昏昏沉沉间,想到了很多事情。
想起刚来这里的绝望无助,想起和穆风一起在山中小屋的日子,想起喜欢穆风的那个羞涩又大胆的村花姐姐,想起槐山书院三年快乐美好的种种,想起战场上浴血奋战的厮杀,想起穆风离去时的绝望,想起和云桓一起在遥都小镇的寻常夫妻般的生活,想起刘文笑着离开时的决然,想起石明彦推开她时眼中的情谊,想起漫天红光下叶可玖身披嫁衣交握着云桓的双手。。。。。。
原来从她初入这个异世竟已过去这么久了,十余年,有过单纯开心美好,也有过生离死别背叛,浮生种种,过眼云烟,再回首,却已是物是人非泪满流,一辈子,也不过这么长这么久吧。
千寻能听到耳边有人隐约在说话,其实她的意识还是很清楚的,只是累了,有如一辈子那么长的十几年,曾经那么拼命艰难地想要活下去,想着以后总会更好,但是转瞬间,灰飞烟灭,所有坚持的信仰的,到头来像是笑话般的随意,原来从头到尾都不过是她一个人在演着独角戏。这样坚持下去还有什么意义呢,不如放弃,大约好多人都会松口气,好多人也都能好过些,不是么?
迷迷糊糊间,感觉有什么人在她头顶说话,一直不停,吵得她头都疼了,接着似乎是被扶起来了,嘴里被灌入了很苦很苦的药,她想自己估计是把一辈子的苦味都尝尽了。
明明都打算放弃了,何必还要让她尝这般的滋味,都欺负她,所有人都欺负她!念及此处,只觉满心委屈,固执地不肯把汤药咽下去,就这样一了百了不就好了,对所有人来说都是一种解脱。
有什么人紧紧握住了她的手,是男人厚实的手掌,虽然睁不开眼睛,但此刻的神智反而是清明的,感觉也更加敏锐,这双手上满是磕手的茧子,她身边有这样的一个人吗,是谁?耳边的声音越发嘈杂,似乎有好多人在说话,她只觉耳朵在嗡嗡响,却听不分明。
嘴里似乎是被强行塞进什么东西,本来她想吐出去的,但紧接着体内一股热流,不由自主就把那东西咽下去了,她被扶起来,一双手抵在后背,体内的真气在引导下周身流转,身体渐渐发热,全身的力量似乎又回笼了。
难道又死不了了?
这一刻,却没有以往劫后余生的喜悦,只觉得满心苍凉,何苦呢?
忽然就没一丝的力气,沉沉地睡过去了。
醒来的时候,看见外面阳光正好,似乎是正午时分,千寻收回目光,茫然地看着头顶,那瞬间,真的是觉得天地虽大却不知以后该是何去何从。
千寻就这么呆呆地发愣,也不知过了多久,听到开门声,她懒得转头,直至那人走到她身边掀起她的被子,命令道:“起来!”
这声音!千寻愣住了,回头,却见竟是许久不见的肚子疼,他居高临下地看着千寻,一脸的不赞同,千寻愕然半晌,才道:“你不是去北凉了?”
肚子疼一个爆栗子敲在千寻头上:“哪那么多废话,看看现在是什么时辰了,怎么睡得比我还多!”
原来她迷迷糊糊间感觉到的那人是肚子疼,难怪那般熟悉,肚子疼不由分说地拉起千寻,给她身上披了件衣袍,把她拉到水盆边洗漱了,又把她按倒在梳妆台前的凳子上,千寻看到了铜镜中自己惊愕的表情,身后的肚子疼已经开始麻利地给她挽弄着头发。
“你还会这个?”
“一个人在外还有什么会不会的。”肚子疼说得很平静,手上功夫一点也不落下,转瞬间就给千寻绾了个简单的发髻出来,“看,怎样,还过得去吧?”
千寻对着镜子伸去手后摸摸,垂下眼:“看这一头白发,老太婆一个了,还要怎地。”
“瞎说,”肚子疼又是一个巴掌拍在千寻后脑勺上,“你才多大呀,在我心中你可永远是那个淘气捣蛋的小丫头片子。”
千寻看着镜中的他笑笑:“可是你看,你也老了,也生出白头发了,而我们早就再也回不到过去了,不是么?”
镜中的人风尘仆仆,满身沧桑,千寻记忆中的那个贪睡懒散的少年早不复往日模样,岁月在他身上,在他们身上都烙下了磨不去的痕迹,有身上的,也有心里的。
肚子疼裂开嘴笑了:“干嘛说得这么伤感,来,陪我出去走走!”
他似是怕千寻拒绝,直接拽着她的衣领就把她提起来了。
“我自己走,我能走。”千寻嚷嚷着开门出去,外面的阳光正烈,晃得她几欲睁不开眼,她下意识地伸手挡住眼睛。
肚子疼把她的手拉下来:“干嘛要遮着,看看外面的天气多好,你说你有多久没欣赏过外面的风景了。”
千寻愣住,是啊,她也忘了,这些日子总有那么多的烦心事,自从去年和云桓从遥都回来,她有多久没有放下一切,用平静祥和的心态去感受一下自然景致了,原来在不知不觉间,冬去春来,已经又是新的一年了。
“走,看那边的几株腊梅要开了。”肚子疼拉着千寻往过走。
手触摸到含苞待放的花骨朵,带着凉意,似是随时都会怒放,绽放出生命的光华来。千寻府上园中也种着腊梅,这么多年春秋交替,她竟从来没有注意过,原来腊梅还有这样的风华与生命力,一瞬间心中万千感慨。
肚子疼像是明白千寻心中所想,笑道:“这些年在外我算是什么都遇到过了,但让我触动最深的反而是那些处于这个乱世最底层,世间所说的最为卑微之人,他们不像我们还有武功可以自保,很多人除了种田外甚至没有一技之长,每日最大的问题就是如何生存下去,任何一场战争都可能夺去他们的亲人,毁灭他们的家园,在这乱世中如同浮萍一般,无处为家,四海漂零,但即便是这样,我所遇到的大多数人都还是对未来充满着希望,哪怕是再艰难再卑微也努力地活在当下,不愿放弃。”
“这腊梅也是,”肚子疼凑过来抚着斜地里插出来的一条枝叶,“我听木青说这是好几年前无意嫁接在这里的,本也没指望它能开花,平日里也没怎么照料,去年冬天到现在雨水这么少,不照样还是活过来了。”
千寻心下怅然:“那是它们总觉得还是生有所望的,所以才能一股劲儿地坚持下来。”
“那你呢,阿千,”肚子疼认真地看着千寻,问,“你的愿望是什么,或者说难道你连想做的想要的都没有了?”
