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家都得到了下午开会的通知,但都神情黯然,无精打采提不起精神来。自米队长被抓走之后,所有民警都沉默了,仿佛看守所的天塌下来了一般。女队的队长们也失去了前一段时间那种风风火火的工作热情,有一点儿人人自危的感觉。
“听说来了新所长和新政委,不知道是怎样的人?”有个别好事的人开始揣测领导了。
“管那些干嘛,哪个当所长还不是一样,出了事儿还不是大家自己承担。”
“今后小心点儿,像米伟那样认真工作的人有几个?结果咋样?”
“冤呀。”
大家嘴里虽然这么说着,但还是非常想知道新来的所长和政委是什么样子的人。会议开始,主管局长介绍了新任的所长和政委跟大家见了面。新所长并不是一个虎背熊腰的彪形大汉,而是一个中等个子、表面很文静、说话很温和的中年男人,他给向青最深的印象是他的那双眼睛:热烈而深邃,真诚而机敏。政委却是一个体格魁梧、脸上透着随和笑容的大高个,他不时随意地跟周围的人打着招呼,好像和大家都是相识很久的老朋友。大家都礼节性地鼓掌欢迎,但掌声并不热烈。轮到新任所长讲话的时候,他很出乎大家意料地当场只说了一句话:“请局党委放心。”
新所长见大家情绪不高,半开玩笑地说:“看大家的样子,好像都不欢迎我们,政委,要不我俩还是回去算了。”一句话说得大家都笑了起来,掌声再度响起。
向青正在监区里巡查,手里的对讲机响了:“女队收到请回答。”
“收到。”
“04监室方芳不诉,放。09监室苏茜取保,放。”
“明白。”
每当监区里有人释放或者是取保回家,向青都非常高兴,因为那预示着有人自由了。向青兴冲冲地去拿钥匙开门,把她们两人带到办公室做出所手续。
“好哇,苏茜,你出去就好了,这些天可把小于她们累坏了,又要上班,又要到医院去照顾你妈妈,真是难为她们了。”向青一边做手续一边说,“你出去之后把该了的事儿了一下,免得再留后患。你也要想开点儿,好好照顾你的妈妈,自己也找一份满意的工作干,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嗯。”
向青做完手续,看看她们俩,怜爱地一手拉一个,说:“我看着你们从这里出去,我的心里很高兴,我盼望这里所有人都能早点儿回家与家人团聚,那才是我最大的愿望。你们还没有成家,还不能体会做父母的心情,孩子可是父母心头的肉呀,你们不在他们身边,可就像是把他们的心头肉剜掉了。唉,孩子们,以后可要小心点儿,不要再做违法的事儿了,做些有意义的工作,不要荒芜了大好的青春,好好孝敬父母,活得有意义一点儿。”
向青对苏茜说:“你跳舞很有天赋,出去系统地学一学,说不定还有大出息哩。”
继而又笑着转过脸去对方芳说:“你可不要忘了我们的约定,好好读书,你要是贪玩,我可不要你当我的女儿。”方芳眼泪汪汪地点着头。
苏茜突然一把抱住向青,放声哭了起来:“向队,我其实是想死的,真的,我不想活。我进来的时候,看什么都是灰色的,我觉得我活到头了,我什么都完了,我哪里还有未来?可是我遇到了你,是你给了我活下去的勇气。向队,你就是我的再生母亲,我不知道说什么话才能表达我的心情,我只能叫你一声妈妈。妈妈!妈妈!”
苏茜一叫,方芳也跟着叫了起来:“妈妈!呜呜……妈妈!我不离开你,我舍不得离开你!妈妈!呜呜……”
一声声带着哭腔的“妈妈”,把向青的眼泪也叫了出来,她轻轻拍着苏茜和方芳的背,一时之间找不到合适的安慰她们的语言,此刻,她把她们就当成了自己的女儿,内心的那种疼爱与怜悯让她也潸然泪下。向青喃喃地念叨着:“傻孩子,你们这群傻孩子。”向青一面擦眼泪,一面又笑容满面……
所长上任之后,开展了全面的整顿工作,对全体监管民警提出了更高的要求,并对全所在押人员进行普法教育。所里抽出资金,由所长亲自领导,购买了《刑法》《刑事诉讼法》《看守所条例》等书籍,分发到全所各监室组织学习。所里要求所有监管队长,包括分管的所长都要下到监室里,和在押人员面对面地讲解法律的条款,可以允许文盲的存在,但决不允许法盲的再生。
孙秀莲对刘平的做法很不满:“喂,老刘,所里发的书又不是给你一个人看的,你一天到晚抱着是啥意思?总得让我们也看看吧?”
刘平看看手里的书说:“昨天晚上你不是看过了吗?今天也该轮到我看看了。你看得快,我看得慢,我先学学嘛,你跟我抢啥呀?”
