一下子变得年轻了许多。“当然,上帝的恩惠是有的。不过,根本还在于自己。你们中国人对这好像也有句话——”他用手指敲额,显然是想不起来了,“咦,怎么说的来着?”舒尔茨原来只对东方音乐有兴趣,可近一年多来开始学起中文了。是朵拉的歌征服了他?还是……朵拉从来不愿多想。

“天助自助者。”朵拉脑子里把与此有关的格言谚语飞快地滤了一遍,说:“对吗?”

“对,对,就是这个。”舒尔茨十分欣赏地看着她,“我非常欣赏你的聪明,朵拉……”

“来了。”朵拉立即收敛了笑容,心想。没想到舒尔茨底下说的却是生意。“你的成就决不会止于得几次奖。不止。”舒尔茨深深地望着她,两眼熠熠发光。朵拉的心提了起来,等着他说下去。舒尔茨却转了话题,全身舒展地靠在椅背上,说,“喜欢这个餐厅吗?”

“当然。”朵拉随着他的手势环顾,心里莫名其妙,嘴里却说:“很美。”

“确实很美。店主人打算盘出去呢。”

“哦?”朵拉不知为什么,很有点替店主人难过。这么美的地方,他一定很舍不得。“为什么呢?”她问。“因为亏本,不赢利。”唉!钱,又是钱!朵拉从小就知道一文钱难倒英雄汉。那时她只要计算好怎么把一文钱掰成八瓣花,弟弟妹妹就可以不饿肚子,就可以平安长大。钱对于她,只是温饱问题。可到了美国,她才知道,不但是穷人,就是富人,也日夜为了钱奔波。钱多了还想多,永远没个够的时候,一切超前消费。汽车、洋房……似乎人人都有,可人人又都为它们负债,为它们而奋斗……活活累死个人!于是,文学艺术全成了有钱人的附庸。自然,这个餐馆的这份情调就远远超过了这个小店主的经济能力了。想着这个餐馆将从此消失,以后也许变成快餐馆,或者洗衣房、杂货店……朵拉深深地叹了口气。

“可惜,”舒尔茨问,“是不是?”

“当然。”

“那么,我把它买下来怎么样?”

“你?”朵拉大吃一惊,“把它买下来?你不当教授了?”

“这和当教授有什么关系?”舒尔茨大笑起来。

朵拉也不禁发笑。来美两年多了,她还是本能的中国思维,按中国的生活方式考虑问题。可不是么,在美国,人人都可以从事几个职业,只要你自己玩得转。就她所知,教授们家里开餐馆、旅店、高尔夫球场的就大有人在。甚至教授本人教书,教授太太开珠宝行、鲜花店、快餐店,以致把本人住房租出去一层给学生,给旅游者……做B?B①寓所,或者全包伙食,教授本人课余还协助经营管理呢。

自己真是大惊小怪了。她红了脸。

“可……这总要花费你的精力。你,你毕竟是学者、艺术家啊!”

“这就是我为什么要和你商量的缘故。”

“我?”

“是的,你。”舒尔茨说,“很久以来,我就想在学校办一个世界文化交流中心。可是谈何容易,需要大量的经费。美国近年的经济也不景气……当然,先集一部分资,再贷款……也不是完全没有可能。我一直踌躇着没动,关键就在于人才。人才的来源在美国通常的办法是招聘。可我现在,既没有钱,又没有实体,只有一个想法。虽然是绝妙的想法。这时,你出现了……不,不,你别说话,先听我说。”舒尔茨把饭后咖啡推到朵拉面前:

“要糖么?一块?两块……朵拉,你知道么,你的才能决不止于唱歌。虽然,你唱得也不错,但是,除此之外,你还有惊人的公关能力,用你们的话说叫活动能力,也许是叫……组织能力……我怎么知道?当然。从第一天见你开始,”舒尔茨两眼眯细了,细细地打量着朵拉,并轻轻地笑了起来,“伊丽莎白夫人不是肯为每个人举办试唱音乐会的。我不知道你是怎么打动她的?但是你,一下子就打动了我。要知道,我也不是轻易被人打动,肯为人做推荐,对人作辅导……的。然后,你为创作《母亲的河》这首歌调动了那么多中国人、美国人、法国人、墨西哥人、印度人、日本人……几乎可以说,整个班、整个系、整个学校……”舒尔茨大笑起来。朵拉从来没见过他这个样子,他从来是很严肃很严厉的,严厉得朵拉有时候还挺怕他呢。

