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俊比收到关内的信,第一反应便是快马加鞭赶回了吴园。
自从离开故乡去了关外,他的郁积日渐加重,胸口时常闷痛,喝了几副咸苦的中药,虽缓解不少,但终究受过风寒,落下病根,也因此添了咳嗽的毛病。
经过连续几日的赶路,只在驿站时才下来喝口酒,吃些干粮,便又风尘仆仆地赶路,等回到太原吴园,他人已经疲惫不堪,顾不得缅怀过去的伤痛,在意那块已换了云集庄的牌匾的家园。
下了马,吴俊比拖着病躯大步走入院中,有两个家丁正在扫院子,见有人进来,一人迎了上去询问,另一人丢掉扫把转身去通报,工夫不大,龙天云便从屋中走了出来,见到院中那人,上前一把揽住他的肩头,热情地将他迎入屋中,桌上已摆满酒菜。
吴俊比口舌发干,胸口发堵,哪里还吃得下,几次张口欲问刘萧萧之事,却又被龙天云热情的目光堵住,踌躇许久,终是坐下饮了几杯后,终是难忍心中的疑虑,想了许久终道:“大哥,这封信是怎么回事?”
说完便自杯中掏出一封有些褶皱的信来,往龙天云面前一撂,龙天云一瞧见这信,神色不禁变了,笑容也消失不见。
他慢慢地放下手中的杯子,站起身,来到窗前瞧着满园秋色,愁容满志,许久方道:“寻欢贤弟,信中所写之事绝无半点儿虚假,刘萧萧确实是被一本奇书吸入隧道中,不知她现在身在何处。”他转过身瞧着满面倦容的吴俊比,拍了拍他的肩,继续道:“我本不该去信打扰你关外平静的生活,这本是我的家事,只是这书中言,只有大智大勇,胆识超群之人方能进入救人,若识不出所救之人的真面目,那人必将被困在隧道里,不得翻身,为兄并非怕死,而是病子需人照顾,思前想后,想到了你,麻烦你劳身这一趟救她回来,无论如何刘萧萧终是你的表妹。”
“你不用说了,大哥。”吴俊比打断他的话,他的目光很平静,“我懂,表妹有难,我这个做表兄的救她义不容辞,择日不如撞日,快告诉我通往时空隧道的奇书在哪儿里?”
见到吴俊比一脸焦急,龙天云反倒不急了,他重新坐下,饮了杯酒后这才缓缓站起身,变戏法般伸出一只手来,手中一本书正大放光彩。
天地都仿佛失了颜色,吴俊比无不讶然,顿时怔住原地,动也不动,就见龙天云将奇书往空中一抛,口中默念银字诀,瞬间一道银门出现于眼前。
门里有漩涡一样的游离物不停地顺时针旋转。
龙天云用手一指道:“这就是时空隧道。”
刘萧萧觉得自己这回死定了,董去来都已不愿再多看她一眼,看样子他已对她的话失去信任,既然已无利用的价值,结果只有一个杀之。
董去来就是这样的人,绝不会为任何人,任何事,多浪费一点儿精力,他的精力有太多用武的地方,所以一向宝贵得很,除了睡觉外浪费则是他更重要的原则,只见他好看的楞唇微启,两撇小胡子上下翘动,也只不过是仅唤了一个字:豹。一个人影儿便立即出现在门前。
吴俊比盘膝而坐,额上满是密麻细汗,他的双眸紧闭,睫毛微动,忽然间只见他双目骤睁,大放精光,满面润红,他口中反复叨咕着银字诀。
这时一股银色的火焰喷出到吴俊比面前骤停了下来,幻化成一只银手,将吴俊比托起,缩入门里,就在银门即将消失之际,一个娇小的身影扑了进去,龙天云随手一抛一块石头落入那身影的掌中,只听龙天云大声地道:“用这块血泪石跟紧他,绝不能让他找到刘萧萧!”
