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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桃花与烂桃花

八月盛夏的中午,城市一隅,一间宁静雅致的西餐厅,一道水幕墙、一扇玻璃门,隔绝了所有的喧嚣和燥热。

“来,喝一口。”李云飞举起酒杯,冲方沁晃了晃里面的醇红色液体,“毕竟今天是我们‘结婚’的日子。”

方沁看了看他,没说什么,举起酒杯,抿了一小口。

“这就对了嘛。”李云飞喝了一大口,放下杯子,笑嘻嘻的,“咱们两个,以后就是一条船上的了,没必要把我当敌人。”

“我可从来没把你当敌人。”方沁淡淡地说道。

“哦?那你把我当什么人?爱人?”李云飞歪着头看她,眉毛一扬,嘴角勾起,“我那时叫什么名字来着,阿力?阿Lee?”

听到“阿利”的名字,方沁的脸色有一瞬间的苍白,轻咬了下嘴唇,缓缓道:“请你以后不要再提起这个名字。你是你,他是他。在我心里,你们根本不是同一个人。”

“呵,也对,你爱的,一直就是你记忆中的那个人。”李云飞一点也不着恼,甚至还有些嬉皮笑脸,“但你帮我把记忆找回来,我跟他不就能二合一了吗?”

不可能。方沁在心里说,即便你恢复了记忆,你也不可能是阿利了。过了十年这么久,我还在原地等你,而你,已经变了。

这么多年,哪怕只剩下最渺茫的希望,也还是有希望;而如今,这希望,已经变成了失望。

看着嘴角噙着笑,一脸玩世不恭的李云飞,方沁深吸了一口气,感觉心脏的某个位置似乎被冷风穿了个洞,空荡荡的疼。

原来,阿利,是真的已经不在了。

李云飞见她失神不语,那目光明明是在看向他,却又分明不是在看他,大概也能猜到她在想什么,不由得心里也五味杂陈,颇不是滋味。

真他妈的见鬼,这世上还有人自己吃自己的醋吗?他怎么就跟“自己”较上劲了?

李云飞收起了脸上的嬉笑,正了正神色道:“好吧,那我们都不要再提以前了。不过对于我们以后的关系,还是明确一下的好。”

“什么以后的关系?”方沁的目光终于聚焦在他脸上。

“我们既不是恋人,也不是敌人,更不是陌生人,那就算是,朋友吧?为救治丹尼志同道合的朋友。”李云飞道。

方沁想了一下,然后点头道:“好。”

李云飞一笑,拿起酒杯,轻轻碰了碰她的杯沿,叮的一声脆响:“那么,为朋友--”

方沁也微微笑了笑,抿了一小口,见李云飞大有把整杯酒都喝干的架势,连忙道:“别喝那么多!”

话音未落,李云飞已经亮起空空的酒杯底向她示意:“一杯红酒而已,对我而言不过等同于一听可乐。我曾经喝过一整瓶酒原,也不过是睡了半天而已。酒原你知道吗?八十度,比医用酒精度数都高。”

方沁哼了一声,语带揶揄道:“怎么你只是睡了半天,没有喝成胃出血吗?还是对你来说,吐血等同于酒后呕吐?”

李云飞不以为意地笑笑,悠然道:“你是在关心我吗,还是在关心我的身体?”

方沁飞快地扫了他一眼,只一眼,就又别过,口中淡淡地道:“你知道我关心的是什么。”

“嗯,对,对,我知道我们的首要任务是什么。”李云飞嘴角勾着笑,侧下头,想看清她眼里的含意,只是那长长的睫毛迅速覆盖下来,像两只黑色的蝴蝶停栖在眼帘上,遮掩了一切。

不过他已经发现规律了,当她不敢与他对视时,代表着什么。

那黑蝴蝶的翅膀扇了扇,似乎扬起了一丝温暖的风,抚平了他因为发酸而皱在一起的心。

李云飞嘴角扬起的弧度更大,身体前倾,对着那张低眉顺眼、故作淡然的小脸,用一种极具魅惑的磁性声音低声道:“放心好了,这点酒什么也影响不了。你、老、公、我,是海量。”

两只黑蝴蝶似乎受了惊,扑腾腾振起了翅膀。

“你胡说什么呢?”方沁的语气中满是恼怒,可是她飞红的双颊和水汪汪的眼眸,在对面的人看起来,分明就是娇嗔无限。

“好了好了,说正经的。”李云飞不忍心再逗她了,“什么时候带我去见儿子?”

