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见到吴殊的时候,她来北京还没几天。我在网上叫她小腰果,她就叫我什么李作家。一次,我和她在网上聊到很晚,她说很想把她的网恋故事讲给我听。我就问她愿不愿意出来见上一面,她犹疑了一会,然后说“不”。
秋雨绵绵。一个周末的上午。我在住处被一阵突然的电话铃声惊醒了。吴殊说她已经来到了我家附近。我说,你也不提前打一声招呼?她说她想看一看我这个所谓的流氓作家是怎么过的。我义正词严地说,这应该是名正言顺的盲流啊,不是你所说的什么流氓。她说你这是此地无银三百两,你怕什么呀?没听人说你是流氓你怕谁吗?我多少有些手忙脚乱,她让我快去定福庄接她。她说天现在是要下雨的样子,让我快一点。
快中午了,我就近带她到自己常去的一家山西风味的小饭馆吃刀削面。特别要说明的是,一人一碗三块钱的刀削面,我请客。小饭馆里仅有的三五张桌子都已经客满。我们一进去就被淹没在民工兄弟们南腔北调的哄吵声中了。吃完面,一人一碗面汤,俗称白汤,不花钱。一只奋不顾身的苍蝇突然扎进了我的汤里,让她一下子目瞪口呆。我大发慈悲,竟然想用筷子把它拯救出来,可是已经为时晚矣,它在还冒着热气的汤里痛苦无比地挣扎十几下就一命呜呼了。
她说,九文十丐,这是财富决定一切的时代。我说对对对,今天我只想做一个忠实的听众,怎么样啊?我在蓝岛附近的百脑汇门口看到她做过形象代理。她给我一张宣传包月上网的小广告。她在武汉科技大学上的,学的是外语专业。她做过广告文案、公司秘书,现在做销售。她今年刚刚22岁,身高1.68米,人长得很精神,看上去英姿飒爽,一双美丽的眼眸里放射着夺人的光芒。尤其是她的讲述,让我觉得她的心中有一个与众不同的情感世界。
亚伯拉罕为所多玛祈求
网吧无疑是所有流离失所者的庇难营地。
《圣经》里说:神将灭掉罪恶甚重的所多玛。于是,亚伯拉罕对神说:无论善恶,你都要剿灭吗?假如那城里还有50个义人你还剿灭那地方吗?
我想错了。网吧的老板和我要身份证,他怀疑我是未成年少女,拒绝接受我。我说:求求你吧,我在这个城市人生地不熟的,没有别的地方可去了。而且外面狂风大作,还下起了越来越厉害的冷雨。
金窝银窝不如自家的土窝。以往,奶奶这样的唠叨总是换来我一阵自作聪明的抢白,但现在总算明白了,不听老人言吃苦在眼前。我没有如愿考到北京二外,也不能一赌气离家出走啊。这不,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你说怎么办呢?
后来,网吧老板看我像他的女儿桑桑,就动了恻隐之心。我说,我不是因为高考没考好才离家出走的。一边复习功课的桑桑说,那是为了什么?
高考刚完的那几天,我整天在家里上网。妈妈总是黑着脸,说我没有她同事的女儿争气,那孩子很快要留学加拿大了。我看你将来怎么办?靠家长你能吃一辈子啊?我一嘟嘴便生气地说,就要吃,吃穷你们,吃穷这个家!
也许,妈妈就是那个要灭掉所多玛和蛾摩拉的神啊,可是谁是我的亚伯拉罕?