孙秀莲说:“你知道我看得快就让我先看嘛,我看完就给你。”
闻茹说:“那就你们两个人包了?看个书像参禅似的,一字一句看到什么时候去?快交出来,大家都看。”
李红霞说:“就是,所里可是让大家都学法律,不是让你们两个人学的,你们把书都霸占了,我们学啥?”
王丽娜直接走过去,从刘平手里一把把书夺了过来:“你都看几天了,还让不让我们学了,要是所长来问我们都学了什么,你叫我们咋说?”
刘平说:“好,好。你们学,说好了,晚上归我,这总可以了吧?”
闻茹说:“晚上值班的时候就学,反正一个监室好几套书嘛。学不懂的赶紧提出来问队长。所长那天说了,学习完了之后,还要组织法律知识竞赛哩。”
“那就更要学了。”
“行。”
闻茹问:“所里请的法律专家在电视上讲的东西,你们都记住了吗?”
李红霞说:“我还是喜欢电视上天天讲的《三字经》。”
孙秀莲也说:“我也喜欢,话少,故事多,语言浅,道理深。”
闻茹说:“孙姐说的这几句话很值得推敲。只要学懂了,什么都好。”
半夜,刘平突然腹痛难忍,所里连夜把她送进了医院,检查结果她是得了急性胆管炎,需要马上做手术。向青她们和来参与戒护的两名武警战士陪同所长一直守在手术室门口,直到手术做完。
医院这些天床位紧张,住院部的病房都住满了,没有办法,最后在病房的走廊里加了一张床,算是住下了。而向青他们就只能在走廊里或坐,或站地看护刘平。
第二天早上,向青赶回到队上把工作安排了之后,又马上赶回医院去。刘平可能是麻药的药性还没有过去,一直处于昏睡状态。向青就和冯婉一起严格按照医生的嘱咐对刘平进行护理,一点儿也不得马虎。到了下午,刘平清醒过来。
“向队,冯队,是你们?”
“哦,你醒了?先不要说话,好好休息,等身体好一点儿了再说。”向青帮刘平拉了拉被子。
向青看看疲惫的冯婉,说:“小冯你先回去吧,我一个人就够了,这地方空气不好,对胎儿会有影响的。”
“哦?冯队你怀孕了?恭喜你。”刘平小声地说。
“谢谢你,你好好养病,你好了我们就都好了。”冯婉看看刘平说。
向青一再地要冯婉回去,冯婉才站起来,临走时说:“向队,我明天赶早给你们带早饭来,我帮不了别的,就给你们做饭、送饭吧。”
“也好,那你先回去休息。”
“向队,你辛苦。”
可是不一会儿,冯婉又回来了,手里拎着两个大塑料袋,一见向青就说:“快快,帮我接一下,我的手都快要勒断了。”
向青赶忙接住,问:“你咋又来了?这是些什么呀?”
冯婉抹着头上的汗珠,说:“你们都没有吃东西,我不放心,就买了些吃的东西,水果呀、点心什么的送过来,你们饿了可以先吃点儿。”
“哎呀,小冯,她刚刚做完手术,还不能吃东西,你费这个劲干吗?看把你累的。”向青心疼地埋怨道。
“她不能吃,你吃嘛。你从昨天晚上到现在连水都没有喝一口,身体哪能扛得住,来,我帮你削苹果。”
冯婉说着就要帮向青削苹果,被向青一把夺了过来:“你快回去休息吧,我的小祖宗。你要是累出个好歹来,我可咋向你们家人交代呀。快快快,你快回家,你回家了我就吃,好吧?”
向青一再劝,冯婉才又走了。
下午下班的时候,赵颖丽和所里的司机小刘给她们送来了小灶,专门给刘平熬的鸡汤还有饭菜,刘平有些不好意思地说:“向队你也吃,真是的,好像我给所里立了大功一样。”
赵颖丽愤愤地说:“你吃好了,快点恢复了比什么都强,我们队上整顿正忙得不可开交呢,我们天天还要耗在这里陪你,你好了我们才能解脱。这里是个什么环境?你睡在床上,我们几个可是站在过道里伺候你哩。想想你做的那些事儿,真是不应该管你。”刘平低下了头。向青怕赵颖丽的炮筒子脾气继续说下去,便用眼神制止了她。
刘平一声不吭地吃喝完毕,赵颖丽又和向青一起把刘平弄着上了个厕所,才随所里的车走了,临走时心疼地望着向青说:“你自己也注意着点,明天我早早的来接你的班。”
晚上,向青的女儿听说妈妈在医院照看一个动手术的在押人员,也到医院来陪妈妈一起照顾。
女儿说:“我想见妈妈,还必须到医院来。”
向青疼爱地看看女儿说:“谁让你是我的女儿呢?”