“丹尼。”方沁纠正。

“有区别吗?”李云飞不由得来气了,这女人,偏要在他面前逞口舌之快,“丹尼就是我儿子,你再生一个,还是我儿子,呃,或者女儿。”说完自己觉得这话实在说得太棒了,方沁定然无从反驳,不由得心下得意。

“这周六吧。”方沁一脸的平静,居然不受他的挑拨,“丹尼要到我的医院来输血,你也来。以后他每次输血你都可以来看他。”

李云飞心里飞快地计算了一下:丹尼现在每十天输一次血,一周有七天,他只有周末才有空,这,这要多久才轮到一次?

“丹尼不是在放暑假吗?不如趁周六他刚输完血精神好,带他出去玩玩?”李云飞试探着道。

“按照协议,你得听我的安排。”方沁压根不理他的话,“见到丹尼,你就说你是和我一起进修过的同学。”

“为什么?”李云飞简直无语了,“说是你的朋友不行吗?”

“这是为你好。”方沁瞟了他一眼,“你儿子很聪明,也很敏感。”

李云飞就要爆发的怒气被这一句“你儿子”安抚下来,点了点头:“好,听你的,什么都听你的。”

听你的才怪,当我是你儿子啊?不不,这个比喻好像不太合适。反正,一个小兔崽子我还能搞不定?

周六,李云飞起了个大早,却在家里磨蹭到十点多才出门。说一点也不紧张,那是假的。儿子都九岁了,第一次见。小家伙长什么样?会对他的出现有什么反应?

唉,怎么见自己儿子,比见丈母娘还紧张?太没出息了。李云飞一路想着,便到了东华医院。

“这边。”方沁站在楼梯口向李云飞招了招手。

李云飞快步走过去,突然觉得场面有点尴尬,便扬了扬手中拎着的袋子道:“给丹尼的。”

方沁一看,半透明的塑料袋里,隐约是个装玩具枪的盒子,不屑地嗤笑道:“你拿玩具枪哄他?丹尼已经九岁了,不是三岁。”

三岁的时候,他几乎一直躺在医院。那时候你在哪呢?在和小护士卿卿我我吧?

“小男孩都喜欢玩枪,他肯定会喜欢。”李云飞一副胸有成竹的样子。

方沁撇撇嘴,不再争辩,带着他一路到了输血室。

这是一间专门输血的病房,此刻丹尼正靠在床头,手臂上插着针头,鲜红的血液缓缓流入他体内,却似乎一点也不妨碍他单手玩着游戏机。

方沁看了一眼李云飞,又朝丹尼努了努嘴,意思是说:瞧瞧,他现在玩的是什么级别的?PSP,几百美元的掌上游戏机呀。

李云飞但笑不语,只是远远地打量着丹尼。

小男孩瘦瘦的身子、窄窄的肩膀、细细的脖子,显得脑袋有些大;长相清秀,一双盯着游戏机的大眼睛十分机灵,低着头一脸的专注。

这就是他儿子、他的血脉?李云飞怀着隐隐的激动、兴奋和好奇,随着方沁一起走过去。

丹尼听到脚步声,抬起了头,整张小脸便完全落入李云飞的视线:晶亮的大眼睛、浓长的睫毛、小巧的鼻子和嘴唇,五官很像方沁,只有那两道微微扬起、煞是好看的剑眉,倒是像极了自己,给小男孩清秀的面庞平添了几分俊朗。但那暗沉蜡黄的肤色,却明显是病态的。

李云飞不由得担心,看来这孩子的状况真的不太好。小小年纪,这么些年,也真是受了不少罪。这么想着,心头又隐隐作痛起来。

“丹尼。”方沁介绍道,“这是李叔叔,以前和妈咪一起进修过的同学,现在也在申市工作,今天是专门来看你的。”

“嘿,丹尼,你好。”李云飞尽量让自己的笑容显得亲切些。

谁知丹尼只上下扫视了他一眼,就又低下头去玩他的游戏机。他淡然的眼神,透着超越实际年龄的成熟和冷漠。

小小年纪,却没有像其他孩子一样天真阳光的神态,这让李云飞越发心疼。

“丹尼,李叔叔和妈咪一样,也是医生呢,他还带了礼物来给你。”方沁在一边打圆场。

丹尼抬起头,懒洋洋地瞥了一眼李云飞手里的袋子,又重新低下头。

“他就这样,对不熟的人冷冰冰的,混熟了话就多了。”方沁轻声解释。

李云飞暗自笑了笑,其实丹尼这性子,还真是像他呢。

“丹尼,看,这是什么?”李云飞拿出盒子,在丹尼面前晃了晃。

丹尼勉为其难地抬了抬眼,仍是没有说话,目光落在盒子上,明显是不屑一顾。

方沁扬了扬嘴角,脸上的表情似乎就是:我说的没错吧,拿玩具枪就想糊弄他?

