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夏时节,风光明媚,保捷军第十三指挥回到了渭州营地。
就在当天下午,一队操着地道官话的军汉来到渭州城下,通过城门时,亮出了大内的腰牌。
是携带圣旨的天使到了,西军军部立刻设好香案,列队夹道欢迎。
来的两位天使分别是左千牛卫大将军赵宗实和殿前都指挥使许怀德,二人来到西军军部的辕门前下马,昂首阔步穿过整齐的仪仗,来到西军众将面前。
“听旨。”赵宗实展开圣旨,待西军众将依次跪倒之后,朗声宣读起来。先是一段骈四俪六的套话,然后对西军辅助河东军收复屈野河西的功绩表示嘉许,最后对参战的将士作出封赏。
陕西经略使庞籍代众领旨之后,将两位天使请进正堂落座,寒暄道:“两位天使一路辛苦。”然后看了看赵宗实,赞赏道:“大将军好生英武。”
“大人过誉。”赵宗实恭敬而简练地回答道。此人乃是懿王之子,自幼被官家收养大内,视同己出。正是因为在汴京宫廷浸淫日久,懂得收敛锋芒,虽只弱冠之龄,为人却格外沉稳谦和。他看了看同来的许怀德,又道:“其实这一次,宗实只是陪同前来,领略西北风俗,增长自身阅历。真正的事务,都是赵大人一肩承担。”
许怀德清了清嗓子,顺势接过话来:“西军此次辅助河东军收复屈野河西,功不可没,其中几场战役的经过,已经传入大内。此次怀德前来,一是传旨,二是奉上谕,为朝廷拣选人才。庞大人知道,怀德兼着殿侍班押班之职,这就要带几个军兵离开西军,充入殿侍班。”
“许大人心目中已经有了合适的人选?”庞籍谨慎地问道。
许怀德取出一薄小册,微笑道:“人选都是钦定的,怀德只是代为审视一下人才。若是人才合格,无有伤疾,就可以直接调去汴京了。这是钦定的名册。”
庞籍接过名册一看,官家一共点了二十个西军的军兵,全都是保捷军第十三指挥的兵,前些日子向上报功的时候,这些人因守卫烽燧的功绩而名列前茅,看来官家就是因此挑中了他们。
可是第十三指挥在是役折损不小,这些有战功的,全都是拼死抵抗夏兵的强人,是百里挑一的精兵,现在要把他们调走,只怕种谔第一个就不乐意。庞籍想起种谔那个脾气,心里有些担忧,便先让两位天使稍候,自己去把种诂叫来,让他前去劝他弟弟。先把种谔劝服了,然后再把钦定的人选都叫到军部来,免得种谔乱发牢骚,冲撞两位天使。
种诂也知事关重大,立刻出城去第十三指挥军营,将事情原原本本告诉了种谔。
果不其然,种谔一听要把自己的精兵带走,立刻火冒三丈:“汴京承平,无有兵患,却从咱们边军抢走精锐,这叫什么道理?”
“二十军兵而已,你又何苦执着?”种诂耐心地开导着。
种谔怒道:“二十个?边地十年未经大战,还有多少军兵是上过阵的?而这二十个兵,不仅上了阵,且从夏军的刀枪丛中闯了过来,从死人堆里爬了出来。这般精锐,只在我第十三指挥能够见到。此次出征回来,我不给自己争功,就是为了给这些精锐出头之机,拔擢他们统兵,只要稍加历练,不出三年五载,第十三指挥就能勇冠三军。现下朝廷却要把这些人带走,想都甭想!除非砍了我,否则谁都不要打算从我手里领走一个人!”
“原来你竟是如此目光短浅,胸无大志。”种诂冷笑着讥讽道。
种谔一愣:“还请兄长指教,弟如何就是目光短浅,胸无大志?”
种诂慢慢扬起手,指向门外:“你就打算一辈子守着你这小小的第十三指挥?”
