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次雷霆之后,是连续几日的风平浪静。
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一样,嘉靖一样每日在书房中看书写字,不再催促黄锦,独自一人整理起之前的评述资料。当他做着这些事情的时候,往往一言不发。
这时候,书房中便只能听见澄沁在蹑手蹑脚地整理书册。每当她的声音的过大,就能听见嘉靖不自觉发出的咳嗽声。
她总是心中一紧,默默回头,会发现嘉靖根本头也不抬,仍在专注做着自己的事。
久而久之,她也就习惯了嘉靖的这种沉默。
在府中这段日子,她不免也听到了一些流言。
兴王并非只有嘉靖一个孩子,但无论是男孩还是女孩,总是活不过一个童年,比如兴王的长子,出生不过五天就夭折了。府中有人曾请风水先生和一些法师来做法,以为是有不干净的东西在作祟。嘉靖出生后,又有了其他的说法,说嘉靖命硬,还没有来到这世上便克死了自己的兄弟姐妹。
后来,嘉靖愣是一口气活到了现在,于是这种说法便更加让人信服了。
于是,那些早年丧子的女人们自然是把这笔账全算在了嘉靖头上,对他又恨又恼,好在嘉靖是嫡出,地位不可撼动,加上他的生母蒋氏为人剽悍,所以一直平安。因为是独子,嘉靖一出生便被寄予重望。
而且,他的聪慧远出所有人的意料。
若他出身在一般的士族家庭,这或许是桩喜事,只是他是藩王之后,如何能像寻常人一般参加科举?今后他只能像其他的王爷一样,每年进京朝见,庸碌一生,死后隆重办一场葬礼,一生不过如此而已。如今获得的夸奖越多,今后的空虚也就越重吧。
如此,喻便能理解他为何性格如此敏感小心,又为什么这样少年老成。
耳边传来一阵轻微的脚步声,喻轻轻侧头,看见黄锦正穿庭而来。他走到门口,试探性地看了看澄沁,她微微一笑,点了点头,黄锦才轻轻扣了扣门。
“世子,梁皓回来了。”
嘉靖一怔,搁下了手中的笔,抬起头来。
“在哪。”
“正在后屋收拾东西,奴婢将他安排在了西边闲置的房子里。”
嘉靖起身,表情温和,眼中多了几分悦色,向屋外走去,忽而像想起了什么似的,转身对喻和靖说道,“你也跟来。”
黄锦不近不远地走在前面,嘉靖和喻走在他的后面。
这一路,喻不时去瞟嘉靖的侧脸,此时的他步伐轻快,眉目之间阴霾尽扫,似乎心情愉快。
她不好开口,只是心中暗暗揣摩这梁皓的来历。
黄锦直接带着里两人去了西面的房子那里,确实是黄锦所说“闲置的房子”,此处疏于打扫,庭中杂乱,看来是很久没有人料理了。
嘉靖皱了皱眉头,用衣袖挡住鼻子,看了黄锦一眼。
黄锦立时退下,招呼了些人来打扫庭院。
喻心中暗暗惊叹,这对主仆真是默契啊。
喻随嘉靖步入房中,房间摆设倒是归置得好得很,但处处都蒙了一层灰。但这里仍比喻和靖现在住的那个小隔间要好得多。黄锦为了方便,直接把书房旁边的一间小黑屋收拾了给她住下,里面除了一张床板和一个箱子,什么都没有。再看此处,不说桌椅,不仅有衣橱茶几,连窗子都是雕花的。
喻和靖只得忿忿感叹,为什么差别会这么大啊……
“你在那愣着干什么。”嘉靖声音冰冷,将神游中的喻拖回了现实。
“呃?”她回头看了嘉靖一眼,发现他正盯着自己,“……什么,啊。”
嘉靖轻轻扫了一眼椅子。
喻点头领悟,慌忙从袖中取出帕子抹去椅子上的灰尘,“世子爷请坐。”
正此时,门口便传来一声清亮的声音。喻回头,见门外有人行礼,那人低着头,看不清脸。
“可是梁皓。”嘉靖问道。
“回世子,正是梁皓。”
“进来吧。”嘉靖说罢,转而看向喻“你去看看黄锦,问问他,这里什么时候收拾得好。”
她应了声,便退出房间。
出门的时候正遇上这位梁公子进门,喻不禁多瞥了几眼,虽只是匆匆看个大概,却也觉得是位翩翩少年。看上去应是已有十七八岁的样子。他向喻略一点头,喻便同样回礼。
外面,黄锦已经差人正在收拾庭院了。喻和靖倒是不急黄锦的办事效率,她凑到黄锦跟前,问起了梁皓的事情。
“告诉你也无妨,”黄锦略微一笑,“七岁时候他被王爷派来当世子的侍读,不久世子在南苑池塘落水,梁皓救了世子一命。”
“原来如此……”喻和靖点点头,那便不难理解为何那梁皓成为了嘉靖的座上宾,“那为什么今天才回府?”