李云飞微微一笑,打开盒盖,把里面的东西哗啦啦倒在了床上。

丹尼看着面前的一堆零件,疑惑地抬起头。

“看清楚喽。”李云飞在母子两人惊讶的目光中,用令人眼花缭乱的手法,转瞬就把一堆部件组成了一把枪,然后倒转枪柄,递给了丹尼,“柯尔特M1911A1式1143毫米自动手枪,有效射程50米,初速253米每秒,弹匣容量7加1发。”

丹尼捧着枪,只觉得沉甸甸的,眼里闪着兴奋的光,小心翼翼地摸了摸。

李云飞冲方沁得意地扬扬下巴,然后突然又从丹尼手里把枪拿过来,手指钩着一转,枪口已抵在丹尼的脑门。

丹尼本能地身体一震,眼睛倏地睁大,不过两秒,就放松了表情,咧开嘴露出一个无声的笑。

“是高仿真的,一种特殊的塑料材质做的。”李云飞微笑着,心道这娃儿还可以呀,反应够快,够机灵。

“别这么吓他!”方沁反应过来,狠狠瞪了一眼李云飞。

“是吓到你了吧?”李云飞笑嘻嘻的。

此时丹尼已经把枪拿在手里,翻来覆去地摆弄,似乎想找到机关把它大卸八块。

“我来教你。”李云飞俯下身,把着丹尼的手,随着咔咔的轻响,一会儿工夫,一把枪就在一双大手和一双小手的配合下拆解了。

“Great(太棒了)!”丹尼兴奋地叫。

李云飞再一次从他张开的嘴巴里看到豁了的牙,忍不住问道:“你的牙怎么了?磕掉了?”

方沁连忙冲他使眼色,可已经迟了,丹尼迅速地收起笑容,自顾自低头摆弄着拆散了的枪,再也不看他一眼。

李云飞心念一动,难道丹尼还在换前牙?他都九岁了呀,难怪不愿别人提及。看来因为这个病,比同龄的孩子发育迟缓了好几年,人长得也特别瘦小。

“我教你装啊。”李云飞讨好地凑过去。

“不用。”丹尼扭过身。

李云飞对小孩确实没什么经验,也不知道该怎么哄他,站直身,求援似的看向方沁。

方沁手一摊,做了个爱莫能助的表情,似乎很乐意看到李云飞把丹尼给惹毛了。

怎么能这样呢?这是咱儿子,你也不帮一把,安的什么心?李云飞用眼神向方沁默默地表达了他的抗议,转念一想,不能前功尽弃呀,于是轻咳了一声道:“丹尼,不如哪天我带你去打真枪吧?”

见丹尼恍若未闻,丝毫不为所动,目光扫到他裤袋里隆起的形状似乎是手机,便也掏出自己的手机,厚着脸皮凑过去道:“丹尼,你有手机是吧?咱俩交换一下号码吧。”

“干什么?”丹尼手上摆弄着弹匣,头也不抬,用带着明显港台腔的普通话拖长了声音道,“你觉得我们两个有什么可聊的吗,大叔?”

大叔?我是你爸爸,小子!李云飞被这一声“大叔”叫得嘴角抽搐了两下,尤其看到方沁忍笑的样子,不由得心中大骂“臭小子”,好在手机铃声突然响起,算是及时救场。

李云飞走到门诊大厅接电话,是一个朋友打来的,咨询一些住院的事情,足足谈了近十分钟才讲完。收起手机往回走,想起丹尼那孱弱的小身板、阴晴不定的怪脾气、满脑袋的鬼主意以及那张不饶人的小嘴,这倒是像谁啊?

李云飞摇头叹了口气,满心怨念。方沁,我是你儿子的亲爸呀!你难道不希望我和他处得好?一副隔岸观火、幸灾乐祸的样子。

踱到输血室门口,只见丹尼坐在床上,正微笑着仰头和方沁说着什么,方沁站在床边,一手抚在他的肩膀上,一边含笑看着他,那目光温柔得几乎漾出水来。

李云飞不由自主地往门边闪了闪,仿佛觉得自己的出现,可能会打破这样一幅温馨无比的画面似的。

原来慈爱的母亲是这个样子的。他记忆中的母亲太遥远,遥远得已经模糊了。李云飞觉得有些心酸,可他同时又感觉到了温暖--病房中的那一对母子,是他的亲人。

作为一个常年保持全勤(当然,他的全勤记录已经被遇见方沁后的高烧以及胃出血住院打破了),并且经常积极加班顶班的好同志、好领导,李云飞第一次因为私事请了半天假。

他手下有个医生,曾经因为老婆怀孕,经常请假,被他严厉地指责为工作不负责,并质问那个医生:“到底是你老婆怀孕了,还是你怀孕了?”