向青又问了女儿的学习、生活情况,两个人谈得很开心。刘平想上厕所,见她们母女俩说得正欢,就不好意思跟向青说,自己又不能动,就憋着。向青跟女儿说着话,没有注意刘平的表情。刘平因为输液,体内的水分多,结果把尿尿到了床上。她仍然不说,躺在湿湿的床上一动不动。
向青跟女儿说了会儿话,就来看刘平,见她的样子很反常,以为她伤口疼,说:“刘平,你要是伤口疼就哼两声,不要闷着,这样更疼,哼出来没准会好一点儿。”
“嗯。”
“你想喝点儿水吗?”
“不。”
“饿吗?”
“不饿。”
“很疼吗?”
“不。”
“那你想上厕所吗?”
问了半天向青最后才明白她尿床了,并且还想大便。向青不禁埋怨她说:“你看你怎么这样,想尿就说嘛,我是干啥的,不就是来看护你的吗?医生说了,想上厕所就马上去,不能憋着,你咋不早说,看把你憋的。尿到床上了没关系,待会儿我给你换床单,你先等着,我去拿便盆。”
向青把便盆拿到床上,让刘平拉完,又在女儿的帮助下,给刘平擦洗身子,给她换床单,弄得向青和女儿一身的汗。向青到水房洗便盆、刘平的衣裤的时候,女儿问:“妈妈,这些事儿你非做不可吗?”
向青平静地说:“非做不可。”
“为什么?”女儿的心似有不甘。
向青说:“因为妈妈干的就是监管、救赎她们的工作,她们虽然是在押人员,但她们也是有血有肉的,此时最需要呵护呀。”
女儿笑着说:“看看,妈妈,你又来说教了,好了,我知道了,我支持你就是了。”
向青也笑了起来,开玩笑地说:“我不说教,你不明白嘛。”
“我明白,这是你最崇高的事业,行了吧?”女儿帮向青把刘平的衣服清洗干净。
等向青母女俩再回到刘平身边的时候,刘平躺在床上已经哭成了泪人,倒把向青吓了一跳,向青反复追问,才知道刘平是被感动了。
向青说:“哎呀,你这一哭,吓我一身冷汗,我还以为你的病情恶化了呢。你不要哭,对伤口不好。我不是对你一个人,我们女队任何一个人像你这样,我们都会一样对待的。”向青像对一个小孩那样哄道,“好了好了,听话,病养好就行了。”
“向队,你不恨我吗?”刘平问。
“恨,非常恨。但现在你是病人,我要尽自己的职责照顾你,谁让我是你的队长呢?”
“向队,你说你恨我,我的心里还好受了点儿。我知道,因为我,你受了批评,你肯定委屈,大家都好好的,只有我跟你捣乱,你能不恨我吗?”刘平说,“向队,你说我咋那么坏?马文华尿床又不是故意的,我咋就要打她、骂她?知道她告了状,我恨不得一下把她整死。其实我自己有钱,我就是想花别人的钱,我刷别人的账就感到自己有面子。向队,我真的是个坏人。”
刘平东一句、西一句的话语外人听来肯定觉得她神经不太正常,但向青却感到很欣慰,她在心里想:一颗铁树终于开了花,一块石头也终于捂热了。
“向队,我是个该死的人,在外面我贩毒,干违法的事儿;进来了我还欺负人,我是个该死的人。”
为了这几句自我反省的话,女队的民警们度过了多少个不眠之夜,还想方设法为她们创造宽松的环境,设身处地为她们着想:每天唱歌调节心情,每监室一条自省格言,每监室一盆象征新鲜事物的鲜花,每天让大家谈自己一天里的认识,为每个监室筹集了一套书……所有的一切就是想让她们稳定情绪,让她们补充精神食粮……所有这一切不都是能让她们从内心深处认识到自己的错误,真正懂得人生的意义,热爱生活,回归社会,做一个真正意义上的人吗?可是,自己为了这个时刻受了多少委屈?所长批评,大会、小会反省,自我检讨……自己有怨言吗?有的,自己是有怨言的,但只要最终有这样的结果,她还是感到欣慰。
向青在刘平的哭诉中突然感到一种成就感。
刘平还在说,但向青已经不想听了,她知道她想说啥,此刻已经不需要任何的语言了。她只是平静地说:“别说了,你多休息,身体还没有复原呢,等你身体好了,我们好好聊。”
向青安顿好了刘平,让两个武警战士看护着刘平,自己又送女儿回家。向青叫了一辆出租车让女儿回去休息,自己继续留在医院看护刘平。
天已经完全黑了,她在夜幕下轻松地走在医院的一条林荫小路上,远处的霓虹灯变幻出各种各样的图案,美轮美奂地映衬出天上那轮孤独的明月,市区欢快的音乐时不时随着一阵风飘过来,让人感受到歌舞升平的喜庆。生活多么美好呀,要是阳光下没有那些罪恶,那将是人类最大的幸福。能够让一个人从恶毒走向善良,从阴暗走向阳光,从仇视生活走向以感恩的心对待生活,那一定是天底下最崇高的事业。
向青深感自己责任重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