是正面,还是反面?其实,对我已经不重要了。我是说,用硬币来决定出走还是不出走,解决不了什么根本的问题。
我出走了。阿里巴巴和四十大盗却没有出来接我。这是怎么回事?这两个家伙是我在网上认识的特铁的哥们啊。我在他们的工业学校门口差不多等了一天,也没有等上这两个没心没肺的家伙。他们保证说,到时不见不散,事实上连个鬼影子也没有看到。他们学校蜷缩在一所重点大学的后面,可以说是十分不起眼,真有点像主人和仆人的关系。
桑桑说,他们那所破学校我知道,以前乱得很,现在新来一个校长,听说比当年少管所还要严哪!如今我们中学生都变成了商品啦,尖子生和高分生不愁没有学校要,像阿里巴巴和四十大盗这样的双差生一定是被他们的老师“卖”到那里去的,这样他们老师还能赚二三百的外快呢。当然学费是要他们家长掏的啊!老爸问我去不去,我说还不如跟上他天天当这网管呢。
每天晚上,差不多12点的时候,老爸总是让所有的电脑屏幕突然定格不动,在黑屏之后,跳出相应的话框:营业时间已到!随即就是网吧每个角落里世界末日般的嚎叫声,以及桌椅板凳的碰撞声,然后是最后的收款,人们离去后一片寂静。这种时候,桑桑觉得宽阔无边的网络世界一下子消失的无影无踪,成为一片不可捉摸的虚幻无常。
桑桑帮助老爸为营业一天的网吧打扫战场。我仍旧为明天犯愁,她说会陪我去找阿里巴巴和四十大盗的。她还说太原城里没有她办不到的事情。
这话有点夸张了吧?
我喜欢桑桑的性格。她的自信和快乐感染了我。
17岁的这次出走,对我影响很大。当时,我把老爸老妈吓坏了,他们满世界找我,可以说找遍了整个离石城。
一个高三的小女生,没有带身份证,也没有带多少钱,能到哪里去呢?
我留了一个简短的条子,上写:老爸老妈,你们不要为我担心,我找阿里巴巴和四十大盗去啦。
我偷偷一笑,就让他们去猜吧,他们做梦也不会知道阿里巴巴和四十大盗会是谁?
中学语文老师讲过易卜生的戏剧《玩偶之家》,说是娜拉出走以后会怎样呢?鲁迅当年也关心过这个问题。当时我很麻木,总觉得这一切离我自己很远。
我不知道娜拉出走以后的情况会是怎样,但我在太原体会到了出走的滋味。
酸辣粉,酸辣粉,两块钱一碗!
我已经饥肠辘辘了。我的身上还有26.5元,在未找到阿里巴巴和四十大盗的时候是不能随便花一分钱的。
桑桑带我去了阿里巴巴和四十大盗的学校,问我他们住哪里啊?我说我也不知道。
先进去再说吧,大门口不要停,向保安打听不行,这一打听反倒进不去了!
我清醒地认识到,如果再找不到的话,我可能只有打道回府了:我难道就这样向老爸老妈认输了?
我决不甘心!
咱们去图书馆里看一看吧!
图书馆的形状远看很像一具巨型的棺材,果然我们被戴红袖标的工作人员拦在了外面。
有学生证吗?
我说我没有,旁边的桑桑说:我们都有呢,只是没有带啊。
戴红袖标的人指着我说,你不是没有吗?
桑桑连忙解释说,她是刚来的新生还没有办呢。
没有可不行,这是制度啊。
行行好,下次来补上不行吗?
最终,我们没能进去。也许,阿里巴巴和四十大盗不在图书馆里,他们有可能在操场上,或者在健身房里呢。
我们的时间不多了。所幸去那里找不用什么学生证,但好像也没有他们。
桑桑说,你可不能好像啊,要肯定才对。
唉,我也没有见过他们,只看到他们给我邮箱里发来的垃圾照片。他们一定能够认出我来的。我相信。
我们在男生宿舍楼前晃了晃,也没有一点效果,倒是有几个不相干的男生从高处的窗口探出身子来向我们贼眉弄眼的,有吹口哨的,还有打响指的,更有飞吻的。据说,这所学校的男女生比例严重失调,女生们几乎快成藏羚羊一般的珍稀动物了。
后来,桑桑灵机一动,拦住了一个前往水房打水的男生,问:你们广播室在哪里?
有什么事情吗?
我们想找人。不,我们想点歌!
我也不知道桑桑葫芦里卖的什么药,怎么又要点歌?
男生提着空空的暖壶,一副助人为乐的样子。
提空暖壶的男生一副任劳任怨的样子。他后来对桑桑说,你真美!
