珍妮俯身靠近，把耳朵贴到他的胸口，查验他的心跳是否正常。只听胸腔内震动怦然有力，她犹不放心，伸手掰开他的嘴唇。
“喂喂，你检查牲口呀？”
“鲁尔夫家的马害病了，兽医要先看牙齿，我想人和马差不多吧。”珍妮长舒口气，满意的微笑 “总算痊愈了，这病可够磨人的。折腾咱们多少年，好了还要留点痕迹作纪念。”
还是那样天真，还是那样俏皮。她只关心他的病情，并不介意那张丑脸。丹尼如释重负，登感脱胎换骨似的轻松。他回忆半年来的苦恼，不由暗叹自己愚不可及，再想起以前挖空心思的作态，简直比小丑还滑稽。
“唉，你乐什么呀？既然好了还装病，打算瞒我多久？哼！”
一语方休，丹尼笑的更厉害了。欢快的情绪感染珍妮，把她也逗笑了。
“呵呵，喜欢你哭鼻子的样儿，挺招人疼的。““还说哩，你东躲西藏的傻样更可爱，跟小老鼠见了猫似的，哈……”
他们越笑越开心，拿起麻布相互抛掷，前仰后合的，几乎喘不过气来。刹那间，小木屋变成生机勃勃的花园，每个角落都洋溢着芬芳。此刻两人灵犀相通，毫无意义的小动作，莫名其妙的话语，全都蕴藏奇妙旋律，让灵魂在温馨的氛围中翩然起舞。
终于，珍妮挥手止住这场狂欢，脸上还留着绯红色的余韵。
“好啦，别闹了，暂停！考虑正事！我看你右手右肩也变样了，就这么着没法出门。我要给你缝制一件斗篷，遮住右半身。咱们不能吓着别人，对吧？”
丹尼不笑了，耳闻“咱们”这个词，心里又是一阵甜意。
“丹尼你别发愁，身体总会恢复原样的。”见他怔怔不语，珍妮握住他的双手，微笑道“以前我干重活手脚磨起老茧，你配制护肤药水，我用后茧子全掉了，皮肤变得光鲜柔软，比小孩子的脸蛋还白嫩。往后你再配些灵丹妙药，照样能把右边身体治好。我相信你，你比修罗的本事还大。呵呵，它不是自称‘大魔法师’么，干脆以后你叫‘半身法师’，比它自吹自擂实在的多……”
丹尼静静的听她说话，内心深处涌起一股热流。忽然，他再也忍不住，张开双臂将珍妮揽入怀中。
珍妮抖身微颤，随即默然无语，柔顺的任由他抱着。
她真的不辨美丑么？她真的那样憨直？其实丹尼转身的那一刻，珍妮已然全身冰凉，恍若失足掉进了深潭。但生活教会她隐忍，苦难令她善解人意。所有惊骇，厌恶，失望，她全都偷偷咽下，用体贴代替嫌弃，强作欢颜抚慰心上人的伤处。直到丹尼露出笑容，她的愁绪才烟消云散，继而体味到难以名状的快慰——破相算什么？品性才重要。若论心灵，有谁比他更美呢？那张怪脸象是忠贞的保证书，他必然别无所求，此后死心塌地的留在自己身边了。珍妮越想越觉满足，甚至暗暗感激命运的安排，此刻雨过天晴，灰涩的情感豁然明朗，爱意因波折而愈加坚固。丹尼却懵然无觉，聪明的少年啊，怎能理解少女这种婉晦的深沉。
珍妮把头枕向丹尼的肩膀，眼角柔光晶莹，流下一滴泪珠。
从揭掉面罩那天起，丹尼精神焕发，********精力研究藏书。不知为何，他总觉得时间紧迫，预感生命里的重大转折将要发生，必须提前做好应对准备。但密室藏书共有六十多万册，即使通读一遍也是浩大的工程。丹尼经常悄悄潜入密室，挑选最具代表性的着作带回小木屋，以惊人的毅力强行记诵。珍妮看他废寝忘食的苦读，不由暗自心疼。
