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石激起千层浪,旧曹门的弓击案,让刘沆得以在御前议事时攻讦狄青,从而使宋朝的军、政两大机枢衙门展露出浓烈的敌对情绪。虽然文彦博非常含蓄地压制了矛盾,但官家隐约预感到,这位文相公只是在做铺垫,若是案情再和狄青发生半点牵连,则文彦博必然全力发难。毕竟宋朝祖制对武人的约束是格外严格的,在士大夫看来,出身行伍的狄青坐在枢相的位子上,实在是太碍眼了。
另一面,初掌开封府的曾公亮在御前维护了狄青,使他的处境也渐渐不利,不过他觉得自己只是公正而论,想必文彦博能够体谅他,至少在案情尚未明朗之前,不会对他掣肘。
曾公亮回到开封府,正好赛宁刚刚回来换衣服。
由于贼人凶悍,查案的时候随时可能发生战斗,赛宁就回来脱去便装,换上了桃桃刚刚寄送来的军服。
这套军服是桃桃制作的第二版,与第一版相比,裁剪更为合体,取的是蓝黑布料,款式更为近似宋人的武士劲装,但仍保留了后世军服的一些细节设计,另外还有护腕、护肘、护膝、护掌等零碎护件,以及一件装有生铁夹层的防弹战术背心——防弹是防不住的,但挡一两刀、防一两箭,应该不成问题。
“这身异服,赛殿侍是从何得来?”曾公亮打量着换装后的赛宁,好奇地问道。
赛宁解释道:“是卑职设计、请人裁制而成的军服,减少了一些护甲。若在千军万马的阵前对垒,或许保护不足,但在市井激战,单打独斗,应该是足够的,而且比较轻便,不会影响灵活。造价也比常规的战甲低廉许多,可以批量打造。”
编撰过《武经总要》的曾公亮对兵装设计颇有心得,很想和赛宁探讨一番,可眼下不是说这些闲事的时机,他便打消了这个念头,把赛宁让到屋里,问道:“案情是否有了进展?”
赛宁道:“按大人的吩咐,公人分为两路,一路追查旧曹门弓击的线索,一路追查万胜门纵火的线索,不过暂时没有收获。”
曾公亮沉吟了一下,嘱咐道:“此案只怕牵连甚广,赛殿侍,查案的时候,任何蛛丝马迹都不可轻易放过,该查的人就去查,该抓的人就去抓,查探到的一切,只对我一人交待,断不可受他人左右。”
“卑职明白。”赛宁欣然应是。他知道,汴京是个充满了利益纷争的大染缸,云集此间的高官显贵都有自己的算盘。曾公亮新官上任,所能信赖的,无非是从郑州带来的几个亲随,而赛宁这个殿侍,则是他在查案时最可仰仗、信赖的人。
曾公亮又简单交待了几个细节,赛宁便离开开封府,直奔甜水巷继续查案。
甜水巷是贼人弃马的所在,因此开封府的公人便先在此地搜索,希望能发现贼人留下的踪迹。
赛宁回到此处时,李贵正在吩咐几个军兵准备抓人。赛宁心中一喜,问道:“找到贼人的落脚处了?”
李贵苦笑道:“还没有。不过这一带有几个耳目灵便的泼皮,卑职打算把他们抓来问问。”
原来是抓线人。赛宁好奇心起,便加入了抓人的队伍。
在甜水巷抓人,风险颇大,这里是汴京的外来人口聚居区,鱼龙混杂,民风彪悍,而且对官府怀有朴素的敌对情绪。因此公人一直都是在外围盘查,尚未踏入这三条街道组成的甜水巷中。
李贵和赛宁带队进入第一条甜水巷,仿佛踏入了另一个世界。那些引车卖浆的贩夫走卒全都目露凶光,恶狠狠地瞪着他们。而屠狗磨刀之辈,则把刀刃挥得锵锵作响,仿佛随时会往军兵身上招呼。就连妇孺也流露出戒备之色,更有天真的小童唱起儿歌:“狗腿子,汪汪叫,贼人一来就吓跑,跑不掉的把尾摇,叫声贼爷把命饶……”
赛宁一笑置之,李贵和开封府的军兵也见惯不怪,根本不予理会,队伍径直来到一间民宅前,军兵散开,沿墙包围。
赛宁递出一个眼色,李贵立刻飞起大脚,砰的一声把门踹开,然后率队蜂拥而入。
只见院中的四条泼皮都已惊觉,两个蹿上了墙沿,两个正往宅后跑去。
“哪里走!”赛宁拽住一条打算翻墙的泼皮,硬生生将之拉扯下来,然后反扭其臂,按倒在地,把刀往他后颈上一横,喝道:“休得挣扎!”