桑桑指指我说,她才更美呢,北京舞蹈学院的。
男生崇拜地看着我,然后叹了一口气。他说自己只会跳小时候在幼儿园里跳的《小白兔》和《两只老虎》的那种舞蹈。
我们顺利地为阿里巴巴和四十大盗点了一首歌,是王杰的《为了爱,梦一生》。
为了爱,梦一生,这是疯狂,还是缘分,爱你有多深,就是苍天捉弄我几分……
我听着这首歌时有点激动。我预感到奇迹即将要出现了。
为了爱,宁愿不醒来;再多苦,我也不在乎……
我不否认自己在网上的时候会爱上阿里巴巴和四十大盗。我不知道自己更爱他们两人中的哪一个,反正一直这么牵挂着,最终酿成了这次离家出走。
一个男生出现了,又低又矮,而且左腿有些瘸。他显得有点不好意思,对我说:吴殊我早就看到你了,你是那么优秀,比我想象的还要出色。我,我……我……对不起,真对不起你、你,你了……!
我一点也没有想到会出现这样的情况。我是说,所有人都没有想到会是这个样子。桑桑一下子背转了身。
他,就是他,不说自己是阿里巴巴,还是四十大盗。他不说,我也就不知道,也许他既是阿里巴巴,又是四十大盗。他竟然当着我的面哭了起来。他从小就小儿麻痹。他很痛苦。我一声不吭。
后来,他向我深深地鞠了一躬,然后转身就走了。
这就是我17岁的网恋故事。从此我没有再见过阿里巴巴和四十大盗。
谁偷走了你的心
小饭馆里一时间清静下来。那些民工兄弟们又去对面的工地做活去了。吴殊突然低下头不说话。我问她现在想什么,她说什么也没想啊。心里只觉得很郁闷。我说,你郁闷什么呀?她来到北京之后一个朋友也没有,工作上也不顺心。同样做销售,因为是老乡,她总是照顾一个临汾来的女孩蛐蛐,还给她介绍过几个客户。可是最近蛐蛐抢走了她的一个定单。吴殊说她郁闷的时候,总是逛街买东西乱花钱。昨天,她买了一瓶香水,花100多块钱;又想买一条淡紫色的裙子,但现在又过了季,便犹豫起来。没想到她下午去时已被别人买走了。我说,女孩本身就是一件消费品,看来一点也不错啊。我还说我自己现在的生活,我说我十分简单,似乎没有太多物质上的奢望。对于我来说,吴殊的收入还是比较可观的,工资除外,光回扣比我一年挣的还要多。我的一个长篇卖给书商也卖不到多少钱,所以还得干一份编辑的工作,实际上等于“看稿匠”,也许离小时候的文学梦是越来越远了。我在北京住的这个地段看上去和一个贫民窟差不多,以前在鲁迅文学院附近的租房让从家乡来的女友觉得也和一个狗窝差不多。现在那里的房子已经拆迁了。甚至我那时很快发现做家政服务员一个月400块钱的女邻居竟然是一个兼职妓女。家乡女友很快回老家去了。
我当时和现在的吴殊一样感到非常郁闷。我觉得要么很快成名一夜走红,要么去死,因为你没有一条中间道路可以选择。我一度觉得自己还不如秋天的菠菜。
那是我人生中处于非常低迷的一段日子。一次,鲁迅文学院的井瑞老师专门去那里看我,让我在颇感意外间一下子热泪盈眶。
我对吴殊说,扯远了,还是讲一讲你和郑一夫的网恋故事吧。她说,她在20岁时,也就是上大三时,认识郑一夫的。他们在网上先成为无话不谈的朋友。我原以为自己在网上不会那么感情用事了,却仍然让这样一个老男人把我的心偷走了。也许让别的同宿舍的女孩看来有点不可思议。我从小就喜欢幻想,直到长大了仍然整天都是想入非非。
我不会抱怨别人的,包括从小到大的每一个老师。请你相信我。为了一个美好的目的,所有的老师制造的都是一个个让我开始信以为真的漂亮谎言。老师说,美好的东西总是占据主流的。还有好多好多的话现在听来都比狗屁都不如。人生来是平等的。这话听来很受用。但同样是祖国的花朵。北京的高考分数比外地平白无故地低了100多分,根本他妈的就不在一个起跑线上。要不然,我起码也能上北京的一所重点大学。