天晕地转,乾坤颠倒,也不知过了多久,吴俊比才慢慢地张开双眼,自己已然到了另一个世界。
这里花红柳绿,碧水连天,美不胜收。
吴俊比此时却已无暇欣赏,此刻他已是忧心忡忡,陌生的世界,茫茫的人海,寻觅一人本已不易,何况是容颜已改的刘萧萧。
吴俊比想着又不禁低咳起来,胸口的闷痛,是呼吸困难的罪魁祸首,冷汗不断自失血消瘦的脸颊上淌下,挣扎几次都未能起身,力量似乎被抽空了般。
两日来他几乎未曾合过眼,疲惫自是不言而喻,现在已到了另一个世界,却无从下手,一方面担心刘萧萧的安危,另一方面则是对未知世界所产生的恐慌。
尽管吴俊袖箭的名头很大,但是他终究不过是个人,是人都有劣根性,吴俊比自己也是逃不过,他低低地喘息了许久,眼前的黑影才渐渐清明,吴俊比深吸了一口气,定了定神环顾了一下四周,边咳着边朝选定的方向走去。
他的衣襟已被冷汗沁透,步子也开始有些虚浮,这自是连日来劳累奔波所致。
他不知道自己还能撑多久,他并不为自己忧虑,他现在只想尽快找到表妹,救她于水火。
他急急地朝前走着,全然没有留意到身后有一暗影儿正悄然尾随着。
刘萧萧被带出兴隆镖局,脱下长长的台阶,有一小块方地,那里便是刑台,是兴隆镖局专门处置叛逃者的地方。
刘萧萧捆绑在一根漆红色的圆柱上,娇弱的身躯自寒风中不住地战栗,她的对面有张青色檀木桌空着,不知道是在等待何人。
董去来静静地站在一面青色铜鼓旁,他披着件青色缎面的貂裘大衣,微微颔首,漠视着台下看热闹的人群。
一重鼓敲响时,从兴隆镖局里出来两名虬髯大汉,他们身状如牛,一手各抬着青檀椅的一角,连眼都不眨一下,轻然下阶,把椅子安置在青檀木桌的后面,又拿来一张斑斓虎皮,仔细地铺在上面,做完这一切才默默地退下。
吴俊比来到长安城洛阳,他并非盲目地走向而是一直朝东,直觉告诉他,那里将要有大事发生,一路走来,不时有三三两两的人群擦身而过,他拽住一个,一问之下,原来是兴隆镖局要处理叛逃者羽碟。
他本不是个爱凑热闹的人,但这个热闹攸关人命,他必须去凑。
羽碟这个名咋听起来就给人一种柔弱的感觉。
蝴蝶的舞蹈岂非总是凄婉而不失美丽。
吴俊比挤入涌动的人群,一眼便瞧见她。
他不禁有种恍若隔世的感觉,眼前这女子明明很陌生,却又偏偏感觉熟腻亲切,仿若早已相识的故人一般。
她的脸太过苍白,也太过冷漠,可她的气质却是无可比拟的,让人瞧过一眼后无法忘怀。
吴俊比看见她就不由自主地想到刘萧萧,他也说不清这是为什么,他的手不由自主地伸出,一柄袖箭将露锋芒,却又被宽大的衣袖遮住,因为他的目光已转向铜鼓旁董去来的身上,他的瞳孔突然收缩。
谁也不知道他突然看到一个与自己长得相似面容之人站在台上到底会是何种感觉。
这个男人一身青装,楞唇上留有两撇小胡子,棕褐色卷曲的发由一小段青色束带牢牢扎住披落于肩。
他神色冷漠,微颔着首,给人一种俯视众生的感觉,只是这种感觉并非亲切而是残酷,就好像他是王者,所俯视的皆是圈中待宰的羔羊,生死自然由他掌控,可是群羊之中总是有一两只会桀骜不驯的,绝不甘心被宰的,吴俊比自是例外,但他绝不属于羔羊而是安卧于羊群中的威武,面对猎物,他不动并不代表他丧失捕猎的能力,他不过是在等待最佳出手的时机而已。
何况他已一眼便瞧见对方的势力所庞大,规模所宏伟,这里面层层把关,高手如云,绝非他一柄袖箭能够应对。
由其是那青衣男,只不过随便往那一站所透出的杀气,唯有吴俊比这样的高手才能感觉出来,他不敢贸然出手,只有按兵不动。
这时一身穿黑白相间衣着的男子气宇轩昂走了出来,坐在虎皮椅上,他微微朝青衣男点了一下头,青衣男便高声道:“击三重鼓!”