朵拉不由得也笑了起来。

“是么?”她说。

“是的。你成功了,人们只看到你得了奖。而我,舒尔茨,看见的却是你为获得成功所做的拼搏,所走的路……”舒尔茨是德国血统,两只眼睛颜色很淡,是那种淡淡的铁色。可他一笑起来,特别是笑得眼睛熠熠发光的时候,这铁就好像熔化了。不,不是熔化成火焰,而是好像熔化过又淬了钢,瞳孔的边缘闪出一种钢蓝色。这就使得他整个面孔都柔和起来,漂亮起来。

“是么?”朵拉不敢正面接触这个事实,也就不愿接触这双眼睛,她低下头,不知怎么又轻轻地说了个“是么?”

“是。”舒尔茨不但眼睛熔化了,声音也熔化了,柔软得几乎带出了梦幻的色彩,“我终于找到了我要求的——合适的人选。当然,你是中国人,还是个学生。于是我也就合乎实际地修改了我的计划。不办什么世界文化交流中心,而只先办一个美中文化,不,美中音乐文化交流中心,慢慢再发展成东西方音乐文化交流中心……”

“学校会批准么?”朵拉也兴奋起来了。

“我们先干起来。要人承认,你得先有东西。这就是美国方式。”

“自己——怎么干呢?”朵拉原想说自己哪有钱呢?可一想,他不是还要买餐馆么?也许他有的是钱。美国人最讨厌人家问他的私事,特别是怕人知道财产。于是舌头一转,就把钱字咽了下去。

“先小小地干。我去集资、贷款先买下这个餐馆,把它改成咖啡厅。这样既不像餐馆需要更多的人更多的资金周转,又可以把这里办成一个收费的音乐活动中心……”

“我明白了!就这样慢慢地积累资料,积累经验,聚集人才……等到初具规模,再向学校申请……”

“或者向什么基金会,什么学会……申请,那路就宽了。怎么样,聪明的女孩子?”

“Excellent!”朵拉由衷地鼓掌。

“那么,”舒尔茨又眯细了眼睛看着朵拉,“干不干?我请你做我的合伙人。”

“我?”朵拉心里是一万个愿意,可不知这合伙人怎么合法,嘴里就说,“我一没钱,二没有权,我能算个什么合伙人呢?”“你——”滔滔不绝的舒尔茨突然顿住了。

朵拉的心立即狂跳起来。

“你——拿智力投资。”舒尔茨缓一口气,慢慢地说,“你来当这个咖啡馆的总经理。算你百分之十的干股,怎么样?”

“不,我不要股份。我来打工好了。反正我上学也要打工。”

“我就——喜欢,非常喜欢你的这种自尊心。”不知为什么,舒尔茨的话又一次打结,也许他原来即将脱口而出的不是“喜欢”这个词。但现在,现在朵拉一切都顾不得了,她的心狂喜地跳着,这么说,即将出现一个美中音乐文化交流中心,而她,将成为这个新事物的创办人之一,可以为自己的祖国文化,为生养自己的新中国做许许多多的事了。从事的是自己最最心爱的音乐事业,自己又还仅仅是一个刚入校门不久的学生。啊!命运多么垂青于她。真是让那个日本女孩子说中了,“运气一来,三道大门都拦不住啊!”当然,唯物主义者是不相信什么运气的。关键还在于成功,成功带来了运气,运气又追逐着成功。只听舒尔茨还在说着什么,说什么呢?好像还是在劝说她收下股份。说是她即将有全额奖学金了,打工对她已不是那么紧要了,为什么,为什么不让股份替她继续makemoney呢?何况,股东说明一个人身份、地位……

“不,谢谢你,舒尔茨副教授。钱对于我并不那么重要,音乐才是我的生命。”