那个叫郑一夫的老男人就这样上场了。他在网上叫我泡泡糖,并以一个过来人的姿态教训我。
郑一夫说,泡泡糖啊,有时靠运气,但更多时候需要靠自己去奋斗,有奋斗就会有牺牲,有奋斗才有更多的希望啊。
我说,阿里巴巴和四十大盗失踪以后,我就对生活不抱太多的希望了。
郑一夫开始给我的感觉像那个19世纪印象派画家雷诺阿晚年时的样子。据说,雷诺阿在美丽的异性面前始终像一个充满童贞的孩子那样欣喜若狂。在他老迈多病、步履蹒跚的时候,她们仍然给他以振奋精神的力量。雷诺阿有一幅叫《浴女》的油画。
郑一夫说我像波提切利和乔尔乔内笔下的维纳斯,或者安格尔油画《泉》里那个提瓦罐的未被现代社会污染的美丽少女。太原的五一广场就有那个瓦罐少女的雕塑。
其实,我更喜欢的是那个真实冲动的梵高。我曾经在13岁写过一篇作文《嫁给梵高》,后来被一个十分势利的北京小编辑骂了一个狗血喷头。他认为我不可以嫁给梵高,所以文章也不能发表,并客气地给我把稿子退了回来。这是什么狗屁不通的是非逻辑,世界上还有没有讲理的地方啊?
对,有时候真的是他人即地狱,可是一个人也不能不和别人打交道吧?
我也知道萨特还有一个命题,存在即合理。
我其实不想老是和郑一夫谈一些不着边际的玄虚话题。我更想进一步地切中他的要害。他究竟想干什么?
网上没有问这种傻逼问题的,可是我还想问。他不回答我的问话,好像比那个萨特还要老谋深算。其实不然。
郑一夫说他不在乎什么萨特之类没用的家伙,他更关心的是企业的利润和分红。尽管在五个股东里他占大头,但仍然有些不满足。他在北京、海南、深圳、武汉和上海浦东,都有产业。他的财产已经上亿了。
郑一夫听我讲阿里巴巴和四十大盗的故事,竟然觉得很有意思。郑一夫身上有一种真正属于有产阶级特有的大气风范,可以说是那些九文十丐之流打死也学不来的。更不用说身边那些经常向我献殷勤的小男生了,每次掏钱买单的时候就显得萎萎缩缩、躲躲闪闪,一下子就原形毕露了。
说句实话吧,许多男人在我面前神采飞扬,甚至于威力不可一世,但只要你一和他谈到钱的问题,脑袋就差不多像冷雨打了的茄子一般,开始的坚挺很快就阳痿软蛋了。依照他们的经济实力,无论单挑,还是别的什么功夫,都根本满足不了我那日新月异的消费需要啊。
这不能怪他们,他们还年轻,可我不能等。郑一夫的出现让我大开眼界。
现在想来,北京的那个小编辑还是有先见之明的。因为,我现在就断然不会嫁给梵高了。我宁肯嫁给郑一夫这个老男人,也不会嫁给身边这些没有品位的小男生,更不用说吃了上顿没下顿的梵高了。何况,我和梵高并不是一个时代。小编辑是对的,只是不该骂我个狗血喷头,让我脸上挂不住。
《列子传》里,“列子御风而行”;孔子有,“道不行,乘桴飘于海上”;庄子《逍遥游》,鲲鹏展翅,一飞就是九千里……
我和郑一夫在网上一聊就是一整天。他问:你午饭吃什么?我不假思索地说,泡方便面呗。他说晚上请我吃正宗的武昌鱼,他开车来接我。
我没有提出异议。他后来给我发手机短信,说他已经在路上了。我本来是一个单纯的女孩,但同宿舍的芭芭拉总是领导着时装的新潮流,这就让我的情绪一下子变得非常低落。
我会向郑一夫提出一些要求的,他也许能够帮上我的忙。他不会拒绝的。
你想要什么,我都会给你买到的,因为你是我的泡泡糖啊!
