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书》的创办,是由几位出版界的老职业出版家促成的,它的发展和兴盛则由其后继的职业出版家主领和推动。这几位职业出版家为《读书》逐步拟定的文化闲谈和思想清议的编辑原则,契合了当代中国知识界中群体分化的实际状况:尽管三十多年来,知识界在政党伦理和政党国家社会体制的双重规约下已趋于政党科层化,分化的群体类型仍然实际存在。
百年来,在中国社会的现代性转型过程中,传统社会诸流品中的士、农这两个流品的结构和品质的变迁,最值得考究。钱穆曾强调,传统的士这一流品,并不就是读书人,也不就是知识分子。严格地讲,“知识分子”的称谓在西方古代社会中亦找不到社会学的定位。“教士”同样不是读书人,也不就是知识分子。知识分子是随现代型社会的成形而出现的新兴阶层,与现代型的劳动分工和社会分化相关。以中国古代社会中没有现代型知识分子为由,拒绝这一术词,容易丢失一个问题旨趣:士在中国社会的现代转型中的品质转变和阶层角色的位移,即士如何转变为知识分子,转变为何种类型的知识分子。这恰是中国的知识社会学应予关注的课题。
概略地讲,中国传统的士这一流品在中国向现代民族国家的生成进程中,经历了三次大的转型期:清末民初的废科举、兴新学,伴随政制选择、新型科层的形成和职业分化而发生的转型;五十年代初,政党型民族国家建成(完成国家内部的政治—社会整合),伴随政党伦理的建构和政党型官僚科层的形成而发生的转型;八十年代初以来,政党型民族国家的改革,伴随政党伦理的嬗变和政治——经济改革引发的社会再分化而出现的转型。
《读书》十五年,与中国大陆知识人的第三次转型期同步。从《读书》十五年中呈现的论说或清议主题,可以清楚地看到这场转型的轨迹:破论说禁区——“新”思潮热——文化热——读书人的寻求定位——大众化、商业化冲击……政党伦理嬗变之初,论说的关切点是意识形态性的,经济改革和社会结构的变动又把论说的关切点引向捍卫读书人的利益和权力,新的社会分化和大众文化的转型(不是出现,大众文化在清末民初已出现)导致文化资产的重新分配,使读书人忧心忡忡……在种种论说和清议中,中国当代知识人的类型分化和知识人阶层作为整体的分化,转换为文化或学问的“主张”之争。
四
勘察知识人阶层的变化,可以从分析知识人阶层的形成机制之变化和知识人群体内部的冲突入手。
知识人的身分资格主要靠受教育的程度和职业分配来确定。但受教育是事先需要资格的。五十年代以来,受教育的资格由经济资产转变为政治资产,原有的知识人阶层的形成机制发生改变,打破了阶层内部的复制机制:有经济资产者才有条件受高等教育——受过高等教育者可占有经济资产。政治资产代替经济资产成为受教育的资格(文革后期发展到极至),是政党伦理的社会化形态之一,促成了知识人的大众化,知识人的阶层成分被修改了。公费教育制度的建立,从制度上加强了知识人的大众化:七十年代未修改受教育资格,政治资产不再是先赋性的,而是获取性的,在很短的几年转换期内,大量社会底层人和流民进入大学,形成八十年代的一个独特的知识人类型。
受教育资格的两次大的修改,是当代中国大陆知识人阶层的内部冲突的重要原因之一。至少可以勘定四种不同的资格类型:一九四九年前的经济资产型知识人、五十年代后的政治资产型知识人、七十年代未的自力资产型知识人和八十年代以来的智力资产型知识人。由于不断有新的下层阶层的人进入知识人阶层,大众的利益、趣味和伦理随之被带入思想—知识域,知识人阶层的成分结构也复杂化了。