“可是傻孩子,音乐也是要靠钱养活的呀!”舒尔茨说,“在美国,智力股是各个公司常用的办法。为的是吸引住高智能的职工。殚精竭虑地服务。但你既然执意不肯,我也就不勉强了。我就聘你为总经理好了。”

“我不要当官,我只要打工。这是我心爱的工作,衷心向往的工作。你用不着千方百计地吸引我,我就会尽力尽心工作的。”舒尔茨想必也敏感到朵拉为什么这样坚决地不当合伙人的用意了。也就不再勉强,笑笑说,“总经理也是打工。只不过是白领职工。一切都以后再说吧。无论如何,合作是谈妥了,明天我就着手去办。今天,我们先来庆贺一下吧。香槟,怎么样?”

“OK!”朵拉说,“香槟就香槟。”喝完香槟,两人又计议了半天,都快十一点了,舒尔茨才立起身来说:

“今天够了,几乎把一年的计划都做出来了。那么,现在,回家换衣服吧!”

“换衣服,都这么晚了?”朵拉惊异地说。“夜总会里,这也才刚刚开始。我需要到那里会会几个音乐界的上层人士。你呢?我的总经理,也需要多接触一下美国各个不同层次的文化。”朵拉这才明白为什么舒尔茨穿了一身常礼服。她是必须回去换衣服的。因为如果当时她就穿晚礼服出来是太扎眼了。何况,当时她还没接受舒尔茨的计划呢。回到宿舍,舒尔茨没有上楼,在车子里等。朵拉把衣橱打开,考虑了很久,她的演出服很漂亮,是白缎子缀白纱的;她的肤色浅褐,穿上很好看。可一来她不想过分隆重;二来舒尔茨的衣服色泽太深,反差太大未免过分夺目。到美国这么久,夜总会仍然只是在电影里见过,谁知道究竟什么样,会出现什么情况……于是,只挑了一件银红色镶边的长旗袍穿上。中国旗袍就这点好,既可以当礼服,又可以当便服。既雍容华贵,又落落大方。可高可低,不卑不亢,回旋的余地很大。她又问隔壁房间一个西班牙女孩借了一件银灰色小披肩和银色手袋。在镜子前这么一转,满屋女孩子都欢呼起来。

下了楼,款款地走下台阶,舒尔茨一钻出车门,就吹了一声口哨。替她打开车门,还对她目不转睛。她让他看得直不好意思。舒尔茨说:“我真佩服东方艺术家的审美能力。”

“谢谢。”朵拉说,心里却不无得意地想:唉!穿对了。我是有生第一次上美国上层社会的夜总会,而他的眼睛是有准的呀!

夜总会里,几乎没有中国人,因此朵拉这身旗袍就更加引人注目。舒尔茨见人就介绍她是他们学校的高才生——不说是他的学生;是音乐会大奖的得主;是歌唱家,作曲家;是他即将创办的美中音乐交流中心、东西方音乐交流中心的合作者、总干事……夫人们一惊一乍地称赞;绅士们彬彬有礼的吻她的手。

朵拉这才懂得美国牛皮是这么个吹法,而又可以吹得这样温文尔雅。夜总会也没什么出奇,就是像电影上所有的高级夜总会那样,音乐却是出奇的好。舒尔茨请她跳舞。没想到他的乐感也是出奇的好,和他跳舞真是一种享受。“你的乐感真好。”舒尔茨夸她。“谁的学生嘛!”她不由得也恭维起他来。和他跳过舞,再和其他人跳,简直就味同嚼蜡了,虽然那些绅士们大多也跳得很规范。舒尔茨开头还不断去找人谈话,谈生意,后来简直就一曲一曲和她跳个没完,完全沉湎在音乐中了。

午夜在一曲华尔兹中来临,朵拉习惯性地突然一惊。呀,马车是不是要变成南瓜了?但是,舒尔茨继续带着她旋转,音乐继续悠扬,她本不是灰姑娘,她也没拿舒尔茨当王子,他们只不过是音乐伙伴,一同融化在音乐中罢了。