女人的青春美貌就是对付男人的最大本钱。郑一夫的出现让我感受到了这一点。我知道不用照镜子,自己的那张脸也一定是妩媚动人的,甚至可以说人见人爱的。这是没有办法的事情啊。
我当然不想埋没自己。尽管郑一夫那宝马车身是崭新锃亮的,但掩饰不住他的瘦小和苍老。他脸上有种属于成功人士才会有的骄矜和自信。我带了随身听,一边听歌,一边和他说话。我问他听过苏永康和周杰伦的歌吗?他摇摇头。他有些慌乱,但殷勤地为我拉开了车门。
我觉得任何成功都是要付出代价的,这就是付出的比他那宝马车还要珍贵的时间,还有一个人的青春不在。郑一夫说起他的白手起家,是多么不易啊。可以说,在海南刚开发房地产的时候,他搞到一个批文,这么一转手的功夫,一下子赚了150万。可以说,这是他郑一夫捞到的第一桶金。有了钱,一起共过患难的老婆却和他离婚了。有一个女儿也跟随女婿去了新西兰。所以,郑一夫说,活的真他妈的没什么意思,受一辈子苦,年轻时没有人瞧得上他,没有一个女孩能看上他,现在倒是有条件了,却一天比一天地老了,身体垮了!他所说的身体垮了,实际上就是“干”不动女人了。
郑一夫说,只想找一个像我这样的能够疼他爱他的“小妈妈”!他越来越脆弱,差不多像一个老小孩了,亏他还能说的出口啊!
郑一夫喝醉了!
爱在西元前
秋高气爽。雨后的天气瓦蓝瓦蓝,清新如洗。有风儿吹过来,感觉还是挺好的。吴殊说:你是不是经常去那家小饭馆吃刀削面?我说也有不去的时候,比如每月发工钱的日子,老板也许会带大家一起去郭林家常菜的十里堡店改善改善,平时我自己很少做饭。吴殊说,郑一夫也喜欢吃面食,什么臊子面呀,炒面片、拉条子呀,他说他的爷爷奶奶就是洪桐县大槐树底下长大的。也许,人就像树一样不能选择自己的生活和命运。比如说,长在高山上和沟底下、沙漠里和水边的树就不太一样,树的品种不同也会对它们的生长有一定影响。郑一夫没有上过几天学,他从小就在社会上摸爬滚打,吃过很多苦。但吴殊捉摸不透郑一夫到底是一个怎样的人,尤其他喝醉酒的样子让她觉得大失所望。人在某种程度上还不如一棵树踏实呢。在不断的风吹雨淋中,人总是不像树那样坚定地守护着自己的每一天。
我和吴殊在通惠河边的路上走着。据说,河水遭到污染后又经过一些相应的治理,但效果仍然让人觉得差强人意。也许,我们永远也不会真正回到自然的怀抱里了。在这个城市里,所有与自然有关的东西,如花园、绿地、假山和河流种种,都带上了自以为是的诸多人工痕迹。
这时,吴殊的手机响了。好长时间,我听到她和一个婆婆妈妈的老男人在不停地喋喋不休着。
怎么了?我真没有生气呀,我没有说不理你呀!我真的没有说过这句话啊,你好好想一想,我是那样的人吗?……算我向你道歉还不成吗?你快回去,你给我回家!不行!你要开车来接我?不要,你不要来这里啊!听话!——真不行!你,你,你哭什么呀?一个男子汉大丈夫哭什么?……你感冒,我现在还头疼呢!你信不信?可是,谁来管我啊?……什么?你要去健身房是吗?——不,你赶快回家,好不好?哭,就知道哭,还管那么大的家业呢?……我从来没有说过不理你啊,是你自己多心啦!别这样好不好?我一会给你打过去,你放心,我在外边没什么事的。我给你起誓!——要不你给我发短信也成啊!……又怎么啦?你还是不回去,等我回去你才回去,那得等到什么时候啊?——不行!你给我回去!回去又没人杀你!……你这是怎么了?烦不烦啊?就知道哭,你回不回去?不回去我也没办法,我管不了,随你吧!……
