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个阳光灼灼的好天气,石无尘和钟平出门时,心情格外舒畅。
和同学约好下午六点半。钟平提醒说傍晚车堵,必须提前上路。石无尘说提前一个小时可以吧。
钟平摇头说:“提前两个小时,只能让咱等人家,不能让人家等咱,是不?”
于是两个人在下午四点出了家门,刚接过快递,石无尘也顾不上打开看。
石无尘开了那辆多日不开的车,那幅画就揣在钟平怀里。其实从住处到同学那里,平时也就半个小时车程。
石无尘到这天已经没那么紧张了,反倒有了一种尘埃落定的感觉。既然无法逃避,他只能坦然面对。到了下午,他心更落定了。同学如果临时有什么变化,也会提前几个小时通知的。江秘书没来电话,说明一切照常进行。所以到了下午三点钟,他把手机调为震动,王阚开始打他手机时,他没有听到。到上车时他将桌上的手机往衣袋里一放,也没看看待机的屏幕。
石无尘将车开到停车场停下,车上时间显示才四点三十分,还有宽裕的两个小时。除去进到里面满打满算的半个小时,还有一个半小时的时间。其他都准备好了,两个人就在车里闭目养神。
那一个多小时里,石无尘想了很多,更多的是给自己鼓劲,终于要迈开这一步了,他要不断增强自己的心理素质,到时在同学面前才会从容自然,才会营造出轻松和谐的气氛。
钟平似乎是为了给石无尘打气,就告诉他一个好消息:“宇儿被我说通了,基本同意回国……”又怕他误解,便说明了一番,说石天宇不是一般的回国,而是以外籍身份回国投资,比普通海归高了几个层次。
熬过近一个小时,两个人才下车。钟平手里拿了那幅画,还提了一点精品水果。这里不比其他地方,大包小包的显然不合适。
远远看见飞檐拱角的牌楼了,看见门外的工作人员,阳光已落下,一切显得更真实。石无尘忽然放慢了脚步,瞥一眼钟平手里的画。他想起来了,这画不知能不能带进去。
钟平显然也刚想到这个问题,也放慢了脚步。她开始后悔没提前了解这个问题。这名画应该算文物之类,出国是过不了海关的,但能不能进这里,她还是有点拿不准。
不过两个人也只是迟疑了一下,很快同时想到了江秘书,江秘书说会到门口迎接的。
“走吧。”石无尘说。
钟平接着说:“走吧。”
就在两个人达成一致,即将靠近大门时,王阚的电话就来了。这一次,石无尘感觉到了身上手机的震动,他想也许是江秘书打来的,一看是个新手机号码,一听才知是王阚。他正想告诉王阚放宽心,却听王阚说出令他大感震惊的话:“老师,事情办好了,画就不要送了。对,请记着我的话。”石无尘的心一沉一惊,忙说:“我已到门口了,事情怎么会这样,怎么会这样?”又听王阚断然说千万不要将那画送给首长,便挂了手机。
石无尘呆若木鸡,半晌才对感到不对劲的钟平说:“画不能送了,他竟求我不要送了,这是怎么了?”
望着神圣的大门,石无尘如祥林嫂一般碎碎念叨不停。钟平则惊得手一松,紧握的画轴掉落在了地上。
包房里灯光璀璨,满桌佳肴,只是气氛有些凝滞。
王阚和胡人杰面对面而坐,彼此对视着,不发一言。胡人杰叼着古巴雪茄,不露声色,就像在看一瓶酒值不值得品尝。
胡人杰终于发话了:“王总,有什么东西,可以关乎我的生死?”
王阚笑笑说:“我答应过邹局长,还是等等吧。”
王阚打量胡人杰,是对这个中年男子好奇。胡人杰确实长得仪表堂堂,有几分美男子的味道,年轻时肯定受不少女人的宠爱。他投于辜心如门下,甘心当其面首,可见此人除了能屈能伸,还有超强的自制力,否则面对辜心如衰老的身体,他又如何调起情绪?