“病刚好就劳神，你呀，想气死我呀？”珍妮偶尔会抢过书本，嘟起嘴巴嗔怪“快去吃饭，然后睡觉！今后没我同意，你可不许生病！这本书我先没收，等听话了再还给你。”
“嘿嘿，你拿去吧，内容我全背熟了。”
“背书，背书，眼里心里装满了书。书架先生！书箱师傅！书柜大王……”
“哪能呢？书装在脑袋里面。可是这儿，我的心”丹尼指了指胸膛，认真的说“这地方窄得很，只装得下一个名字——珍妮。”
“是吗？”
两人脉脉相视，忽而无话可说了。过了片刻，珍妮红着脸，把书本递还给丹尼，同时伸手在他胸口比划：“你接着背吧，我不捣乱了……我大方点，腾点空间给你的宝贝书。喏，瞧好了，那边装书，这边装我。”
话虽如此，终日枯坐毕竟伤神。为了让丹尼放开书本见见阳光，珍妮特意给他做了件带风帽的大氅，作为出门用的外套。那帽内缝有黑布夹层，拉下底边的皮筋，恰好可以遮蔽右脸。长袖连着手套，连右手也能裹得严严实实。丹尼身材颇高，穿起大氅愈显挺拔，真有玉树临风的神采。望着那俊朗的身影，珍妮目眩神迷，安娜嬷嬷暗生忧虑，主持嬷嬷则咬牙切齿，而长期蛰伏的修罗，似乎也从冬眠中惊醒了。
圣历3098年，三月里的一个午后。小木屋内暖意融融。丹尼正伏案读书，珍妮守着小火炉，为抱病卧床的安娜嬷嬷煎药。忽然门口光线黯淡，黑影垂落地面，修罗悄没声息的走了进来。
“很冷啊，霜刃的杀气……天光惨淡，乌云密布，邪恶种族蜂屯蚁聚，要把东庭王国拖入血腥的噩梦……”
修罗垂着脑袋，梦游似的踱步，嘴里不停嘀咕。珍妮吃惊的瞪着它，用调羹敲了敲药罐，问道：“喂，你念什么鬼话啊？阴森森的，没事老吓人干嘛？”
修罗停住脚步，定睛凝视丹尼，忽道：“浩劫！即将来临的浩劫，你看到了么？”
丹尼放下书卷，神情异乎寻常的严峻。珍妮暗觉好笑，刚想提醒他别理修罗捣鬼。忽见丹尼点头道：“我感觉到了。”
“人造人具备许多优秀天赋，预感的能力尤为出众。”修罗绕到丹尼身后，仔细打量他的背影“你成长了，潜质发挥作用，正向固定的模式发展。人造人总是如此，按照制造者的意愿生长，行事，直至死亡，永远无法挣脱预先制订好的准则！”
丹尼微惊，问道：“你是说，我受制造者的控制？”
修罗没有回答，拿起陶罐，把水注入桌上的烧瓶里。那烧瓶是用来萃取花精的制药器皿，瓶颈弯曲，底部凹陷，式样十分奇特。修罗将灌满水的烧瓶对着太阳，瓶子立即闪耀出光怪陆离的色彩。
它转头望向丹尼，等待他的反应。
“啊，我明白了，水的形态，取决于瓶子的形状。对吗？”
“没错。如同水和容器的关系。人造人的灵魂，也取决于制造者的塑造。”修罗放下陶罐，又绕着丹尼踱步“人造人的性格，爱憎，品德，甚至细微的小习惯，制作者都可事先安排好，用咒语赋予人造人胚胎。犹如工匠加工陶器，产品按照模坯定型，除非毁灭，绝无更改的可能。杰斯潘制造了你，同样要进行这类操作。”
丹尼毛骨悚然，脊背升起丝丝凉意：“你的意思……我的喜怒哀乐，我爱什么人，恨什么人，杰斯潘早规定好了，我必定按他规定的去做！”