在令人眩晕的旋转中,视野里忽然滑过两袭中国旗袍,哦,终于还有别的中国人。一袭墨绿,一袭鹅黄,比真正鹅黄略略浅一丁点儿的鹅黄,或者叫做嫩鹅黄,鹅仔黄……

“薇薇最爱穿这种鹅黄……”意识里突然掠过一缕微风,情不自禁地扭过头去打量。这一回头,可不得了。朵拉全身僵直,几乎尖叫了出来。原来站在不远处,手里端着一个酒杯,正在和几个人低低寒暄的,不是别人,正是紫薇。她的薇薇。朝思夜梦,千呼万唤,却始终不见踪迹的薇薇。这叫什么?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功夫”,还是“……众里寻她千百度,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舒尔茨也停住了。体贴地俯下头来问她:“怎么了?不舒服?遇见了熟人?”一句话提醒了她,朵拉顾不得道歉,眼睛也不敢眨一下,唯恐一眨眼紫薇又会像幻影一样消失。扔下舒尔茨就飞奔了过去,完全忘了打蜡的地板有多滑,高跟儿鞋的跟儿有多高……“你——”她一把拖住紫薇,眼泪就下来了。“朵拉,我的朵拉……”紫薇先是大吃一惊,随之泪如雨下,但很快就惊惶地要从她的臂弯里挣脱出。她们这种举措确实是太不合乎夜总会的规范了。和紫薇一起,说话的绅士淑女都假笑着散开:有的好奇,有的鄙夷。

只剩下一个穿夜礼服的绅士。“是——卢先生?”朵拉说。“是。”那男人说,“还没请教?”

“我最好的朋友,”紫薇说,却不介绍名字。“我叫朵拉。罗朵拉。”

“我叫——”那男人还没报出名来,就被紫薇一个眼色制止了。朵拉心里好生疑惑。她知道大卫姓卢,却没见过。听说这人姓卢,又见他和紫薇一道出现在公共场合,还以为他和紫薇的关系终于公开了,心里好生欢喜。可看着紫薇惊惶的神色,知道紫薇还在瞒着她什么,又不安起来。如果是别人,自然就不该再问下去了,可这是紫薇呀,是自己心心念念日夜惦记的薇薇呀,决不能让她再不见了。不,不能!于是她又笑着说:

“大卫先生?”只见那男人的脸色也倏地变了。“薇薇,我想,对罗小姐……”他期期艾艾地刚一张口,紫薇就拉着他的袖子说,“不,让我来说。朵拉,是这样的,我今天不是一个人,给我你的电话,咱们再约个时间。”

“不。”朵拉说。“咱们这么久不见了,不是三言两语说得清的……朵拉,”她一边掰着朵拉的手,一边乞求地说,两眼含着盈盈的泪,“朵拉,求求你了……朵拉……”看她那么惊慌失措,又那样楚楚动人,朵拉的心一下子软了,刚撒开揪住她的手,想给她写下电话号码时,她却已转身走了。“薇薇!”朵拉追了上去。一只手拉住了她。朵拉怒气冲冲地回过头去,是舒尔茨。舒尔茨对她轻轻摇头:“你不要再逼她了,虽然我不知道是什么事。可她,快晕过去了。”朵拉仰起头来,看着舒尔茨,不知为什么心里觉得那么委屈,那么慌乱,看着他那张镇定的脸,一时觉得他是那么男子气概,真想扑在他怀里痛哭一场。可是不是场合,人物关系也不对,于是她又迅速地转过身去,目不转睛地盯着薇薇那即将逝去的背影。

然而紫薇并没有逃脱,舒尔茨说服了朵拉不去逼她。逼她的人却从她对面姗姗走来。是的,这就是那个穿墨绿旗袍的女人,只见她们在那里争讲了几句,她就一手挽着紫薇一手挽着另一个男人走了过来。

那个和朵拉说过话的男人,想必是和紫薇关系特殊,或者说,他十分关心紫薇,于是一边和绿衣女人争讲着什么,一边也尾随了过来。

朵拉忽然觉得嘴里发苦,心里发堵,一种既觉得眩晕,又想呕吐的感觉袭击过来,一股凉气从她脊梁骨上蔓延开来,她直觉有什么大事要发生了。什么事呢?会是什么事呢,她不知道。只预感到那必定是十分重大、十分可怕的事。

她的腿索索地抖了起来。

舒尔茨马上过来扶住了她:

“怎么了?怎么了?……朵拉……你的手这样凉……要不,我们走吧,我们……回去。”

“不。”朵拉说,努力使自己镇定。

一行四人走到了他们面前。朵拉只觉得眼前一亮,这个穿绿衣服的女人好美!

