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王府之中,一切如同什么都不曾发生过,每个人各自营生,对之前的一切绝口不提。这一切如同一种默然于心的规则,每个人都毫无挣扎地遵守。
澄沁也在慢慢地学会接受眼前的一切。
离开楠槿阁之后,她再次回到了书房,闭门不出,如此便不会时常遭遇她觉得不知如何面对的一些人。梁皓和云生毫无消息,问及黄锦的时候他总是讳如莫深,这让她相信嘉靖对此已有了安排。
一年后,黄锦也失去了进入书房的资格。
一年的历练,让整个王府对嘉靖真正俯首,他不再隐于幕后,而是着手接过了兴王的所有继续前行,只是沉默喜静的性子一如既往。蒋氏很快向皇帝递上一份奏折,希望皇上能够尽快让嘉靖袭得王位,如此在王府治理之中能够更加名正言顺一些。
澄沁也知道这件事,此后她常常望着坐在桌前的嘉靖走神,试图将这一向的“世子”改口,却发现那是件非常困难的事情。二人相处时话亦不多,但默契渐浓,嘉靖从少年向青年一点点的蜕变,猛然窜起来的个子与日渐棱角分明的脸都让澄沁有一种说不出的温馨。
她知道不会再有第二个人有机会像她这样陪他走过这一段的人生。
清晨,嘉靖早早醒来,便唤黄锦去准备为他沐浴更衣,黄锦取出早已准备妥当的猪苓,命下人备好热水。几个侍女为嘉靖解开头发,他披着宽松的衣衫散着头发在窗前静坐,今天将要做的每一件事都在此时闪过他的眼睛。
他已经不再需要黄锦为他传递消息,很多事他已经能够独当一面。
嘉靖卧在木质躺椅上,闭眼沉思。他已经接到线报,那一份允许他在为兴王守孝的同时继承藩王爵位的圣旨正在前往安陆的路上,不定什么时候就到了安陆,他为此一直准备着。
嘉靖在乎这个,因为如果没有王爷的头衔,很多事,他根本无法插手,比如上一次当阳之行的种种,世子的名号始终不如王爷这般方便。
那一颗试图做些什么的心仍然没有消失。
嘉靖的眼光渐渐暗了下来,他默默看着窗柩上的尘埃,心底缓缓浮现一种声音,不断告诉自己,这便是命。
自己只能做到这种程度了,那些在远天下曾经见过的起伏原野,到底还是与自己无关了。
既然父亲当年能够从京城默默出行一路到湖北安身立命,自己应该也可以做到不去想所谓的天下,更何况如今身旁还有澄沁的陪伴呢……
黄锦在一旁静静看着,捕捉着嘉靖表情的微妙变化,他向门外一人稍稍摆手,待那人走近,他俯身耳语几句,那人便匆匆离去。
不多时,澄沁在仆人的带领下来到此处。嘉靖正闭着眼睛安静地躺在木椅上,几人围在他的四周,为他打理头发。澄沁饶有兴致地看着披头散发的嘉靖,这与平时所见全然不同,此时的他似乎多了一些诗人或谋臣的气质,嘉靖微微睁开眼向这边看来,澄沁对他笑了笑,仍站在原地。
“站得太远,本世子看不清楚了。”
澄沁走近,对着那正在为嘉靖梳理头发的侍女微微一笑,接过她手中的梳子坐了下来,为嘉靖梳头。
他的头发要比想象中的柔顺一些,澄沁默默地想。长长的头发大约可以垂到腰间,嘉靖仍像方才那样微微入寐,闭着眼睛表情安然。澄沁看着他那张俊逸的脸,手中动作不觉慢了下来。
周围的侍者都默默看着这一幕,无人言语。
澄沁已经习惯在这些人的面前旁若无人地生活,事实上,这些人确实没有被赋予一个人能够拥有的言谈的能力,在嘉靖房中更是如此,只是这氛围显得有些奇怪。正此时,她的手遇上发丝中的一个结,一时出神手中木梳掉落,声音清脆响亮,四周侍者忽然齐刷刷跪了一地,这让澄沁无所适从。
嘉靖睁开眼睛,从木椅上直起身子,头发披散着对着一屋之人挥了挥手命他们退下。许久,他昂起头看向澄沁,声音低沉,“澄沁,我有事要你去做。”
澄沁点点头。
“这几****去将府中所有梁皓留下的痕迹清除干净,人和物都是。”
“什……么?”
嘉靖看着澄沁,并没有重复方才的话。
“为什么?”
“以后你自然就知道了,”嘉靖眨了眨眼睛,嘴角上扬弧度。
澄沁眉心轻褶,疑惑地望了嘉靖一眼,仍旧点了点头。
嘉靖深深吐了一口气,站了起来,牵起澄沁的手向着窗边走去,澄沁一直看着他的脸,应着他的步伐走向窗边,风扬起嘉靖的头发,他的双眼平静如水,转过头,他看向澄沁,两人不自觉地笑了起来。
圣旨在傍晚时分到了王府,嘉靖并无喜忧,神态自若地接过皇帝旨意,这早在他的意料之中。王府很快开始了紧锣密鼓的准备,不久便是蒋氏生辰,如今再为蒋氏庆生,规格已不同往日,一切都要重新来过。
深夜,一封来自朝廷的密函送进了王府。此时澄沁正在嘉靖房中与他下棋,秘密前来的使者在黄锦的引领下来到了嘉靖的卧寝。
“见过王爷。”
嘉靖点点头,静待他的下文,使者恭敬地将一封书函递给黄锦,黄锦转呈给嘉靖。
“我乃杨阁老府中之人,如今奉杨阁老与张太后之命前来。”
嘉靖迅速阅过全文,表情发生了微妙的变化。
这一切都被澄沁看在眼里。杨阁老,便是如今的内阁首辅杨廷和,她太清楚杨廷和与张太后这个时候的书信意味着什么。
“这是何意?”
“属下只知送信,不知其他。”
“黄锦,领他下去。”
嘉靖心中涌起一股难以自制的浪潮,他的手紧紧握住信笺,脸上有着难以掩饰的兴奋与野心。澄沁默默地看着嘉靖,不知该为他高兴,还是为这即将结束的闲适生活默哀。
许久,嘉靖将信笺重新放在桌上,推到了澄沁的手边。
澄沁静静看着那几张信纸,心中五味陈杂,她看着嘉靖的眼睛,心中为他的坦白而感动。
“我不看。”
“为什么。”
“这些,与我无关。”澄沁微微一笑,“天下虽大,于我而言却只有一人,诸事汹涌,我也甘心随波逐浪。”
嘉靖深深凝视着澄沁,许久,他将那几张纸置于烛焰之上,一切化作灰烬。
“澄沁,我答应你,此生决不相负。”
跳跃的烛焰之中,两人在夜中静默。
不久,武宗驾崩,未留子嗣,朝中诸人商定,兄终弟及。
当年三月末,一支特殊的队伍到达了安陆,年轻的兴献王接受了徐光祚奉上的遗诏和金符,四月,他拜别了父亲的墓陵,在一群定国老员的簇拥之下,进京登基。
年轻的南国藩王,至此真正开始了他风起云涌的一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