想到这一点,王阚不由又笑了一下。胡人杰吐口烟,慢条斯理地问:“看来王总心里有好笑之事啊,是不是觉得胜券在握?”
王阚收住笑。他知道自己不能失态,否则胡人杰随时会产生更大的戒备心。他决定打乱胡人杰的情绪:“我想起一件趣事,据说西太后慈禧年近七旬时身如枯木,有些大臣却争相陪寝。个中滋味,我想胡总应该很有发言权。”
胡人杰脸色一变,不过没有欠身,仍靠在椅背上,只是目光变得阴冷。
“一个人如果连脸都不要了,那就真天下无敌了。”王阚继续大放阙词,“对胡总,我甘拜下风。”
胡人杰取下雪茄,狠狠地往烟灰缸里一按,阴霾地冷笑道:“王总,你来就是想羞辱我一番是吗?!”
王阚轻蔑地一笑,不再说话。
胡人杰站起又坐下。王阚的态度,已让他乱了分寸,他更吃不准王阚的目的了。
邹副局长终于来了,他迟到了十多分钟,也许他是有意为之。他身穿一身便衣,腰间无疑还带了枪。俱乐部安检规定是不能带任何刀枪的,智能安检器能迅速检测并分辨出客人身上的任何金属物品。王阚不可能带刀带枪进来,而邹副局长却可以。俱乐部规定毕竟大不过国家法规。王阚这才想起沈丹诗曾对他说过一句话,说越是这种顶级俱乐部,越容易产生不安全感,因为越会被人利用其唯一性。
胡人杰向邹副局长点点头,直视着王阚说:“现在可以说了吧。”
王阚端起酒杯,抿了一口,扫了胡人杰和邹副局长一眼,说:“胡总、邹局长,马总被抓了,你们应该知道吧?”
胡人杰和邹副局长没有回答。
王阚接下来直截了当地说:“所以,你们会将我灭口,把我当替罪羊,对不对?”
胡人杰脸色更阴冷了。邹副局长有恃无恐地摸一把下巴,说:“王总,你说什么酒话?你眼下是该出去躲一躲吧!”
王阚摇了摇头说:“邹局长,胡总,我已把一份重要的东西埋在一个你们谁也找不到的地方,我如果被抓或被害什么的,对你们也不是好事。”
胡人杰这时冷冷地问:“王总,你想怎么办?”
“退回二十亿和我的证件就OK了。”王阚此时已无所畏惧。
胡人杰盯着他,想看出一些端倪。和邹副局长对视一眼,胡人杰说:“邹局长,你说呢?”
邹副局长脸上堆出一些笑,举起酒杯,和王阚碰杯:“这件事得好好商议商议,不然会有很大风险,谁也保不准马总能不能扛得住……”
王阚在捂酒杯时,已将手指间的一片氰酸铵放进了酒杯,这氰酸铵是剧性毒药,是他通过关系从地下黑市买到的。他此前已用一条流浪狗做过试验,流浪狗吃下毒药,两分钟便开始发作,七窍流血而死。
见王阚不给面子碰杯,邹副局长便讪讪地坐下。
胡人杰眼神游离,在考虑是走是留。他实在摸不准王阚的目的,猜不透王阚到底掌握了什么证据,敢来提出这个条件。
胡人杰和邹副局长已达成默契,今晚王阚一出中天俱乐部,就会神秘失踪。眼下他不确定的是王阚作了什么准备。
王阚逼问胡人杰:“胡总,你这么煞费苦心,想掌控辜心如的集团,难道不知道聪明反被聪明误?”
胡人杰笑了:“王总,你很聪明,可还是只能当我的一枚棋子啊,你不觉得悲哀吗?”