她的身材匀称又丰满。墨绿色的旗袍穿在她身上是那样的熨帖、潇洒。她的头发高高拢起,在头顶处绾了一个大髻,用一色的绿宝石环绕。长长的脖子上也是一串碧绿的宝石。耳环、胸针和手指上全是盈盈欲滴的祖母绿,衬托得一张化了淡妆的脸晶莹剔透,是那样雍容大度、仪态万方。只是她的眼眶和眉黛全用了淡淡的绿,使得她的眼睛也有那么点绿莹莹的。绿得迷离,绿得耀眼,也绿得人心里发凉。

这个女人太美了,就是美得有点肃杀。朵拉呆呆地看着她,两只眼睛想移也移不开,好像中了什么魔法。

她却笑盈盈地走过来说:

“是罗小姐吧?久仰久仰。听说您还没见过大卫,我是大卫的太太。这是大卫的弟弟丹尼尔。您是薇薇的好朋友,您当然知道——”她顿住,有意不往下说,一对绿幽幽的眼睛轮流地扫着在场的人。

朵拉全身发凉,不知她会说出什么不得体的话来。她预感到那话决不是好话,那话不但会决定紫薇的生死,也许也将使她从此都没脸再见人……虽然她从没做过什么见不得人的事。她看了一眼奄奄一息的紫薇,挺起了腰身,突然两个字从她头脑里一闪而过。这是她平时最熟悉最爱用,而一到面对困难或危急之时就会让她大喊一声从而遇难成祥的两个字,就是:

“拼——了!”

“拼了,”此刻她想,虽然不知拼什么,为什么拼。“有什么了不起的!只要你敢当众说出什么不得体的话,侮辱薇薇——和我,我就和你拼了。中国人文化大革命都经过,还怕你个……”她在心里骂了这个女人一句什么粗话,可脸上也泛出一点笑,说:“知道什么?”那女人想必看出朵拉不是紫薇,也看出了她决不会后退半步的神情,打了个顿说:“大卫,也许你说……”朵拉看见那个叫大卫的男人嗫嚅了一下,低下了头。她冷笑了一声说:“好像,是您,卢太太——对我们说点什么的兴趣更大。”说着,她有意地把手搭在了舒尔茨臂弯里。

奎恩决没有想到这个小女孩子,她一万个看不起的大陆仔不但毫不退缩,居然还敢向她进攻。显然,这个小女孩是豁得出去的。而她,奎恩,连同她的家族却是场面上的人,是不可以豁出去,也是豁不出去的。何况,朵拉身边还站着个洋人……

她迟疑了,神情就不那么不可一世了。她回眸对丹尼尔一笑说:

“我以为你早就知道紫薇小姐——”丹尼尔立即跨前一步用手拥住紫薇说:

“是我的女朋友。”

“而且我们有幸盼望,”奎恩也把手搭在了大卫臂弯里,“她会成为——我们的弟媳呢。是吗?大卫?”舒尔茨首先舒了一口气:“这是好事呀!”他心里想:这事儿为什么弄得这样剑拔弩张的?真是奇怪的中国人!他不明白在场的这几个中国人除了卢太太之外,为什么仍然那么紧张,为了进一步缓和气氛,他伸出手去说:“我是舒尔茨副教授,认识你们很高兴。”“我也一样,我的名字是奎恩……”

“哦,我相信您是一位真正的皇后哩!”

“谢谢。”奎恩越发笑得迷人了。舒尔茨继续说着他的恭维话,却不知为什么倚在他臂弯里的朵拉分量越来越重,脸色越来越惨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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