当时那医生一脸委屈地辩白:老婆产检,他得陪着啊。并反过来教育他,说他一光棍汉还不懂,这是一个有家室的男人应负起的责任,老婆第一,工作第二。

现在李云飞开始明白了,什么是“有家室的男人”。虽然他的“家室”还得藏着掖着,但他已经预感到,他离经常请假的日子也不远了。

原来做个试管婴儿,这么复杂,光是建立档案前的基础检查,就有一大堆。他的还算简单,方沁就多了,甚至有几项同一天还做不完。

而且当辅助生育中心的医生告诉他,所谓百分之三十到百分之四十的成功率,是指的多次尝试,单次一般成功率只有百分之十五时,李云飞简直觉得被骗了,被网上那些信息和医院夸大其词的成果骗了,也再一次理解了“隔行如隔山”的真谛。

然后医生继续打击他,解释说上面提到的成功率仅指胚胎移植成功率,试管婴儿与自然受孕一样,不能避免流产和宫外孕,而且妊娠发生意外的概率更高。

“你就给我个准数吧。”李云飞几乎想拍桌子了,“最后能成功生下孩子的平均概率,是多少?”

“百分之十八点五。”医生果然给的是准数,精确到小数点后。

“十八点五?!”李云飞扭头看方沁。

“也许我们运气好,一次就成功。”方沁淡定地说道。

李云飞低下头,深呼吸。

“我们中心还配备有心理辅导科。”医生又说道。

“干什么?我们两个心理都很正常。”李云飞斜眼看着医生。

“很多夫妇会因为多次失败而产生焦虑、紧张、沮丧、抑郁等负面情绪,甚至更严重的心理问题。”医生看了眼李云飞,“有些丈夫的耐受力反而比妻子低。”

李云飞哼了一声:“你不知道吧,我也是医生。”

医生笑了笑,仍旧不紧不慢地道:“那你就更应该明白‘医者不自医’的道理了。其实我只是向你们说明,我们中心是提供全方位的……”

“好了,谢谢了。我们先去做检查了。”李云飞打断医生的话站起来,心道:未战而先言败,兵家大忌也!此战只能胜,不能败,不跟这个不上道的医生啰唆了!

从堪称五星级的洗手间出来,李云飞小心翼翼地拿着小杯子,向不远处的化验处走去。

刚才在收费处,方沁执意要各交各的钱,让他不由得恼火。丹尼长到这么大,也病了这么多年,他一分钱没出过,现在居然连小小的检查费用,她都要分得一清二楚,一点机会也不给他,一句“按协议”,就把他堵了回去。

这女人的脑子到底是用什么做的?顽固不化。李云飞暗自咬牙,好,好,我倒要看看,等你肚子大了,你怎么向丹尼、向其他人解释!

正想着,突然后面一个清脆的声音叫道:“李云飞?”

李云飞回过头,只见走廊拐角处有两个女的,年纪轻些、装扮时髦、身段高挑的那个正快步向他走来。

看到那张熟悉的桃花脸,李云飞第一个反应就是把手里的东西藏起来。可根本没地方藏,也来不及藏,高挑的女子已经携着一阵香气,风一般来到了眼前。

一百七十几厘米的身高,加上足有十厘米的高跟鞋,女子的视线与他平齐,明艳的脸上带着明显的惊讶:“李云飞,真的是你!”

李云飞把两手垂下来,嘿嘿一笑:“叶子沁,好久不见呀。”

“呵,真的是好久没见了。”叶子沁上下打量着他,“巧啊,居然在这里遇见你。”

“是啊,好巧啊。”李云飞心虚地笑了笑。

“我陪我姐姐来的。”叶子沁目光在他的手上停了停,又扫到他脸上,“你呢?”

“我,这个,我是陪……陪……”李云飞噎住,他手上的小杯子里还装着可疑的乳白色液体,总不能说是陪哥哥来的吧,除非他哥哥是没有手的残疾人。

“陪你太太来的吧。”叶子沁意味深长地笑了笑,“你的保密工作做得可真好啊,什么时候结婚的?到这儿来的都是结婚好多年没孩子的。”

“其实也没多久。”李云飞心知瞒也瞒不过了,只得硬着头皮承认,“我们,情况比较特殊,所以才来这儿。”

“哦,情况特殊?”叶子沁瞥了他一眼,“我还以为在你这里,从来都没有特殊呢。李云飞,你什么时候转性了,你不是不结婚的吗?你不是最讨厌小孩子的吗?”

