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清绝怕女儿被冷风吹得面瘫,就用大氅裹了她反坐在马前,贴着自己的胸膛。这样,即使有风来也吹不到她了。两人一马,便这样慢吞吞地往城东王孙宅赶。
已近子夜,街上行人稀少。偶尔有给临街店铺打烊的妇人,从积了陈年烟垢的窗户里探出头来,望见白衣白马,以及前头多出来的、被紧紧环着的影子,就传出一阵幽微的哭声。
“阿爹,我把龙血玉摔了。”
“怎么回事啊?”胸腔里嘈杂着心跳,传出父亲雍容悦耳的声线。风柳绵贴着他的胸口,就觉得像是听着大海的呼吸,很是安心。
“我拿它去砸北离国的小侯爷了。”风柳绵低声嘟哝。
风清绝不禁抬手敲了个栗子:“果真是要惹祸的丫头。龙血玉入手沉重,近距离掷出去不啻于极好的暗器,不怕被人当做刺客当场格杀?也幸亏不曾习过武艺——好了,”他跳下马,把女儿从马背上抱了下来,“房里有热水备下了,快去洗洗,不要着凉。”
风柳绵缩缩脖子冲进里屋,里头有地龙,暖和极了。随便洗了个澡,就裹着亵衣往自己的厢房里跑。推门而入,却见风清绝正卷起床上的绒毯。她抬眼细细打量着卧房:不过半日,紫檀木小案上多了牛角梳、菱花镜,书架上多了几卷诗书、兵武启蒙,窗户上也蒙上了好看的朝霞彩。素色的纱帐换了跳脱的颜色,挂上了好看的流苏络子和辟邪的小挂饰,最显眼的是那把镶蓝玉河洛小刀,弯弯地固在墙上。床前的小熏炉里散着暖暖的烟,笔直地冲上一线,而后在她的眼前袅袅散开。她凑上去抬起胳膊熏着自己的亵衣,突然觉得,那酥软的熏香和母亲是一个味道的。
“十斤大被,够暖和了。若是再压一层绒毯,半夜非要热得踢被。小时候你娘老用被子把你捂着,我就怕悟出个极畏寒的体质。如今住在家中,要好好调回来。”他说得轻而淡,仿佛就是在做每日必行的事,末了,还忙着拍松了锦被。风柳绵看他整理床铺,抓抓头,心里说不出什么滋味。
她知道那是什么,可她说不出来,就只是怯怯地、又有些撒娇地喊他:“阿爹……”
风清绝直起身,失声轻笑,拉过她按坐在菱花镜前,执了牛角梳为她顺发。“去过老宅没有?”
“去过了,守门的阿哥说你住在这里。”
“问你进去过没有。”
“哪里进得去……”风柳绵坐在镜前扮了个鬼脸,镜子里有老爹很是认真的神情,绾着她的发一下一下梳得小心。老爹的眼神她熟悉得很,就像是报春鸟望着巢里的蛋。
“你大概那么高的时候,胖得像个球,成天在我脚边滚来滚去,”风清绝比了个比凳子还矮的样子,唇边绽笑。“话还说不清,就成天爹爹、爹爹地胡叫。每天圆滚滚地站在老宅门口的石狮子上等我下朝,腮帮子能拖到肩膀上,四处望的时候,肉就晃啊晃的。有路人过便要笑,一笑就口水哈喇流了满地。”说罢,脸上一副“惨不忍睹”的神情,修长的手指取了桌上骨簪。“那时候也没给你取名,只是成天‘晃儿’、‘晃儿’地叫你。”
明明是可笑的事,他说罢却沉默一阵,良久才似乎有些小心地问:“……可还记得?”
