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岁越大，越失去走进别人生活的勇气。
医院病房外的长廊上那人来来回回地踱步，眉头皱得很深，表情凝重。这个楼层里住着的都是刚动完手术的病人，情况严重的病人家属在门外听医生讲话。
同病房的患者但凡能开口说话的，都会讲些自己治病的经历。我不大愿意听那些悲伤的故事，太沉重、太真实，有时装作不在听，过后记起来不禁会问：也不知道怎么样了……
对别人的痛苦，如果没有经历过，是不会有什么体会的，即便有人好心地询问，大体也是希望说完这个再谈谈别的吧。
刚从重症监护病房出来不久的老人，呼吸沉重地闭着眼，儿女们七手八脚地帮忙，医生关照了几句饮食上的事，老人的女儿问：“酸奶还能不能吃？”
“开始第一阶段疗程的时候吃。”
在长廊上徘徊的男子抬头看了看，我看不出男子是这一家子的。
我去楼下买饭，顺便再带些回来，在电梯里一群人挤了进去。
“你女儿这个病，医生最后怎么说？”
“唉，手术费要三十万，还找不到匹配的。”
“这几天一直待在病房外的，是你女婿？”
“还不是女婿，本来是年底结婚的，现在好了，钱花光，人也要没有了。”
“呸、呸、呸！这种话好胡说八道的啊，你女儿还年轻。”
一个年纪大点的妇女忽然说：“你这女婿人还不错的啊，天天来看你女儿，换成别人早就跑了。”
一脸倦容的妇女苦涩地摇摇头：“她真没福气，一点福气也没有。两人感情一直谈得还可以，我们都很开心，等着结婚抱外孙，结果……唉……”
电梯内瞬间都沉默了，旁人不知如何劝好，只管说“别太难过、还有机会的”，年长的妇女压低了些声音，说：“人这一生谁也说不准，她现在最安慰的是男朋友还陪着她，这个小伙子人真不错。”
走出电梯，那妇女一直送亲友走到医院大门口折回，我回头看了看，她低垂着头，刚才仅有的振作用光了，每一步都走得凌乱又焦急。
医院里的病床下，除了几样水果，送来最多的要数各种各样的酸奶。以前只知道帮助消化，病人即便有胃口的也会因为医院食堂的饭菜渐渐失去食欲，酸奶不仅调动食欲，还能补充钙质，对于因经过各阶段治疗的病人，还能增加免疫力。
从重症监护室出来的老人已经醒了，老伴儿由女儿扶着来到病床前，儿子拎了一箱酸奶跟在后面，其余病床的家属把椅子让给老人坐。老太太耳背，行动不便，坚持要来看老头子，儿子无奈地站在一边对旁人摇头。
病房里一时有点儿挤，我拎了饭盒和酸奶去楼道里吃。
坐在中间层的台阶上，也不用担心突然被人看到吃相而尴尬。不一会儿，一阵阵琐碎声靠近，一个男声问：“要坐在窗口吗？”
“嗯，病房里太闷了，隔壁病房的老头没事了？”
“好像是的。”
“前天晚上差点又送回重症监护室，值班的医生一晚没睡，同病房的也是。”
“别去想那些。”一阵塑料袋的窸窸窣窣声，“吃完饭有一会儿了，把这瓶酸奶喝了吧。”
女子笑了起来，声音很悦耳，像音符绕了个完美的弧线：“这是你亲手做的蜂蜜酸奶？”
“对我没信心？”
“不是啊，我就是没想到你真的会做，我随便说说的。”
男子也笑了起来：“我也没想到，随便去看个音乐会，就看到你在台上。”
“我是被他们推上去的，那个主唱一直拉着我的手，我紧张死了。”
我好奇地探头探脑，男子亲吻着她的头发，她抬起头笑，眼睛如新月，脸上几乎没有血色，穿着宽大的病号服。男子正是那个在病房外走来走去的人，他小心翼翼地扶着她，下颏有着坚毅的线条。
“什么时候我们再去看音乐会？那个花园广场真漂亮，很多歌手去办过音乐会，我喜欢露天音乐会，你呢？”女子问。
“跟你在一起，你想去哪儿都行。”