李云飞见她连珠炮般越说越大声,连忙道:“叶子沁,你这么大声干吗?都说了,情况特殊。是朋友,就帮我保密。”

“谁跟你是朋友?”叶子沁蓦地冷起脸,斜眼睨他。

李云飞叹了口气,凑过去低声软语:“好叶子,你会帮我保密的,是吧?”

叶子沁被他这一声“好叶子”叫得再也绷不住脸,抿了抿嘴道:“好了好了,就当我今天谁也没看见。”

“对了嘛,这才是我的乖叶子。”李云飞也放松地一笑。

叶子沁哼了一声:“谁是你的叶子!”说完转身便走。

“叶子,谢谢你啊。”李云飞冲着她的背影道。

叶子沁突然回头,深深看了他片刻,目光越过他的肩膀,忽地一笑:“你看你,千拣万拣,结果拣了个烂灯盏。早知如此,当初我就给你生一个啦,多简单的事!”

李云飞见她笑容有异,后知后觉地回过头,只见方沁不知什么时候已站在身后。

“叶子沁!”李云飞狠狠瞪了她一眼,又尴尬地冲方沁笑了笑,“我一朋友,就爱胡说八道。”

叶子沁鼻孔里哼了一声,倨傲地扬起下巴,扫视着比她矮了将近一个头的方沁。

“哦,你朋友还真幽默,喜欢拿自己开玩笑。”方沁淡淡一笑,转向叶子沁不紧不慢地开口,“云飞身体有问题,以前他是怕连累了别人,现在总算遇到我这么个不嫌弃他的。”说完上前一步,伸手挎起李云飞的臂弯,“走吧,老公,赶紧验你的‘宝贝’去。”

叶子沁脸上的笑容顿时僵住,眼睁睁地看着李云飞被方沁拉走。

走了两步,方沁又回过头,笑吟吟地道:“叶小姐,中午有空吗,不如一起吃个饭啊?”

叶子沁脸上红一阵白一阵,从牙缝里吐出几个字:“谢了,没空!”

从化验处出来,李云飞道:“方沁,看不出来,你还挺会演戏的呀。”

“怎么,心疼你的叶子了?”方沁扭头看他,似笑非笑。

“我心疼她干吗,她又不是我什么人。”李云飞撇撇嘴,支吾了一下又道,“不过,你说我身体‘有问题’,那个,很容易让人误会呀。”

“你身体没问题吗?”方沁站定了,缓缓道,“是谁基因带病、记忆缺失、脑袋开过洞、胃里出过血……”

“好了好了,你是有理有据!”李云飞打断她的话,眼睛眨了眨,“嗯,你刚才,叫我什么来着?”

方沁白了他一眼,不接他的茬,缓缓道:“李云飞,按照协议,咱们互不干涉对方的私生活。我不管你以前有多少桃花债,也不管你现在和谁在交往,只是,请不要再污染我的眼睛和耳朵。”说完转身就走。

李云飞快步跟上,边走边道:“怎么能说是污染呢?人家以前可是车模,专门吸引人眼球的,就是嘴巴臭了点,我替她向你道歉。”

“她不是不是你的什么人吗,你用得着替她道歉?”方沁看也不看他,嘴里说得像是绕口令。

“哦,吃醋啦?”李云飞嘴角勾着笑,侧脸看她。

“一朵烂桃花而已,犯得着吗?”方沁扭过头,大眼睛忽闪着,满脸的真诚,“我是担心你花摘得多了,身体真出了问题。”

“你……”李云飞被噎得说不出话来,挫败地在心里叹了口气。

这女人的嘴,怎么都这么毒?

一想到他自己左等右盼,都还没等到见丹尼第二次,而潘明唯却可以随时跟自己儿子在一起,被“爹地爹地”地亲密叫着,他就气不打一处来。这是什么见鬼的协议?摆明了方沁就是不想让他接近儿子,只把他当工具利用,用完一脚踢开!

“那你呢?你这朵带刺玫瑰的护花使者可不少啊,你都跟我结婚了,怎么还和那姓潘的不清不楚的?”李云飞终究没忍住,把憋了好些天的话说了出来。

“李医生,请注意你的措辞!”方沁立刻变了脸色,冷冷道,“别忘记,我们仅仅是名义上的夫妻。”

李云飞一听差点跳起来:“那你和他是事实上的夫妻?”