这就是亿万富翁郑一夫私人生活的一个真实小侧面。
我想告诉你一个小插曲。她与郑一夫没有任何关系。我来到你家附近的这片街区,一下子想起了库普林小说《亚玛街》的开头:远在修建铁路很久很久以前,南方一座大城的远郊区便住着一伙马车夫,有的是官府包的,有的是拉散座的,全都干着世代相传的营生。
这一带三轮车比较多。因为是北京公交车的死角,所以没有牌照的三轮车多了起来。附近也有一条铁路,紧挨的一大片棚户区,让人想起老舍笔下未曾改造的龙须沟。我记得《茶馆》里有这样一句台词:就是一条狗,也要托生在这北京城里啊!于是,北京的外地人越来越多了。三轮车夫大多是为了讨口饭吃的外地人。
我从小和奶奶生活在一起,直到上高中才分开。奶奶死的时候,我不在她的身边。所以,我在武汉接到老爸打来的电话,当时就在街边的水果店里嚎啕大哭起来。许多人在看我,而我也不管不顾了。因为,我觉得自己生命中的一部分随着奶奶一起到了另一个活着的人谁也看不到的世界。对于奶奶来说,我永远是她那个喜欢吃泡泡糖的小女孩。
当时,我身后始终站着一个武大物理系的高个子男生。我从来就没有见过他。我后来才知道他的名字叫古天雷。我由于极度的悲伤,竟然忘记了给水果店老太太电话费。在我不住地抽泣的时候,古天雷给我交了电话费。
你回去吗?我可以送你回去的!
我摇摇头。我说,你能陪我去花圈店吗?
我跑遍了所有的街区,惟一的愿望就是给我最亲爱的奶奶买一个称心如意的花圈。我知道奶奶最喜欢什么样的色彩。在那个夜深人静的夜晚,我面对着北方长跪不起,古天雷把那个花圈点燃了。
除了郑一夫以外,就是这个古天雷了。古天雷常常给我发伊妹儿过来,有一段时间比郑一夫还要勤。我和古天雷在网上总是一呆就一个通宵。
古天雷喜欢我的这种性格。他甚至让我嫁给他。古天雷现在比我幸福,因为他的奶奶还健在。古天雷让我和他一块去杭州看他的奶奶。我们总是在语音聊天室里准时见面。
古天雷让我放弃郑一夫,我都无条件地答应了他。那一段时间,郑一夫可以说是气极败坏。
郑一夫来找我的时候,我不在宿舍。他把车整天停在楼下。他等着我。那晚,古天雷送我回来。他拉着我的手。我说有点冷,他就一把将我拥入怀中。他先在我的脸颊上亲吻了…下,后来伸出舌头来舔我的额头,然后就紧紧地和我的嘴唇对接在一起。我觉得整个生命和灵魂都被古天雷一下子吸走了。我觉得自己突然间飞升起来了。我轻轻地呻吟着,如同花朵绽放的那一刻……
奶奶离去后,我常常有些虚幻的念头。我在网上对郑一夫和古天雷都说过,我在那时候总是想到了死。因为,我知道自己乘坐的时间列车永远也不会停下来。我看不到尽头,尽头就是黑暗和死亡。我觉得自己离死亡的距离在缩短。这一点让我绝望,又让我欣喜。我在开始衰老,我快要和奶奶一样了。
郑一夫在那边说,他做不到真正的坦坦荡荡、光明磊落。人是最明白事理的灵长动物,甚至掌握着美化自己的话语权。人总是在贼喊捉贼,他一边吃着野生动物的美味,一边高喊着野生动物保护的动,人口号,简直滑天下之大稽。他开始在商界就是玩的空手套白狼的游戏啊。你不吃掉别人,别人就会吃掉你!何况这么大的家业,没有一点铁腕根本是不行的啊!他在大面上打的是民族工业的牌子,而有人说他是挂羊头卖狗肉,掏的是那些热血激荡的爱国消费者的腰包!郑一夫认为这是胡说八道。
