渭水泱泱,断壁残垣。
水漫金山的百年城池,血流成河的护城江河。
那一道房梁,刻满了风霜,而今淅淅沥沥,缠绵,缠绵。
细雨时节,稠密而绵绵,轻触人的身体,仿若一朵开在唇边的花朵,细碎,悠长。
那突厥人的铁骑刚刚踏过了这片荒芜的城池,只留下一地血腥,脉脉的流淌,穿过了肠,流成了河。
死城,妖媚横生,残骸遍布。
一串铜质的声响,叮铃,叮铃。那红色的袈裟,铜色的法杖,他缓缓走近,双目寒星,眉间是凌然正气。那袈裟的鲜红仿若是着了这秦淮河畔海棠的艳,灼灼明艳,像那绕了几生几世的不灭红线,绕手千匝,难分难合。
秦淮河畔的海棠,一开便是半个盛唐。
海棠艳色,却映着这满目疮痍的死城,充满了腥味。他走至秦淮河边,万千婆娑万千个梦,万家灯火万家斑斓。可如今这满眼的死寂,死寂,死寂。
他低眸,那一颗悲天悯人的慈悲之心,化作了一滴泪,落下,缓缓而缓缓。
那滴泪落入这映日海棠,被花蕊一点一点的吞噬了进去,埋没,湮埋。
斩妖,除魔,这是他一生的使命。铜色法杖挥起,落下,沙沙作响,千妖百媚无处可逃,一瞬间金光一闪,顿时天地间清冷一片,无数妖媚全化作了他嘴角的一声叹息。
“阿弥陀佛。下一世,切记不可再做妖。”
使命达成,收起金钵转身,离开。那翩翩的袈裟衣角,慈悲的双目,不怒而威的眉骨,苍然肃穆。
一滴泪,那一滴泪,他不知道。那朵海棠因染了他的泪,而幻化作了人形,幻化作了海棠花妖。
数年之后,又是秦淮河边,是铃铛的声响,叮铃,叮铃。细细看去,一根红线缠于足边,生生世世,不灭,不灭。
红线千匝,几世情缘。
那秦淮河畔的遍地杨柳像是着了她裙子上的绿,摇曳不止。
是她的笑声,吟吟,盈盈。仿若一朵开在唇间的血色鸢尾花,立刻化作了那一江绵绵春水。
“男人,和尚……”她轻笑,远远颦颦婷婷。
“和尚,你何时再来。”
她踩着一地的白骨,脆脆的,一折即断。
那年,她躲在那朵海棠花中看着他,他的泪助她化了人形,那威严的双眸,那凌然的眉间,她多想去轻轻的触碰。
那年,她便爱上了这个男人。
她掩嘴娇笑,“这金陵妖媚又起,和尚你可是要来救这茫茫苍生三千沉浮?”
他来了,依旧是那血红是袈裟,坚毅的面目,悲戚的双眸。
他是那样的高,那样的修长。她必须抬头,抬头,再抬头,方能完完整整的将他给看了下去。
她笑得如同那早春三月的杨柳,弯弯的,细细的。
和尚,你怎么长的这样好看。
他手中金钵一抬,似准备将她降幅。
他目光凌厉唤她,手中结印,“妖孽。”
她娇娇的笑,妖气纵横,她想知道他的心中除了这天下苍生还装得下什么,兴许没了。
他法杖一震,佛法一念,周围大地都颤颤巍巍,清清冷冷。
她只是笑着,笑着,高高的昂起头看着他,那双眸,仿若月华,惊落了一场繁花的盛世,惊起了一澜春水的艳羡。
那张法印结的大网很快就向她罩来,就在那一瞬间,仿佛千年已过,刹那芳华。
那一瞬,忽然一切都停止了,他终究是放下了金钵和佛珠,闭上双目不再看她,他的神情清冷而肃杀,他说,“罢了,你终究是我犯下的错,我既助你化形,也理应放你一条生路,将来好好做妖,休要误入歧途。”
最后,他走了,她在他身后一直看着他,猎猎的风,猎猎的吹。
她也走了,几许婉转回头,独有风韵上的眼波,那嘴角与残阳交相辉映,仿若日光与月光的交融。
这三千沉浮,芸芸众生,倘若没有他和尚,她又有何意义。
她纵使丢兵弃甲,追寻他三生三世,又有何妨?
她要永生永世的追着他,即使上天入地,碧落黄泉。
奈何桥前非奈何,彼岸花开非彼岸。
人妖殊途,这一追,便是一场跨越三途的追逐,神鬼恸哭,日月交辉,却独独走不进他的心。
他冷眼瞧她痴痴颠颠,却终究无法打动他的心,和尚,和尚,你的心真的是铁石做的吗?