“白晶也是你请回来的,你难道不怕她向我透露你的计划?”王阚又问了一句。
胡人杰吐口烟雾,说:“白晶是集团的人,她要想混下去,就必须遵守规则,而且,一开始她并不了然我的真正目的,直到最后……她也许有愧吧,不想再见你,就回去了……”
王阚笑了,他实在没有理由不服输。胡人杰利用了所有关系规则和人性弱点,他才是真正的高手,而王阚只能以死亡的极端方式来最后一搏了。
王阚轻轻举起酒杯,面带笑容地和邹副局长碰了一下酒杯,又举向胡人杰。胡人杰迟疑了一下,还是举起酒杯碰了一下。
“胡总,你知道吗,我曾顶着关系教父的大名风光了几年,我也以为自己真的所向无敌,自从遇上胡总你……”王阚笑得泪水都流下来了,手在微微颤抖。
胡人杰假惺惺地安慰道:“王总,我们可以联手,再好好策划一番,几十亿很快会回到你手里……”
王阚盯着酒杯里猩红的红酒,仿佛阳若兮的红唇在诱惑着他。他深深吸一口气,将酒缓缓喝了下去……
那天站在大门外,石无尘陷入巨大的惶惑之中。
钟平好一阵才缓过劲儿来,她想到了:王阚肯定出了什么事。
石无尘再打王阚手机,手机已关机。
钟平问石无尘:“那我们还进不进去?只有一刻钟了。”
石无尘摇头说他也不知道,并问:“小王出了什么事?”
就在两个人踌躇时,李姗姗给石无尘打来电话。听到李姗姗的声音,石无尘鼻边那清香更浓了。
李姗姗声音急促:“石老师,您在哪儿,董事长怎么联系不上?”
石无尘说他也联系不上。李姗姗哭泣起来:“我刚才收到他寄来的快递,他说他去参加胡人杰的宴会,他担心胡人杰会对他下毒手……”
石无尘惊呆了,听李姗姗断断续续说,如果王阚明天没在公司出现就报警,并收到一份别墅赠予书,说如果他发生不测,别墅赠予她。
“老师,董事长会出事吗,要不要现在报警……”李姗姗焦急万分。
石无尘这才想起出家门前收到的快递,肯定是王阚寄给他的。
石无尘握着手机的手有些颤抖,头有些胀痛,他有些站不住了,就扶着树干,对李姗姗说:“我好好想想……再给你打电话……别急……别急……”
钟平意识到问题比预想的严重得多,她不安地望着石无尘。
暮色更浓了几分,街上亮起了霓虹灯,眼前的大门更朦胧几分。石无尘一看手表,又过去了五分钟。他望着钟平,钟平也望着他。
他轻轻说:“这画,可能真的不能送了。”
“你怕了?”钟平意识到其实自己也怕了。
石无尘没有否认。他现在想到事情并不像预想的那么简单,他迈出这一步,也许就迈进了一个陷阱。王阚那恳求的语气分明带了几分懊悔,王阚懊悔什么?是懊悔将石无尘拉下水?
一直以来,石无尘潜意识里认为拉拉关系是人之常情,对王阚的关系公司还抱有一种景仰。他现在想象得出,那并不像想象的平常,其实是个陷阱,一个旋涡,让人身不由己地卷了进去。
“萨特说:走上一条路,想回头很难。因为成本太大而不想回头,也因为已看不到有其他的路……”他喃喃地自言自语。
钟平没听清,催促他:“你说什么?老石,你赶快拿主意吧。”她望着面前的大门,语气也变得犹豫。
石无尘却拿起手机,拨打了李姗姗的手机:“小李,你就以公司名义报警吧,希望不会有事……”
得到李姗姗的肯定答复后,石无尘软软地蹲了下去。钟平忙蹲下去搀着他。
六点的钟声隐隐从远处传了过来。
那猩红的液体缓缓地流进口中,王阚的喉咙先是冰凉,再是灼热。那感觉直下丹田,再渐渐向全身扩散。
王阚大脑中的CPU快速运转:两分钟!只有两分钟!
他没有死亡的恐惧,而是一种解脱。他知道自己成功了,计划成功了。
王阚眼前开始有些朦胧,出现石无尘关切的脸。石无尘不无责怪、不无心疼地望着他:“小王,你这是干什么?!你想得太复杂了!”