我的愿望,我想要的,千寻想起在槐山书院那年的拜月节和众人一起在祈福树下许下的愿望——
我只是希望大家能够永远在一起,幸福的生活。。。而已。
肚子疼没有再逼问千寻,只是一下午带着她在木青的医馆后院转圈谈天,和肚子疼聊着天,不由发觉原先压下心头沉甸甸的那块大石似乎舒缓了些,记得以前他是不怎么健谈的,现在却是天南地北、风土人情一一娓娓道来,那般海阔天空自由自在侠肝义胆的故事,像是小的时候从书中看来的英雄事迹一般,千寻一时竟是听得痴了。
“真好!”千寻由衷感叹。
“无忧那小子也是想你了,听说这次我要回天昭,说什么也要跟着回来,我好不容易才把他安抚住。”
“还是你想得周全。”
听肚子疼说他们本来已经走到了北凉沙漠的东北边缘,在一个沙漠小国沙晗中游玩,后来有去那边行商的朋友给他捎去了这边的消息,他这才急急赶回来。
“倒是我的错了,无忧以前的性子还算是稳重,现在跟了我几天反而愈发急躁了,尤其是他跟盈丫头凑到一起,那更是每天鸡飞狗跳的没个安宁,我怕他们知道了做出什么冲动的事,就让他们先留在那里了。”
以前的无忧虽年纪轻轻,但在那样的环境下长大,心思自是比同龄的孩子更早熟些,或许稳重固然是好,尤其是在动荡的年代,但若是能够永远拥有单纯简单的心性,那何尝不是一种幸运,至少说明了他心中真正无忧。
“还是你想得周全,谢谢你。”千寻重复道。
千寻也是这才知道,原来肚子疼平时虽从不说出口,这些年来的联系也很少,但他却一直以自己的方式默默地关心着她,总是能够在最需要的时候待在她身边,能有这样的朋友,是一辈子的福气。
“你几时变得这么客气了!”肚子疼又是一下敲在千寻头上。
千寻摸着额头一脸哀怨:“倒是你几时变得这么喜欢打人了?”
肚子疼呵呵笑:“呀,平时管教他们两个习惯了。”
千寻看着遥远的天际,幽幽叹道:“在外面很开心吧?”
“是呀,就像你以前说的,海阔凭鱼跃,天高任鸟飞。”
“海阔凭鱼跃,天高任鸟飞?”千寻喃喃地重复,她都忘了,原来她以前还说过这样的话,这都是多久以前的事了。
那还是在书院的时候,这个时代可以用来娱乐的话本很少,穆风屋子里的几本书也都看完了,几人闲着没事做,就偷偷溜下山去在怀阳镇的茶楼里听说书先生讲那些天南地北杂七杂八的故事,那个时候秦祁两国还算交好,怀阳镇是润江河畔商户往来的重镇,茶楼里每天挤得满满的过路人,那个说书老汉虽说眼神不太好,但说书的本事却是一流,每次一去的晚了就连位子也没了,他们几个就趴在外面伸出去的窗棱上,推推攘攘地听着那些对他们来说是那么奇妙又让人热血沸腾的故事。
那个时候觉得天地是那般辽远,外面的一切对他们来说都充满新奇,无限向往,那些忠肝义胆侠骨柔情的江湖轶事,光是听着就足够让人心神向往。
那个时候的千寻对未来的唯一规划也不过就是将来能够与穆风一起,骑马踏遍天昭,笑傲红尘,想念的时候,就一起前去探望他们几个,那该是怎样的生活。
“外面乱糟糟的有什么好,你也就这点志气了,还想着把师父也拉上。”千寻记得当时莫辣椒是这么损她的。
她想起了她当时的回答:“海阔凭鱼跃,天高任鸟飞。一入江湖恩怨虽多,但却是最自由的人了,每天醒来都会因为未知而神秘的一切充满期待,不是一件很美好的事情么,当然,也要有心爱之人陪伴才是。”
“想起来了?”肚子疼打断千寻的思绪,见她点头,正色道,“那时候你说的还算数么,若是不开心就跟我走吧,我们一起,还有盈丫头和无忧,嗯,把无名也带上,虽说有时会风餐露宿,比之这里的条件是会辛苦些,但总归能随心所欲,过得顺心,你说呢?”
那天千寻没有立刻给肚子疼答复,晚上梦中,她看到自己在茫茫的大草原上与一人并骑而行,天苍草茫,白云低垂,他们携手而行,她看不清他的样子,却能感知到自己内心的喜悦。
倏尔,她转头看到了身边人的模样,时而是穆风时而是云桓,变幻不停,她惊醒,却发现头顶依然是低压压的帷帐,手触及处,枕巾上已是一片湿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