种谔被噎了一下,没有说话。
种诂循循善诱道:“子正,所谓人走茶凉,父亲一去,咱家家势就已衰落。虽然军中之人看重情意,父亲的旧识故人,仍会高看咱们一眼,但比父亲在时,也不能相提并论了。家中兄弟八人,如今只有你我尚在军中有块立足之地,但咱们吃的仍是父亲留下的这点老底。若想施展才干,有所作为,必须重建人脉。此次朝廷从你手下挑走二十军兵,全都要调往大内殿侍班,你可知道,新入班的殿侍,都不会立刻近卫官家,而是要外放各地,在宗室和臣僚手下历练。你现下交出这二十个军兵,看似抽走了你的羽翼,其实却是为你打开了通往二十个显贵的门径。孰轻孰重,如何取舍,该不必为兄多费口舌了。”
种谔虽然倔强,但并非不听人劝,而且他知道自己这位兄长满腹经纶,审时度势之识,远胜自己,这番道理掰开揉碎,显而易见,种谔便不打算再固执己见了。
“我让他们过来。”种谔勉强应允下来,派人叫来了二十个被挑中的军兵。
赛宁是这二十个军兵中的一员,当种谔把事情说完后,大家都表现出了兴奋而喜悦,而赛宁却感觉有些不安。
对于时空穿越者,最大的难题就是对这个世界一无所知。刚刚适应了西军的赛宁,就要立刻被调到汴京,而且不会留在汴京,随后还要调往其他地方,前路又变得扑朔迷离、不可预料,这让赛宁非常忐忑。
种谔简单地交代了几句之后,就让兄长带着他们进城,去见那两位远道而来的天使。
虽然是官家钦点的人选,但两位天使仍然需要严格把关,毕竟选拔殿侍是有明确的标准,制不可违,这一点官家也是认可的。
因此钦点的二十人中,有五个身高不足的人被淘汰下来,另外白眼狼因是独目,也没能通过天使这一关。最终天使留下了人才合格的十四人,其余的悉数送返第十三指挥。
两位天使耐心而细致地说明了需要准备的事项,次日放他们回家安顿一下,要求天黑前赶回渭州城,否则……
否则会怎样,天使没说,不过大家都知道,回不来就是欺君。
一大早,赛宁就从军部领了一匹马,马不停蹄地赶往白岩河镇。
日头高悬起来的时候,赛宁穿着干净笔挺的军装,足蹬锃亮的军靴,牵着马走进了镇子,在河边钓鱼的老叟认出他来,还热情地向他打着招呼。
穿过喧嚣拥挤的草市,来到袁家衣布铺前,赛宁把马拴在门外,迈步走了进去。
“这是新从东阿购置的阿缟和细缯,质地柔顺,手感上佳。方圆百里,惟有小店经营,别家是见不到的。”一袭夏布轻裙的桃桃正引领两个打扮富贵的夫人观赏布料,见到赛宁进店,稍稍愣了一下,然后微笑着点了点头,却没立刻迎上来,而是继续招待客人:“这一匹的藏青色,色泽均匀,明而不艳,配您两位的气质,最是合适……”
“赛兄弟回来啦。”掌柜的笑容可掬地迎上前来,给赛宁设了个座,端来茶水。
“店里生意可还好吧?”赛宁坐在店角,有一搭没一搭地问道。
“可好,可好,桃姑娘才思敏锐,花样迭出,生意不能不好。”掌柜地陪坐下来,得体地回应了一句,然后就把话题转回到赛宁身上,“听说赛兄弟随军出征了?”
“是,刚刚回来。”
“可曾得胜?”
“胜了……”赛宁回答得有些艰难,贾行家和肖大户的面孔在脑海中一闪而过。
“好!”掌柜欣喜地拍了一大腿,“但使龙城飞将在,不教胡马度阴山。有咱西军,这日子就能承平下去了。”
桃桃送走了顾客,走过来时正好看见掌柜的笑逐颜开,便笑道:“说什么呢,这般开心?”