“这好像和你没关系吧,李医生?”方沁淡淡说了一句,转身就走。

没关系吗?李云飞站在原地,脑子里绕了几圈,最后很具有阿Q精神地把方沁的话定义为是故意刺激他的。他认为,那女人就是--吃醋了!

秋高气爽,可是方沁的心却湿漉漉的,情绪低落。第一次胚胎植入失败,虽然算是意料之中,但还是觉得备受打击。现在在等待第二次尝试。而丹尼的情况很不好,又进了一次ICU。

时间,她怕不够时间,她怕丹尼等不及。

方沁双手插在白大褂的衣兜里,有些心不在焉地向前走着。门诊大厅最外面一排椅子上坐着几个人,余光扫处,竟然看到了一张熟悉的清丽面孔。

女孩显然也看见了她,脸上露出了惊讶。

方沁走过去,淡淡地冲她打了个招呼:“赵小姐,陪朋友来看病?”

赵一枚愣愣地点了点头道:“你也是来看病?”话一出口,就知道不对,因为方沁明明穿着一身白大褂,胸前还别着医院的胸牌,上面有清晰的“普外科”几个字。

方沁看她正在帮旁边苦着脸的女孩揉肚子,便问道:“肚子疼?可别乱按,万一肠穿孔什么的就麻烦了。”

赵一枚吓得连忙收回手,再抬头时,方沁已经像一阵风一样走开了。

赵一枚。

方沁在心里反复念着这个名字。

当初在香港时,我骗你艾唯是丹尼的爸爸,也是情非得已。对不起,丹尼的时间不多了,我只想让他快乐,达成他的一切愿望和要求。请原谅一个母亲的自私。

“饿死我了,什么这么香?”余洋吸着鼻子,循着味走到李云飞的办公桌前,看到浅黄色小花的居家保温桶和一字排开的一碗两碟,不由得啧啧笑道,“主任,好福气呀,有爱心午餐吃!”

李云飞笑笑,正想解释,余光瞥见门口苏晨的影子,便把要出口的话咽了下去,改用门外刚好能听到的声音说:“我一朋友担心我胃不好,一定要做给我吃。你尝尝?”

余洋饥肠辘辘的就等他这句话呢,见主任今天似乎心情大好,赶紧下手,夹了一块放嘴里:“嗯,好吃!主任,你什么朋友手艺这么好?女朋友吧,嘿嘿。”

“有得吃还那么多废话!下次我让她多做点。”李云飞故意说得含糊。

“啊,还有下次?”余洋睁大了眼睛。

“嗯,其实她也挺忙的,不过她说争取经常给我送饭,把我的胃养好。”李云飞说得跟真的一样,差点让自己也相信了。

“我们主任真是魅力无边呀!”余洋欢呼一声,又把爪子探过去。

李云飞见苏晨已经走开,放下筷子,心里叹了口气。

其实这“爱心午餐”是他一朋友硬塞给他的,这朋友在内科住院,刚才去探望时,因为病情变化,医生又下了禁食令,他朋友就顺手把家人准备的午餐转给他了,反正两人称兄道弟的也不讲究。

想起自己胃出血住院时,等来等去也没等来方沁的“爱心餐”,倒是苏晨每天给自己送汤送水,现在自己却这样骗她,心下颇有点过意不去。不过苏晨是那种不撞南墙不回头的性子,既然目前还不能直接告诉她自己已经“婚”了,那就只有做场戏给她看了,而且,做戏要做全套。

下班之后,李云飞去了超市,买了一黄一粉两个保温餐桶。

从此之后,胸外科李主任的桌上,隔三差五就会出现“爱心午餐”,不过传说中的“爱心大使”却从没出现过。也曾有人撞见过来送饭的,说是个半大不小的黑小子,看起来像个乡下人,据称是李主任“朋友”的亲戚。

荣海医院最享盛名、历史最悠久的“名草”,就这样被打上了“已有人包养”的标签。不过还是有很多人拭目以待,等着看李主任的这朵神秘的“花儿”能开多久。

苏晨表面似乎没什么变化,一如既往地亲热地叫着“师兄”。

李云飞心里有些纠结,苏晨不同于其他“花儿”,虽然他不接受她的感情,但她是一朵他想真心呵护的小花儿,他不想对她有一丝一毫的伤害。

至于方沁,一想起方沁,李云飞的头就更大了,心就更纠结了。这个女人,唉,难对付。要是像赵一枚那样爽快的性格就好了……

俗话说得好:晚上不能说鬼,白天不能说人。李云飞这边才刚想起赵一枚,就看见赵桦冲进了办公室。

“师兄--”赵桦站定了,欲言又止。

“怎么还没走?你不是明天一早要出发去武汉集训吗?不早点回去准备一下?”李云飞问。

“就是因为这事来找你。”赵桦拉了张椅子在他面前坐下,口气焦急,“我姐出事了,视网膜脱落……”

“呀,这么严重?”李云飞一惊,坐直了身体。

“那个,先兆,视网膜脱落先兆。”赵桦补充道。

“你小子说话大喘气啊!”李云飞抬手拿笔敲他脑门。

赵桦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不过是挺严重的,再晚一点,就真的瞎了!”