“街坊邻居都来看啊!官差抓良民啦!”那泼皮虽然没有挣扎,但却扯着脖子叫起冤枉。
“王法何在?”
“天理何存?”
“民不聊生啊……”
另外三个泼皮也被抓了回来,同样凄然叫嚷起来。
“堵住门!”李贵吩咐了一声,把四个泼皮全都推进屋里,只让赛宁留下,然后就闭紧门窗,让其他人都在外面守卫。
看了看兀自叫屈的四个泼皮,李贵怒叱道:“再乱嚷嚷,当心真给你们颜色瞧!”
泼皮们忽然变了一副嘴脸,从刚才的窝囊无赖,变得分外凶悍:“逞什么凶?别以为我们四个不敢揍你!”
其中一个望向赛宁,恶狠狠地道:“瘟生,你是哪里来的?下手不知轻重,差点就摔断大爷的骨头,若非大爷好涵养,你现在已经躺在地上了!”
“住口!”李贵低喝一声:“这位是殿侍班差出的赛殿侍,现在开封府曾知府左右当差,尔等都把嘴巴放干净了。”
“殿侍了不起吗?”
“夯货!”
“狗入的!”
“驴弄的!”
四个泼皮喋喋不休。
李贵冷哼道:“殿侍或许不算了不起,但这位赛殿侍乃是来自西军,年初随军驰骋疆场,收复屈野河西,立下汗马功劳。赛殿侍,让他们看看刺青。”
赛宁感觉李贵的态度有些怪异,满头雾水地摘下头巾,露出额角刺青。
四个泼皮面面相觑,纷纷说道:“真是西军中的好汉,那倒是了不起的。”
“这四人其实并非泼皮。”李贵低声解释道:“他们原本是东南军的军兵,后来调入开封府,吕氏昆仲任知府时,让他们乔装打扮,混迹市井,充作朝廷耳目。结果近墨者黑,沾染了一身市侩习气,忘了军中的规矩,若有冒犯处,还请赛殿侍见谅。”
原来是卧底。赛宁笑道:“哪里,哪里,四位壮士为国效力,却不计较个人得失,当真令人钦佩。”
四个泼皮笑逐颜开:“赛殿侍果然有见识,比姓李的明理。”
李贵无可奈何地道:“少废话。泼皮四,赶紧跟赛殿侍报出名号。”
“是。”四人各自报名:“王朝”、“马汉”、“张龙”、“赵虎”。
赛宁瞠目结舌,没想到甜水巷泼皮四,竟是这四位鼎鼎大名的仁兄。
双方引见完毕,李贵立刻问案:“旧曹门的案子,你们是否听说了?”
泼皮四中,王朝乃是头目,有事都是他来对答:“惊天的案子,我们自然听说了。”
李贵怒喝道:“那你们为何躲起来,却不和开封府联络?”
王朝愤然道:“你嚷嚷啥?旧曹门刚出大案,我们就跑去开封府,那不是摆明和官府有联络吗?甜水巷一带人口上万,男丁之中入帮派者十之七八,若是我们泼皮四和官府勾结的消息传出去,不出半日,全得人头搬家!”
“好,你们有理。”李贵苦笑道:“你们不去报信,现在我找上门来,你们可以说说收到什么风声了吧?”
王朝眉毛一扬,漫不经心地道:“听到的风声太多,一时想不起来了。”
李贵没好气地道:“敢问如何才能想起来?”