古天雷喜欢每天给我发一个伊妹儿。古天雷说我不打扮的时候是中国的第五大美女。我问:那打扮起来呢?他突然不知所云地说,一个人的精神面貌固然对他(她)自然发展的命运起着不可低估的作用,但也无法超过人体自身的物理极限。一味强调一种高尚的道理选择,就会往往忽视了物理指标的衡量,反倒会适得其反……
一个月之后,古天雷因为考研失败自杀了。
据说,他是从武汉长江二桥上跳江自杀的。古天雷原来是很有信心的,但考研失败后让他觉得自己永远也不会打败亿万富翁郑一夫了。古天雷的一个室友说,古天雷在自杀的前一个晚上就显得有点古怪。他把自己新买的那台笔记本电脑送给了与自己刚刚吵过架没几天的孙主编。古天雷大骂孙主编的那份学生会刊物没有一点品位,并说他脑子里一定是注了水,只配做奴才!而孙主编顺利地考上了某博导的研究生。古天雷仰天长啸,然后大放悲声……
我看到长江的一片波浪,在黑夜里游动的无数波浪。我一个人来到了长江二桥上冥思苦想。这时,有一条船正在靠岸。一个壮实的男人站在船头眺望。借着岸上的灯光,我看到了一张脸,一时间让我觉得像是古天雷的脸。
古天雷死了!
我一边哭着,一边唱周杰伦的《爱在西元前》:我给你的爱写在西元前,深埋在美索不达米亚平原,几十个世纪后出土重现,泥板上的字迹依然清晰可见……
那晚,郑一夫开着车在我的后面慢慢行驶着,他始终没有打扰我的意思。他后来说,他惟一担心的是怕我一时想不开,也从桥上跳下去。
古天雷死后,我毕业了,但我不想考研,我只想离开这个让人伤心的城市。我后来答应了郑一夫的要求。我只有一个条件,我想离开这里。
你想去哪里?
我不假思索地选择了北京。随后,郑一夫在北京离香山不是很远的地方给我买了一套别墅。我还说,我不想总是呆在家里,我还要工作,我可不想让他养着。郑一夫全都答应了。
我们该分手了。我是说,我和吴殊该分手了。她说,要不然去你住的地儿看一看?我说:免了吧。她又说:是不是作家都有许多崇拜者啊?我便说:这可不知道,因为我又不是什么作家啊。我不敢看吴殊的脸,竟然慌乱地踩了一下她的脚,她把那顶白色的棒球帽正了正,说:风太大,怕头发吹乱了,才戴上这顶难看的帽子。我说,一点也不难看啊。帽舌遮了大半张脸,所以在这之前她老踩我的脚,便老和我说对不起,我说我倒情愿让她多踩几下,我的一下顶你的好几下,这样才算平等了。吴殊说,前些天,她去一所名牌高校看到某个博导在讲座开始前分配座位,前几排是博士生,然后是本科生,最后是别的什么学生站着听,而不是依照先来后到的原则,看来知识面前还把人分为三六九等,实在好笑!我说,这样的事可以说早已司空见惯了。
正在这时,吴殊的手机又响了。这次,她很快就结束了通话。然后,吴殊对我说:你回去吧,他开车来接我,马上就到了。
于是,我们在广院中蓝公寓的那条小马路上分手。中蓝公寓外面的小马路上停着一长溜型号不一的高级小轿车,那些有品位、有档次的广院美女们总是目标明确、意气风发。她们中的一些人,只有在这种时候才会“妹妹你大胆地往前走”,而且是径直往那高级小轿车里走,往那财大气粗的半大老头子的床上走。我想这没有什么可大惊小怪的。用流行的一句话说,还是让市场去选择吧,合理的资源配置主要靠市场来决定的。青春和美貌也是一种资源啊,是资源就需要开发利用啊,是不可以浪费的。这样简单的道理,大概连3岁的小孩都会明白。
天色很快地暗淡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