“嗯,说重点!”李云飞斜眼看他。

“医生让她在家休息一个星期,可是师兄你看,我家里人都不在这儿,我又要出去培训,没人照顾她呀。”赵桦摆出一脸的无奈。

“行,这事就交给我吧。”李云飞答应得痛快。心想师太呀,早就劝你别死抱着那棵歪脖子树不放,你偏不听。现在好了,关键时刻,身边连个嘘寒问暖、端茶倒水的人都没有,还得哥们儿我亲自出马。

“那就麻烦师兄了。”赵桦一迭声地道谢,又把赵一枚的家门钥匙给了他。

第二天一整天的手术排得满满的,中午李云飞自己也就随便吃了几口盒饭,下午一收工就冲出医院,买了赵一枚爱吃的几样,急匆匆赶过去。

敲了几下门,没反应。李云飞记起赵一枚有低血糖的毛病,暗叫糟糕,心想不会一整天没吃饭晕过去了吧?连忙掏出赵桦给的钥匙打开门。

咣当一声门响,惊散了一对鸳鸯。

“谁?”厨房门口的赵一枚转身询问,眼睛上蒙着纱布。她身旁的陌生男人显然也是吃了一惊,揽在她腰上的手还没来得及放下。

这是什么状况?赵桦那小子又搞什么乌龙?李云飞站在玄关一脸黑线,只得尴尬道:“是我。不好意思,打扰你们了。”

“小李?”赵一枚听出他的声音,大为惊讶,“你怎么进来的?”

“你弟把钥匙给我了。”李云飞边说边往前走了两步,将手中的东西放到桌上,心里已经把赵桦千刀万剐。

“他……你……你怎么也不先敲门?”赵一枚明显脸上飞红。

“我敲了半天没动静,还以为你饿晕过去了,才自己开门进来的。”李云飞一脸的无辜,看了眼那个男人,又向赵一枚说道,“你不知道你弟在我面前跟托孤似的,把你说得有多凄惨。这位是?”

赵一枚这才反应过来,连忙向他介绍:“这是潘明唯,我的……朋友。”

潘明唯?李云飞眉头一跳,飞快地扫过去一眼--原来就是他!

赵一枚又转过头来:“这是李云飞,我的……”

“哥们儿。”李云飞抢先答了一句,然后伸手拍了拍潘明唯的肩膀,笑了笑道,“兄弟,这丫头就交给你了。我忙着呢,先走啦。”

走到门口,又回头向赵一枚道:“记住,这几天要饮食清淡,多卧床,保持情绪平稳……我过几天再来看你。”

这事闹得,等赵桦那小子回来,哼哼!李云飞磨了磨牙,又在脑海里回想潘明唯的长相。嗯,看起来斯斯文文的,确实很……很一般嘛!哪比得上自己英俊潇洒、风流倜傥?这女人都什么审美观?儿子啊,你亲爹可比你干爹帅多了!

还有赵一枚,什么时候又跟那家伙复合了?这回他这铁哥们可是一点风声都没收到。不过想起自己“婚”了这么久了,一直也还没向其他人透露过,也就说不得别人。人人都有自己的苦衷啊。

不对!李云飞心念飞转。如果赵一枚和潘明唯复合了,那方沁那边是怎么回事?怎么还冷淡得像个陌生人似的不待见他?

第二天上午,李云飞打着关心哥们儿的旗号,给赵一枚打了个电话,没两句就扯到潘明唯头上。

赵一枚似乎不愿多谈,只告诉他潘明唯会过来照顾她,让他放心,然后含糊一句就转了话题。

李云飞也不好再多问,心想这家伙煲汤煮饭、陪吃陪聊,真是二十四孝老公啊。可到底是谁的?赵一枚的还是方沁的?

乱了乱了……

过了一星期,赵一枚又主动打电话给他,让他明天带她去医院拆纱布复查。

李云飞听了,张口就是一句:“怎么不让你老公带你去?”