王朝笑道:“好说,我兄弟四人从吕氏昆仲开始,就混迹市井充为朝廷耳目,至今已历四任开封府知府,不知新官上任的第五任曾知府,是否打算把我们调回府衙,穿回官皮?”
李贵怒道:“你们竟然要挟官府?你们还记得自己是公门中人吗?”
王朝啐了口痰,骂道:“狗屁!有用处的时候,记得我们是公人,用不着的时候,就当我们是贼人,衙门里谁替我们想过?若再不把我们调回,我们也不求谁了,干脆爽利一些,从此落草为寇,也好过里外不是人。”
李贵气急败坏,待要怒骂,赛宁赶紧提醒道:“查案要紧。”这才将他劝住。
“四位仁兄的处境,卑职会尽快通报曾知府,想必曾知府会善待四位。”赛宁拍着胸口做出担保。
泼皮四发了一番牢骚,心头怨气稍减,他们虽是初见赛宁,但既然此人是西军出身,且升任殿侍,说话应该有些分量,他们就没再东拉西扯。王朝道:“旧曹门的案子我们不清楚。不过今日万胜门的火灾,我们倒是知道乃是有人刻意纵火。”
赛宁和李贵对视一眼,精神大振,这两个案子应有关联,追查一条,另一条也能露出端倪。赛宁连忙追问道:“是否知道纵火之人的路数?”
“秋细娘。”王朝吐出了一个姑娘的名字。
李贵不放心地追问道:“是她纵火?”
王朝不耐烦地道:“我可没这么说。不过听传闻,她那里丢了一批火yao。”
李贵精神一振:“万胜门那边的火灾,就有火yao燃烧的痕迹。”
“火yao不是禁物吗?那秋细娘为何会有?她是何样身份?为何丢了火yao却不报官?”赛宁发出一连串的疑问。
“这个……待会儿慢慢说来。咱们先回开封府。”李贵下令收队。
泼皮四被反绑双手,押送开封府。他们四个虽是泼皮,但在甜水巷人缘极好,见官差抓了他们,百姓群情激愤,纷纷斥责官差胡乱抓人。赛宁和李贵无法辩驳,对这些平头百姓又不宜动强,只能狼狈地走出了甜水巷。
来到巷外,就又回到了汴京的花花美景之中。虽然今日爆发大案,但街面之上依旧车水马龙,喧嚣热闹,走在这样的街上,任何人都会心情愉悦,对前景保持乐观。
查案查了大半天,赛宁和李贵先带着泼皮四回到开封府,吃了简便的一餐补充气力。
曾公亮又出去办事了,泼皮四能否调回开封府,还有拖后再议。至于早前抓回的俘虏,被大刑伺候了一个多时辰后,咬舌自尽了。虽然救治及时,没有便死,但嘴巴里也说不出任何线索了。
“还是要追纵火这条线。”李贵吃过饭后,对赛宁交待道:“泼皮四说的那个秋细娘,乃是汴京风月场上的行首,在麦秸巷一间伎馆营生,那伎馆名为春水满塘。”
“春水满床?”赛宁咽了一下口水,浮想联翩起来。
李贵笑出声来,一字一顿地更正道:“是春、水、满、塘。”
赛宁觉得李贵很可能不识字,便没追问是哪个塘字,只是凭空猜测是澡堂的堂。春水满堂,大概是洗浴中心吧,总之是卖肉的地方就对了。
“一个妓女,为何值得追查?”赛宁驱散了脑子里的龌龊念头,问道。
李贵道:“秋细娘乃是春水满塘的花魁,清倌人的身份,卖艺为生,最会摆弄烟花戏,尤其是一出‘春江花月夜’,在水面之上燃放烟花,可谓巧夺天空,乃是汴京城里一绝。”
赛宁恍然道:“所以官府就特别对她开禁,准她收藏火yao?”
李贵点头道:“正是。若她那里的火yao当真失窃,就算和万胜门失火没有关联,也必须去查问一下。”
赛宁当即起身道:“事不宜迟,咱们速去。”
“我们怎么办?”泼皮四嚷嚷起来。
“先留在开封府吧,反正这里有吃有住,饿不到你们。”李贵随口答了一句,便和赛宁带着三个官差,一起前往麦秸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