女子忽然沉默了，吸着玻璃瓶里的酸奶，又搁在窗台上，声音异常冷静地问：“是不是我妈跟你说了什么？”
“怎么会呢？”
“你们都瞒着我吧，连你也是。我这病好不了的，就算侥幸活下来，也会……也会影响以后的生活质量。”
“我跟你说过多少次，不要再说这种话了，你看你，年纪还没你隔壁病床的老太太三分之一，记性怎么比她还差？”
女子开心地笑了出来：“你说你这人吧，什么都好，就是嘴损，跟那老头一样，老太太说一句什么话，那老头就一定要拆穿。昨天你还没来的时候，夫妻俩在怄气呢，谁也不敢上去劝，护士拿他们一点办法也没有。”
我轻声轻气地吃完盒饭，手上的酸奶一直没喝，也不好意思突然这么走下去，只得呆在原地。
女子坐在折叠椅上，男子站在她身后，两人静静地靠着，偶尔蹭蹭对方。
“我现在想想都觉得不可思议，那天和朋友去看音乐会，我原本不想去。我妈要我去相亲，催我结婚生孩子，我没辙了，只好说跟朋友去看音乐会，门票很贵的，不能退，她老人家只好放我一马。门票的位子应该是在外场，可那个保安不知怎么看的，就是把我往内场赶，我见前面的人少，就一个劲往前挤，没想到挤到了第一排。我从没这么近距离看过音乐会，开心死了。看见那个主唱从前面走过，我差点就勾着他脚腕了，谁知道被他一把拉上台，我总觉得推我上去的应该是他的保镖，不然大家还不都往上挤啊！”
女子一边回忆一边笑，身旁的男友抚着她的发丝，装作不以为然地说：“是吗？我看见他拽你上去以后，一直在揩你油，你去看音乐会都穿那么短的裙子吗？”
“你还有什么没想到的？”
“把你拽下来带回家。”
女子笑着捶打他，他抚着她的脸颊，弯下腰亲吻她。
过了好一会儿，她推了推他，嘀咕着：“确实是你把我拽下来的。”
男子抱着她沉默，小心翼翼地不碰到她打点滴的手。
“我跟你说件事，你先别生气好吗？”女子忽然推开，新月般的眼睛闪着光。
他似乎知道她要说什么，绷着下颏，眉头皱了皱，最后还是点点头。
“刚知道生这病时我很愤怒，为什么我这么倒霉？为什么不是发生在别人身上？为什么好的事情我总赶不上，倒霉的事总是摊上我？我甚至想，你知道以后用不了多久就会离开我，那时我故意气你，跟你吵架，反正早晚你都会走的，我也不希望你看到最后我变成丑八怪的样子。进进出出医院这段时间，看看别人，看看我自己，舍得的、舍不得的，最终都要分开的。有些人，是生离，明明对方都好好地活着，但他们心里再也容不下对方了，连吵架都不吵了；有些人，尽管不懂怎么表达，连端茶喂饭也让人动容。我做了最坏的打算，最好的事是有你在……”
女子的哽咽声吞没了话音：“最愤怒的那段时间，我一个人躺在病床上，也不想跟妈妈说话，同病房一个病人的女儿对我说：‘以前我比你更加愤怒，家里出了这样的事，是场大灾难，我像个疯子恨透了一切。可是不管用啊，愤怒仅仅让你体会到从未活得这么真实。等你明白了，你会看清自己从前的幼稚。’那天，听了她的话，我哭了很久，我从没当着妈妈的面哭过。那之后，我渐渐想开了，我应该告诉你。”
话音未落，他们便紧紧拥住了对方。
再后来，重症监护室出来的老头脱离了危险，能坐起来吃点东西了，偶尔他会微笑地讲述他的经历，那是一个故事，完整、坚韧的一个时代，他的老伴儿默默坐在一旁。
没再看到那对年轻的恋人，听说是出院了。每次经过那个换了人的床位，我还是忍不住多看两眼，不知道后来他们怎么样了，他们还好吗？
恐惧是一个人成长之后最大的悲伤，我们得格外珍惜年少时的相遇和纷争，一无所知的你，遇上一无所知的他，这么美好，这么勇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