“别乱说!我不是说了吗,他就是……他现在就是我一朋友。”赵一枚的声音发涩。

李云飞顿时心软:“好好,我带你去。”

这真是,剪不断,理还乱啊。

当天晚上,他就去了赵一枚那。

按响门铃,赵一枚在里面问了一声:“谁呀?”

“我。”李云飞应道。

赵一枚扬声道:“你自己开门进来吧。”

李云飞开门进去,见只有赵一枚坐在沙发上,便径直走过去,说道:“我明天排了一整天的手术,怕是没时间带你去医院,干脆现在就给你拆了纱布得了。”

“你给我拆?别!”赵一枚把身子往后靠了靠,“你是胸外科的,又不是眼科的。”

李云飞大为不满:“就你眼睛这点儿小儿科毛病,拆个纱布而已,还用专门找眼科?再说,我也算是全科医生了。”几次参加国际医疗队,内科外科眼科妇科儿科的活都干得挺熟了。

赵一枚想了下,点头道:“好吧,你可小心点。”

“行了,放心吧。”李云飞说着俯身下来,手伸到她脑袋后面,开始拆纱布。

第一层纱布拆下来,垂到了赵一枚的耳畔,赵一枚一向怕痒,便向后躲去。

“别乱动!”李云飞更加俯低身子。

纱布蹭到了脖颈,赵一枚忍不住笑出声来,身体往后一仰。李云飞的手正扣在她脑后,被她一带,脚下没站稳,和她一齐跌倒在沙发上。

李云飞像弹簧一样迅速弹起来,又拉了她一把,见她还是咯咯笑着,奇道:“傻笑什么?”

赵一枚不语,只是坐在那里笑得浑身发颤。

李云飞摇了摇头,扳正她的脑袋,继续拆纱布。

纱布被一层层地拆掉,赵一枚也缓缓睁开眼。

李云飞发觉她眼神不对,扭过头,竟然见到潘明唯正站在厨房门口的玄关处,整个人憔悴不堪,眼下有着明显的青影,风采全无,似乎是比一星期前初次见面时又瘦了。

“都收拾好了,我走了。”潘明唯淡淡地说了一句,便开门离去,背影萧瑟。

赵一枚的笑容顿时凝结在脸上。

“怎么了这是,又闹翻了?”李云飞问。

赵一枚迟疑了一下,才说:“丹尼希望他跟方沁复婚。”

“什么?”李云飞眉一扬,瞪大了眼睛,“他这么跟你说的?”

赵一枚点点头。

“那他自己的意思呢?”李云飞追问。

赵一枚垂着头不出声。这就已经是答案。

丹尼这小子,反了反了!方沁这女人,疯了疯了!李云飞像没头苍蝇一样在厅里转了两圈,然后站定在赵一枚面前,手一挥:“你放心,有我在,这事,不可能成!”

赵一枚抬起头,脸上的表情就像在听天方夜谭。

方沁是我老婆,丹尼是我儿子!李云飞很想吼一句,可还是忍住了,直憋得胸口发疼。那天杀的协议,他没有话语权啊!方沁随时可以把他踢开,至于丹尼,不行,他得尽快想办法把那小子先“策反”过来。

“呃,我是说,小孩子的心思,哪能当真,哄哄也就过去了。”李云飞道。

赵一枚缓缓摇了摇头:“谁知道,他究竟是为了丹尼,还是为了……”

为了方沁?那更不行!他敢脚踏两只船,灭不死他丫的!李云飞愤愤想着,见赵一枚悲戚欲泣却又强自忍耐的样子,叹了口气,在她身旁坐下,掏出香烟和打火机:“你说,你这是何苦?”

“别在我这抽烟!”赵一枚低低地喝了一声。

“怎么,你旧情人从来不抽烟的?”李云飞冲门口的方向挑了挑眉,然后自顾自把烟点着,叹道,“师太,今天你就让哥们儿抽一根吧,我都好久没抽了。”各人有各人的愁啊……

赵一枚无心理会他,揽了个抱枕,埋下头。过了一会儿,不见李云飞说话,又扭头去看他。

李云飞拿烟的姿势很奇特,是将烟夹在中指和无名指的指根处,所以每吸一口,都几乎将整个手掌罩在嘴边。一点微光在修长的指间半明半暗,烟雾缭绕中,眉头微锁,似是别有心事。

赵一枚从来没见过他这个样子,忍不住问道:“怎么了?心事重重的。”

李云飞瞥了她一眼,又吸了一口,缓缓吐出烟圈,叹道:“女人啊,都是些不可理喻的动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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