这滚滚红尘数十丈,弹指间不过流年已逝。
醉卧红尘,这十丈软红,真正能醉卧的又有几个,世间人心万种,为何偏偏遇到了他。
他永远是山的那一头,威严肃穆稳坐泰山,而她在他眼里永远是痴笑癫狂肆意妄为,留不得半分的好。
她奋不顾身的爱他,从来都是。
他将自己的心献给了如来,献给了这天下苍生,独独不属于她。
既然他不属于她,那她就要毁了他的心,毁了他心心念念的天下苍生,如来佛祖。
血洗秦淮,横尸遍野。
她本就是妖,嗜血是天性,为了他,她从未染血,可是他不领,他心如铁石。
那她就毁了这一切,发誓要与他心中的这天下苍生斗上一斗。
可是,孰轻孰重,一目了然。
他手执法杖,血红袈裟,他高高站于上方,将法杖直直的指向她,“妖孽,我放你一条生路,你却不知悔改!”
她缓缓婷婷颦颦而行,眼中水波轻漾,化成一潭深鸿。
她轻轻唤他,一如当年那般,“和尚。”
他不理她,口中念道着佛法,高高举起了法杖就准备向她敲来。
她却还是笑,笑的花枝摇曳群花黯然,那波光熠熠的笑容开在他眼中,仿若这天地间最后的一株血色鸢尾。
瞬间,他的眼中出现了一丝异色,遂他紧紧的闭上双目,缓缓放下了手,覆尔又睁开眼,那正气凌凌的双眸看着她,“妖孽,我且再放你一次,希望你改过自新,兴许千年后能修炼成仙。”
成仙?漫漫仙途,倘若没有你和尚,她也不稀罕。
她笑得璨若桃花,“和尚,你已经对我动心了。”
她笑得如此笃定,如此的妖孽。
他立刻又提起了手中的法杖,狠狠的敲在地上,他怒视着她,“妖孽,我念你初次犯错,你却如此肆意妄为。”
妖孽,他总是叫她妖孽,可是这妖孽却是他一手促成的。
她娇娇吟吟的笑着,那摇曳的腰肢仿佛融入了这秦淮的柳风中,她无谓的看着他,那双眼有着各种情感,独独没有恐惧。
他将金钵反手一翻便想朝她罩去,那一道金光闪过,将她全部拢了进去,她却依旧在笑,似乎下一刻就要灰飞烟灭。
和尚,你为何要自欺欺人。
那一道金光闪过,最终蔓延开来,又回到了原来最初那蔚蓝的苍穹。
她依旧好好的站着,丝毫不损。
他闭目沉默,一言不发。
耳边一直是她的笑声,萦绕在而,缠绵,缠绵。
这是第三次,也是最后一次,他放过了她。
他覆尔睁开双目,低低的提起了声音,“阿弥陀佛,上天有好生之德,望你好自为之,千年后能看到你得道成仙。”
她冷笑,千年后,这世上早没了你和尚,你这是骗三岁小儿么?
他转身便走,方知那一张妖孽万分的脸庞早已刻在了他的心里,这一生一世都挥之不去了。
是孽,是孽!
这一段孽缘,何时才是个终结。
她是撷日月交辉的那盏烛,是照亮人间沉浮的那千斛明珠。
她是灭顶之灾。
是他的,灭顶之灾。
她在他身后,垂着泪,却死死咬住双唇不肯吐出一句话。她倾尽所有,却终究换不回他的一句话。
她是妖孽,而他身后,是那万丈无边的佛海。
从此,她再也没有见过他。他自知心中对佛祖有愧,他自知自己动了情。他向佛祖请辞,从今往后坐于这大雄宝殿之中,清心寡欲,只求佛达。
一晃,又是近百年。
她在秦淮河边走走停停,而他则坐于大雄宝殿中念念叨叨。
终于,他要圆寂了。
她只身闯入那巍峨的金銮宝殿,一路飞身而过,一跃便上了那最高处。
百年过去了,他早已苍老,而她依旧灼灼年华。
她看着他龟裂的皮肤,干涸的双唇,但是却依旧纹丝不动的坐姿。
他似乎已经圆寂,已经化作了那阴府的一抹魂。
她轻轻的扶上他干燥的纹路,一寸寸的,寸寸入骨。
下面的火苗“唰”的一下窜了上来,就要烧了,烧尽这一切,这一世繁华,这一世孽缘。
她依旧是娇娇的笑,笑的那万丈山峦都为之动容,这一世追逐,她漠视神鬼,欺骗三界,只为了他,她凑近他的耳边,轻轻说道,“和尚,我们生不能同眠死同穴。”
他毫无反应,他似乎早已圆寂,一切的一切,只是她一人在自演自导。
她依偎在他身边,看着那下方的火苗一截截的高窜,很快就将他们全部给吞噬了进去。
周围一片火光,什么都看不见了,看不清了。
她只听得身边他的声音响起,“妖孽,你这又是何苦呢?”
她茫然回过身去,却依旧看不清他的面容,她闭上双目,银铃般的笑声,“这辈子,你害惨了我,下辈子,我一定要你早早的入我魔障,追我三生三世,恋我恋的发狂,才不枉我这一世的苦苦痴恋。”
火光中,她看不见,和尚的眼角,又是一滴泪的滑落,一如当年那滴让她化了人形的泪一般。
她这一世追逐,最终能换来他的一滴泪,也算是不枉此生了。
熊熊大火,冲天的火光,最后一切化为虚无,只剩下那被风扬起的灰烬,缠缠绵绵,到了时间的尽头,永生永世的分不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