“梁公子是回家守孝去了,满了三年,才回到府上,今后应该会一直待在世子爷身边吧,你也要留心此人才是。”
喻诺诺应声,心中总算有了几分明白。
不久,梁皓走出房间,唤她进去。她一头雾水地进了房间,嘉靖在堂中正襟危坐,面色如水。
“我们今晚要出府,你收拾收拾和我们一起走。”
喻一时诧异,“今晚……去哪?”
“出去走走。”嘉靖平静地说道,“大概,会走三四天。”
“我……我是说……奴婢觉得……”看来这位从来不按常理出牌的主子这次是想玩大的,喻开始头皮发麻,她用脚趾头想也知道,一个王府里唯一的继承人突然不见了会掀起多大风波。到时候她怎么向黄锦交待?
“我知道你一直都在向黄锦报告我的言行。”嘉靖冷冷地说,“不过这次我会留书黄锦,一切滴水不漏。”
……嘉靖连这个都知道?喻和靖惊奇地看了他一眼。
“哼,黄锦一早就把实话说了,不过这也很方便,很多事不用我明说黄锦自会去料理,我也因此没有点破,就你一个人还在那自以为明白。”嘉靖抬了抬眉毛,半笑不笑。
喻在心中叹了口气,她原本一直以为此时的黄锦是兴王那边的。
“如此……奴婢明白了。”
“那么再加上澄沁一个。”他对梁皓说,随后又转向喻。“有什么想问的,以后找他。”
“是。”
“那么,退下吧。”
喻和靖本以为今日黄锦会对他们在房内的对话严加盘问,甚至为此还准备了一套严密的供词,谁知他只是轻描淡写地带过。再回想当时,房门是开的,窗户也是开的,虽然大家听不到屋内人在说什么,却能看见里面的一团和气。如此光明磊落地干溜号出去玩的事情,虚虚实实,谁又能摸透嘉靖的脉?
想到这里,她轻轻一笑。
今天的嘉靖用他的方式再次提醒了自己,他很聪明,休要轻视他一分一毫。喻和靖有点无奈,算了,只当这是他的习惯,未必是冲着自己来的吧。
若是一般的丫环下人,恐怕要被这无常折磨得头疼。黄锦是从嘉靖出生就跟在他身边的人,自然比常人更理解这位主子的想法。而她呢,嘉靖的一生不知已被她翻阅过多少遍。
虽然怀有些许敬惧和怖畏,但是对嘉靖,喻始终觉得亲切。
想着这些,她又看了看大门,梁皓跟她说要夜间一直留心门口。她东西不多,早就准备好了。
“澄沁。”门口传来嘉靖的轻声。
“在呢。”喻背着行李,“现在走吗?”
“来,这边。”他点点头。
两人绕过夜间王府的巡视卫队和打更人,绕到了王府南苑的出口。喻倒是没想到来接她的会是嘉靖本人。他们来到附近的马棚,嘉靖预先支走了这里的看守,此时此地已四下无人。
嘉靖吩咐梁皓在城郊等候,自己与澄沁驾马夜行,去和他会合。
“你会骑马吗?”嘉靖居高临下地看着她,问道。
“会。”喻和靖点点头,某次蒙古之行她专门学了骑马,虽不能驰骋疆场,但骑着跑两步还是可以。
“是吗。”嘉靖满脸怀疑,“你骑骑看。”
喻便牵出一匹黑马,却突然发现,年仅十一的澄沁的身体根本连马背都上不了,更何况是骑马,顿时整个人囧了。
“算了。”此时喻的表情被嘉靖尽收眼底,他默默地叹了一口气,“上来,你我共乘一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