鼓声响起,台下喧哗声立即戛然而止,大家都目不转睛地盯着台上,静等三重鼓敲响,叛逃者人头落地,这场热闹也就算是看完了,也好就此散去。
这时有人压低声音道:“这人便是兴隆镖局的总镖头欧阳雄心。”
来人当真是欧阳雄心。他本不愿参加这等血腥场面,但董去来对他说,无规矩不成方圆,何况这次处斩的人犯不同凡人而是与他从小一块长大的师妹羽碟。
欧阳雄心很奇怪地问他,为何不念旧情,放她条生路?
董去来的回答很简单,只有五个字:叛逃者杀之。
他要以此事来震慑帮众,让他们知道他董去来是不讲情面的,他的眼中没有亲情,只有大局,只要是对局势不利的人一律格杀勿论,哪怕是一起长大的师妹。
欧阳雄心只有依了他。
自创建兴隆镖局时起他从来未曾违背过董去来的意思,因为他知道董去来做的每一件事都是对他,对兴隆镖局最有利的。他从不用为任何事烦忧,因为任何事情都由董去来事先安排好的,他只需要照着做就可以了,这些年他已逐渐变成了傀儡,任人操纵,但他已不在乎。
这些年,他已渐渐地成为了人们心中的英雄,他已不能败,只因他是欧阳雄心,欧阳雄心是不能够败的!
现在他只不过是走个形式而已,从心里某种程度来讲,他是同情对面那女子的,可他又能怎么办呢?
他的话到了董去来的面前,总是显得苍白无力。
因为他是欧阳雄心,一个已经安于现状的欧阳雄心,他有他的无可奈何。
此时吴俊比知道自己已是不得不出手了,只要三重鼓敲响,那女子便要身首异处。
他绝不能让这种血腥场面在眼前发生,从某种意义上讲他也是杀人者,他的箭是掌握别人生死的凶器,见过的人没有一个会不露出惧色。
但他的箭既杀人也救人。
杀的是恶人,救的是好人。
他的箭,他的力量来源于爱,对生命的热爱。
这时他感觉身边挤进一人,是个千娇百媚的女子。
这女子生得好生精神,卧蚕眉,丹凤眼,鼻如玄丹,牙白如玉,衬着凝脂的肌肤,往那一立给一种回眸一笑百媚生的错觉。
最奇的是她似乎与寒梅有着种不解之缘,左脸颊上居然有块巴掌大小的梅花胎记,鲜红无比。
吴俊比自己也是惜梅爱梅之人,为此在自家的庭院中种了不少梅花,每当腊月时节,他都会扶着刘萧萧到院中,赏梅吃橘,雪下梅花自是耐看,却比不上伊人的一颦一笑。
自打刘萧萧嫁给龙天云后,吴俊比就再也不敢独自赏梅,他怕睹物思怀,亵渎了她,现在瞧见那梅花胎记,昔日那段已离自己很遥远的甜蜜时光,再度涌现了出来,令他有些陶醉,有些伤感,一时心驰神往,难以自拔。
直到鼓声擂起,方将他从回忆中拉回台上,他这才发现那个叫羽碟的女子已被死死按在台上,她满眼凄楚,不知濒死前她想到了什么,锋利的箭锋正狞笑着逼向她那露在寒风当中脆弱发抖的脖子。
吴俊比心急如焚,目光一刻都不敢离开台上,来不及责怪自己走神,急忙催动真气,袖箭即将出手。
不想催到一半时,气血忽然逆流,一股腥甜涌上喉头。
吴俊比大惊之下,强行压下腥甜,这才发现自己手臂酸麻,已无力抬起。