风柳绵只觉得他力道用得刚好,头顶酥酥麻麻,舒服得想睡死过去。又不忍心回忆自己小时候的模样,觉得那场面,就是十个妈妈口中的毕加索也画不出来,于是眨眨眼睛:“不记得了。”说罢,顺着父亲的力道微微往后仰头。
风清绝把她的头摆正:“坐直,不要随我。”而后口中衔了骨簪,手中不停。
梳罢,两人望着镜子里有六分相像的脸,相对无话。
风柳绵看着看着突然记起来,认识父亲,其实是很久以前的事情了。这张脸,这席素衣,曾经在很多个日子里经过她的记忆,有时候远得好像是在山的另一头,撑着一把油纸伞;有时候近得就在窗前行过,妈妈栽的蔷薇花下。他听过自己啜泣着背诵那些古老冗长的诗篇,也听过自己没心没肺地哼着呕哑嘲哳的乡野粗歌……想得越多,记起来的也越多——原来不经意间打过很多次照面、还觉得倜傥非常的路人,是父亲啊。
甚至,他曾面对面站定在她的面前,一边揩去她鼻子下挂着的清涕,一边清而淡地问她:小家伙,附近哪里的酒肆,有最烈的酒喝。
也不知过了多久,风清绝叹了口气,扯回了她的神思:“与小孩子说话真是伤心。你都记得的事,她却都忘了。”
说罢,他拨过她的脸,把薄削的唇按在女儿的额头上,重重的,闭了眼低语:“往年到了年节,总想着你在外头流落,不知道是不是缺吃少穿……如今回来就好、回来就好了。我这一生也只你一个子嗣,真得不想你再离我半步。”
风柳绵任由父亲抱着,良久,才小声嘀咕道:“那……阿爹也不用帮我绾发啊,我要睡了呢。”
风清绝一愣:“呵,倒是忘记了。”说着,抽掉她头上的骨簪,催促她上chuang睡觉。看她钻进了被窝,风清绝端起烛台掩上了门,“你进了家门就要守规矩,遵我风氏的家风。别得慢慢来,‘黎明即起,洒扫庭除’要记得。”
“哎呀,连个懒觉也不让人睡,没那么不讲理的。”风柳绵心里明镜一样,不要说日上三竿,即使是长年在床上做窝,阿爹恐怕也不会有二话。“阿爹,不用做睡前的冥想吗?”
风清绝一愣,想了想大概是妻子对女儿的教诲,便有些赌气地说“不用”,高兴得风柳绵在被子里滚来滚去。刚随着他脚步声的远去合上眼,他又折了回来:“一个人怕黑吗?”
“我三千里路都走来了呐!”
“呵,倒是忘记了。”他的影子踯躅了会儿,终于在雕花窗扇上渐渐淡出了。
等风清绝走出几步,背后的厢房里突然传来破音的大喊:“阿爹晚安!”
☆☆☆
“……神痨?你说神痨!”
中年将官压低了声音:“赤罗卫里有人于大半年前见过夫人。说……会无缘无故一动都不能动,一两天里就会虚弱许多,反复无常,请过的大夫也没有回头复诊的,所以猜想可能是……”
“放屁!”白衫公子背着手骂了一句,身子微微发颤。
中年将官苦笑着,在窗台上磕了磕烟杆,想他是听不进去的,转了话题:“三公子,过半赤罗卫在南楚已经待了七个月之久,若再不回来,恐怕楚公要动怒。”
“一整队的赤罗卫,竟连个人都找不见!一个大活人,还会凭空……”白衫公子勃然大怒,拂袖扫去了桌上层叠的公文,气得发抖,“她不回来,那他们也待在南楚不用回来了!你说,你说,她还有哪里可以去?她还有哪里可以去?她已经被百里氏宗祠除名了!她做什么还不回来?”
中年将官忙安慰道:“夫人向来吉人自有天相,三公子不必太过担心。赤罗卫跟丢也不是没有过的事。七年前她与小小姐去天之涯的时候,不也是一度消息全无吗?……”
“不一样,不一样的,”风清绝喃喃,慢慢跌坐在圈椅里,把头埋进手中,“晃儿……她如今连晃儿都不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