“哈哈哈，你尽可放心！杰斯潘给了你超凡的智力，却并未创造你的灵魂。因为你原本仅是个躯壳，杰斯潘转移魂魄的载体而已。”
“为什么？”
“杰斯潘追求永生。他制造你，只为得到健康的活体人偶。留待日后将自身灵魂移人偶体内，完成返老还童的奇迹。你瞧，你原本是张‘白纸’，杰斯潘打算在这张白纸上写下自己的名字。可惜事与愿违，你提前诞生了，尘埃沾染内脏，令你长年患病，又不知不觉生成新的灵魂。哦，难怪宗教宣称人类是泥土的产物。总而言之，如今你的灵魂是自由的，除了神灵，谁也休想控制。”
丹尼耸耸肩膀，嘘口长气说：“真值得庆幸，我应该大笑吗？”
“我讲的绝非废话，人造人，事情比你想象的要严重得多。”修罗按住丹尼的肩膀，意味深长的笑道“近乎完美的杰作，杰斯潘只会做一件么？他这人，狂妄，贪婪，藐视神圣，尤其喜欢享乐。请你试想，假若他青春焕发，拥有健壮体魄，他最想获取的享受是什么？”
“嗯，金钱？权势？土地和奴隶？”
“嘿嘿，通过智谋和魔法，财富权势唾手可得。只有爱情，唯独爱情，才是年青人的奢侈品。适逢风华正茂，又获佳人倾慕，那是多么美妙的幸福。”
“说的没错。我想，我已尝到这种幸福的滋味了……”丹尼看了看珍妮，后者托着腮帮，正听得津津有味。
修罗凑近他的耳边，话音低沉：“培育你的同时，杰斯潘还制造了一个雌性人造人。哦，或许该叫女性吧。她被设计为最完美的女性。美丽，聪慧，勇敢，气质脱俗，魅力无穷。她的名字叫做梅丽莎。”
丹尼抖身惊颤，心灵深处某种东西似被唤醒，他感到那个名字很耳熟。
“先借你的身体还魂，再与绝色美女同享鱼水之欢。青春，智慧，还有美貌的情人，杰斯潘全考虑好了，他的计划可谓面面俱到。梅丽莎是他送给自己重生的礼物，可是，将来却要成为你的伴侣……”
丹尼转头瞪着它，好象听见秃鹫唱歌。
修罗撩开丹尼的风帽，目光停在罩脸黑布上“经过十多年培养，梅丽莎已是大陆最强大的魔法师。早先我担心你应付不了她。但你能独自化解德勒森的巫术，卓越表现超出我的预计，再没什么可顾虑的了。”
丹尼猛然推案站起，惊讶道：“人面果巫术！是德勒森院长干的！”
“她是位既可敬又可怜的清教徒。”修罗低声叹息，走到屋子中间“很早之前，我怀疑她叛教，曾严密监视其行为。埃果密室乃教会禁地，德勒森院长是知道的。即便最困难的时期，她也未破戒闯入密室，不愧为圣主忠实的奴仆。她象猎犬似的监守黑暗世界，数十年饱受凄苦，或有罪孽，也会得到神的宽恕。”
屋内氛围肃穆，丹尼满脸惊色，两眼死盯着修罗，仿佛首次看清它的面目。
“我怀着绝望和痛苦走进修道院，感谢神，让我重拾希望。这些年我待在圣安修道院，主要目的是守护你长大。时至今日，体质的缺陷治好了，密室藏书多半被你记熟，掌握魔法奥秘指日可待，我也应该走了。”修罗淡淡的说“以后梅丽莎会协助你。开始或许有点小麻烦，但你定会引她走向正道。那本《十诫秘注》你留着。学好书中魔法，你和梅丽莎共同担负起拯救世界的重任……好啦，人造人，再见吧，我将赶赴西庭紫焰山，履行更重要的职责。”