“赛兄弟随军出征,打胜仗了!”掌柜的眉飞色舞,高高挑起拇指。
桃桃脸上的笑容顿时僵住,大步上前,托起赛宁的下巴,左右端详着问道:“真去打仗了?伤到了没有?伤在何处?严不严重?有无性命之忧?”
赛宁笑着劝住她:“都是一些皮外伤,我能走回来,身子就没有大碍。那个,我饿了,咱们能不能先吃饭?”
“店里不开伙了,出去吃。”桃桃把店交给掌柜,和赛宁去了草市。
入得一家饭庄,点上酒菜,桃桃端起酒碗,抿嘴笑道:“来,这一碗算作为你接风洗尘。”言罢和赛宁同饮而尽。
“再来一碗。你好不容易回来,咱们一定要一醉方休。”桃桃执起酒壶,又要满酒。
赛宁连忙拦道:“不能喝了,我下午就要赶回渭州城,天一黑,就要随队前往汴京。”
“又走?你才刚回来!”桃桃既惊愕又失望地看着赛宁,“去汴京做什么?”
赛宁道:“此次出征,小弟杀敌无数,功勋卓著,威震四海,一战成名,官家要我去给他当保镖。”
“哦。”桃桃神色黯然,苦笑了一下,“汴京倒是一个好地方,至少不像边疆那么危险。”
赛宁先前探了探身子,热切地道:“我以后就是大内高手了,听说朝廷给分房子,独门独院的三居室,每个月军俸三缗,在汴京也能算是小康了。大班,跟我一起走吧,到汴京享福去。”
“不去。”桃桃断然拒绝。
赛宁愕然以对,他本以为这么好的事,桃桃应该大喜过望,怎么可能一口回绝呢?
“你别误会。”桃桃看他愣在那儿,便笑着解释道:“我有我自己的规划,现在一切顺利,你忽然跑来让我跟着你走,把自己的计划全盘放弃,你让我怎么能点头?”
赛宁哭笑不得:“你有什么规划?就守着袁娘子那个巴掌大的衣布铺子?你要想干这一行,到了汴京可以自己开店,何必在这西北偏远之地寄人篱下?”
“话不能这样讲。”桃桃坚持己见,辩驳道:“袁娘子是苦命人,不幸嫁了一个人渣,自从那姓程的回来,她就没过一天舒心的日子,生意都顾不上了,全靠我和掌柜的打理。赛宁,人要懂得报恩,当初要不是袁娘子好心收留,你我能不能活到今天都不可知。现在袁娘子正在焦头烂额之际,我若抬脚就走,于心何安?”
赛宁叹息道:“也是,我倒没来得及想这一节。”
桃桃微微一笑,道:“你也不必发愁,现在店里的生意还算不赖,我打算多赚些钱,打发了姓程的,以后袁娘子就能踏踏实实地过日子了。到时候,我再去汴京找你,这样可好?”
赛宁左右想不出别的主意,只好点头认同,然后又问了问哑女小葵的近况。听桃桃说,小葵现在跟着一个织工学缝纫,已经小有所成,可以自食其力了,让赛宁感觉很欣喜。
眼看日头攀过中天,午后的阳光虽然灿烂,但离日落已经不远,赛宁还要赶回渭州城,便无法再和桃桃多聊,当即结算了饭钱,牵上马,和桃桃慢慢走到镇口。
“到了汴京,记得给我送个信来,我也好安心。”桃桃一边嘱咐,一边和赛宁握了握手。
这不是第一次分别,二人都已习惯,也就用不着太过拖沓,赛宁翻身上马,说了一声“我在汴京等你”,然后就催马疾驰而去。
白岩河畔尘埃漫漫,桃桃目送赛宁消失在地平线上,才转身回了镇子。
(新书,精华少,先给本周的书评加,上周的就不补了。请大家见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