然而,在政党国家的法统之中,政党伦理最终决定文化资本的分配,并决定文化思想资源的解释权。八十年代以来,随着政党伦理效力的改变,出现文化资本的重新分配和思想资源之解释权的争夺。无论是古代的士流品,还是现代的知识分子阶层,从来就不是一个和谐群体,而是一个聚集着各种利益冲突的场所。在政党伦理的法统时期,知识人之间的冲突受政党伦理的规导,往往以政党提供的符号展开争斗,政党伦理的社会法权式微后,知识人阶层内部的冲突将更趋激烈和多样化。
八十年代大陆知识界中的团伙现象,反映出政党伦理嬗变后的知识界状况。知识人团伙的结集,大多以杂志和丛书为基地,出版界成为知识人阶层冲突的重要场所之一。知识人团伙现象的社会学涵义是多层的:知识人阶层与政党伦理的紧张,知识人阶层内部各种类型人之间的紧张,中央(北京)知识人与地方知识人之间的紧张(上海、武汉、成都、南京、广州的团伙理应受到关注),以及(当今)国内知识人与留洋知识人之间的紧张,只关注上述第一类型的紧张,是海外的中国知识分子研究的一大缺陷。
《读书》不像八十年代的种种团伙性的思想文化杂志那样忽而夭折,除去政治—经济的原因外,还由于它不是知识界的一种团伙性杂志,而是职业出版家主持的杂志。可以说,职业出版家在八十年代以来迄今的思想—知识界的变迁中,起了决定性的作用。中国的知识社会学不可忽视对出版业的分析研究。尤其值得注意的是,出版业是政党国家的政制体制的一个重要部分和政党伦理社会化的机制,民间知识人势力与既定建制知识人之间的冲突,因此亦是当前知识人阶层的冲突样式之一。
五
八十年代以来,中国知识界中的论争频出,思想主张种类繁多。每一场论争、每一种思想主张的背后,都潜隐着错综复杂的政治—社会的结构性变动因素。这样一来,对论争或思想主张的分析,就不能只着眼于单纯理念的层面。
《读书》并没有呈现所有八十年代以来的论争,也没有呈现所有的思想主张。《读书》对撰稿人实际有一个选择机制,即与某些类型的知识人有亲和力。显然,《读书》并非专业性学术思想杂志,也不可能包罗各思想文化领域的论争。官营思想文化杂志在八十年代以来,都有不同程度的改观,这与知识人的结构性变迁有关。与种种官营思想文化杂志相比较,《读书》所呈现的论争或思想主张,仍可视为一种类型,尽管在这一类型中又有品质完全不同的分类。
《读书》十五年,推出了一批撰述人,他们的知识趣味、行文风格、关注的书本,构成了自成一体的思想风貌。如果对这些撰述人各自的思想样式分别加以分析,大致可以勘定其在变动的知识人阶层中的位置。当代中国大陆知识人,严格说来,都是政党国家体制中的文化资产的占有者(文化学术机构、大学等),即都有自己的单位。无单位的知识人的出场,是九十年代的事,而且是经济—政体改革的结果。因此,种种思想主张或论争的社会性基础,实际锚在知识人的个体欲求与受政党伦理—政制规约的日常生活之间的结构性紧张之中,中外古今的思想文化资源不过是这种紧张借以表达的一个挪用资源。
九十年代以来,中国社会的结构性大变动,修改了思想—知识的语境,文化—思想热点向关注社会问题位移,思想建构因此可能获得另一种空间,因为,知识人的个体欲求与社会日常生活之间的结构性紧张已发生了重大的变化;与此相应,分化后的知识人阶层逐渐重新结集,而且区域已扩散到北美、香港等地(近来,《读书》上北美汉语学人的言论篇幅明显增长)。一种多元的汉语思想文化的空间性张力正在形成。
汉语思想的基本问题仍然在于:究竟什么是“中国问题”,什么是个体生存的意义奠基。汉语思想的知识人在切问近思中尤为需要的还是:读—书。
一九九五年十月
香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