珍妮笑着插话：“你要离开！唉，总算讲了句我能听懂的。临别也不称呼丹尼的名字吗？”
修罗扭头面朝珍妮，严厉的说：“无知的凡间女子，看在多年供奉修道院的份上，我给你忠告：远离人造人，中止荒唐爱情，否则你会引火烧身，付出惨痛的代价。”
回应它的，是姑娘俏丽的鬼脸。
“人造人，记住，梅丽莎魔力强大，智谋也比你高。征服她，唯有靠你的爱。”修罗举起爪子，掌心飘落细微的沙粒“好自为之吧……灾难终将结束，花草复生，夜色抚平大地的创伤……”
沙尘愈渐浓密，刹时化作黑雾，笼罩了修罗全身。一阵微风吹散雾气，修罗的身影随风消逝，只剩话音还在屋里回荡。
丹尼倏然惊觉，追过去张开双手摸索，叫道：“等等！你到底是什么身份？是教会神职人员吗？《十诫秘注》残缺部分，是不是你删除的？德勒森院长为什么对付我？”
周围毫无动静。丹尼愣了半晌，喃喃叹息：“真的走了？相处十四年，眨眼无影无踪，临末还留下大堆疑团……一个异种生物，讲起话来倒象有德行的修士。如果他信教，又怎能容忍巫术？埃果密室是教会禁地，它竟自由出入——主教才拥有进入禁地的权力呢！它算是哪门子教徒？圣主慈悲，我迷糊了，我好象看见披着恶魔皮的大天使。”
“无论它是什么，总归消失了。唉，听不到刺耳的奸笑，一下子有点不习惯。” 珍妮笑道。
她表面轻松，实则满怀忧虑。对于修罗的长篇大论，珍妮似懂非懂，但敏锐的觉察到威胁逼近，阴影幻化成无形的墙，正慢慢隔开丹尼，这种感觉令她不寒而栗。初尝情味的女孩情绪极易波动，时而欢笑，动辄落泪，然而这回珍妮仿佛陷进了泥潭，终日惆怅再难自拔，银铃般的笑音逐渐稀少了。
生活单调灰暗，修道院又重现凄冷气氛。更多时间，珍妮情愿待在小镇上干活。她想借世俗的喧嚣冲淡忧闷，不料却看见更为凄惨的景象。
人口激增带来的压力，此时已达无以复加的程度。土地没有产出，物资消耗飞快，饥荒的魔爪初显狰狞，龙居平原的衰败期终于来了。每时每刻，城镇内外都铺满饿殍，流浪汉组成逃难队伍，规模足以和东庭骑士军团相比。另一方面，奴隶主大户趁机囤积居奇，变本加厉的攫取财富。鲁尔夫先生秉性贪吝，自然加入了疯狂掠夺的行列。他扩展生意，从木材加工到粮食转卖，后来又干起贩运奴隶的勾当，居家闲坐就能日进斗金。家境阔绰了，暴发户也想仗利疏财以示炫耀。在高柏强烈要求下，珍妮升任管家，工钱增加了数倍。厨房里奴隶成群，她无须亲自动手，只要开口指挥即可，每天最“辛苦”的工作，仅仅是帮着清理门口成堆的尸体。
那些死尸全是饿毙的饥民，被厨房的香味吸引，耗尽余力蜂拥爬来，象飞蛾扑火一样在亢奋中死去。目睹这种惨状，珍妮心似刀割。她拼命节衣缩食，倾其所有救助贫苦百姓，仿佛欠了他们的债似的。时间一长，求助者纷至涌来，多亏丹尼想方设法，帮助珍妮调控有限的财物，才使他们的生计得以勉强维持。
为此鲁尔夫先生时常讥笑珍妮，说她外表美丽，内里愚笨，是个缺心眼的傻丫头。但是“东庭之花”的名声，却如插了翅膀般传遍四面八方。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