他喃喃说:“老师,我错了,老师,你没去送画,我也放心了……”
石无尘心疼地拉着他的手,默默无语。
李姗姗也冲了进来,一把搂住他,痛哭失声:“董事长,你别干傻事!你可以再来的,重新再来……”
他苦笑着揩去李姗姗的泪水:“姗,我伤害了你的感情,真对不起,我真是浑啊……”
“董事长,你千万别灰心,还有我啊……”李姗姗使劲吻他脸上的热泪。
他觉得惭愧,无语凝噎。
胡人杰假惺惺的声音忽然响起:“王总,你觉得怎么样,我们三人联手……”
王阚一怔,眼前的李姗姗和石无尘都不见了,只有胡人杰和邹副局长坐在对面,满桌菜肴没动几下。
王阚感到了丹田深处一丝尖锐的疼痛,他想这是毒入丹田了,很快就将全面发作。他笑了,摇了摇头,又点了点头,他是在让自己头脑清醒过来。
胡人杰和邹副局长不知其意,邹副局长冷冷地看着王阚。王阚缓缓站了起来,努力睁开眼睛,挥了挥手说:“如果我们三人联手,能不能所向无敌?能不能把马总、把大华副总捞出来?”
他早已估量过他的座位离包房门口的距离,他特意选在靠门的位置,只要还有一点力气,即便滚倒在地,他也可以拉开房门。
王阚轻轻移动了一下脚步,眼前又出现了阳若兮。阳若兮静静地走过来,淡淡地望着他。
他哭着喃喃说:“若兮,你别生我的气好吗,我错了,我知道错了……”
阳若兮嗔怪地责问:“知道错了为什么不回头?!”
他痛苦地摇头:“我回不去了,回不去了……”
阳若兮笑了,说:“我可以帮你的,你一定可以回头的,一定会……”
他忙说:“若兮,你会不会原谅我?”
阳若兮重重地点了点头。
他笑了。
他又哭又笑的举止,令胡人杰和邹副局长感到了不安,两个人还在等他的答复。当然,这只是缓兵之计,其实目的还是想套出王阚所说的证据。好奇害死猫,两个人也犯了这种错误。他们绝没有想到,来日方长的王阚竟会采取这种决绝的方式。
等到两个人有所察觉时,已经晚了。
王阚的手已拉开了一线门缝。
王阚还在望着胡人杰和邹副局长笑。现在,他是得意地笑。他知道,引君入瓮这句成语,现在要用在胡人杰身上了。他已成功谋杀了自己。警方会在他的身体里提取到毒药成分,胡人杰和邹副局长是无法自证清白的。他已做好了铺垫,包括寄给纪委、检察院的举报信加上这次谋杀。胡人杰和邹副局长关系硬,只有涉上命案,才能让两个人被调查。王阚只有以死向胡人杰和邹副局长下套了。
王阚不想静悄悄地或不明不白地死去,他要死得有意义。他知道中餐厅外面现在客人不少,在毒发身亡前的两分钟内,他要把自己暴露在众人面前。
在拉开房门的瞬间,他脑里闪过一个念头:螳螂捕蝉,黄雀在后。胡人杰也许现在才明白,他王阚才是真正的猎人,更在黄雀之后!
王阚身子迅速向前一倾,扭过头去,拼尽力气喊出声来:“他们……害我!”
他一手捂着疼痛发作的小腹,一手甩开门,一眼就真切地看见大厅中正望向这边的沈丹诗,她正拉着两位客人边说话边瞥向这间包房。此时她惊恐地呼叫出声。
接着,他看见花容失色的李姗姗正从大厅入口跑来,还带了两名警察……
然后,他正在收缩的瞳孔看见一滴滴鲜血流下来,从眼里,从口里,从鼻里,惊心动魄地流在他微屈下去的膝盖之上。
那一刻,他还想看看这中天俱乐部,可大脑中的CPU开始死机了。死在这个令他成功过的俱乐部,是满足?是遗憾?还是愤怒?他已无从感知了。他重重地匍然倒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