自己竟在无意间被人点中了麻穴。
吴俊比手脚顿时冰冷,要解穴已然来不及了,吴俊比额间已布满了汗水,他从未如此紧张过,恐惧过,现在为今之计只能仗着深厚内力硬冲开右臂穴位,发射袖箭。
吴俊比的脸上已涨红,喉咙间发出一声低吼,他的右手微微能动了,他强行将袖箭推出。
这时恰好有一束阳光直射下来,撞在箭面上反射到董去来的眼眸里,董去来立即察觉出台下有高人。
羽碟杀不成了。
他面不露色,仅眉间微动,不紧不慢地将手掌一伸一吸一挥。
这看似简单的三个动作蕴含着多少功夫。
众人只见到持箭的大汉突然向后趔趄了两步,似乎要倒,但很快又稳住脚,目光好似朝董去来站着的方向看了一眼,便收了箭,退了下去。
刘萧萧张开眼时发现自己居然还活着,此时人群已散,她不明白到底发生了什么,临死前她在心中大声呼唤表兄的名字,只盼来世有缘再见。
莫非上天有好生之德,见她可怜,放她一马,她自然不知道这一切绝非天意,而是她一心期盼的表兄拼着内伤在最后关键时刻救了她。
当吴俊比回到红雨集上的桑桑客栈时已入夜。
刚一进屋所有的疲惫全都涌了上来,头重脚轻。最要命的还是几番欲出的腥甜,几经挣扎方强制咽下。
这次内伤伤得不轻,若非自己自幼练武,武功底子深厚,这会儿恐怕已到了西天听如来佛念经去了。
吴俊比强撑着摇摇欲坠的身子一点点地挪到床边,躺在床上,只感觉自己的意识正一点点儿消失,浑身的力量全部被抽离,胸腔内气流横冲直撞,也无法坐起调息,只能默默地忍受。
吴俊比这才感到空前绝后的无助,不知这漫漫长夜该如何熬过。
以前至少还有传经在旁边,为他摸去额上冷汗,现在他只有自己一人当真是孤立无援。
现在无论是谁,哪怕是个武功平平的小毛贼都可以轻易地摘下他的头颅,他本不畏惧生死,但现在他从未有过如此强烈的求生欲望,只因他现在还不能死。
他心中唯一的女人还等着他去救。
夜很静,静到可以听见自己的心跳声,眼皮很沉重,他真想睡去,却又不敢睡,生怕睡去后真的去听如来佛他老人家讲经。
他只能自这种矛盾中痛苦地挣扎着,痛苦地等待着天亮。
窗外一棵树前依着一个人,正是那个有梅花胎记的女子。
她无需要隐藏,黑暗是她最好的屏障,何况即便吴俊比发现了她也无计可施,他受了内伤,动弹不得半分,只能忍受。
“其实他今日本不会受伤的。”梅花胎记的女子边把玩手中的枝条边想,“只是他这个人天生怜悯弱者,好打抱不平,为了救一个素不相识的女子,他竟然不惜以内力硬打通血脉,却忘记了冲击必反噬的道理,现在只能躺在床上等死,实在是自作自受。”
梅花胎记的女子不屑地朝窗内望了一眼便飞快地收回了目光继续地把玩手中的树枝,似乎这无生命的枝比有生命的人要有意思得多,她根本就不在乎那男人的死活,她的任务不过是监视他,阻止他找到刘萧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