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南坪已经几天了，我决定去看看疯了的山菊。
这是暮春的一天的早晨，阳光暖暖地洒满山岗，就远处近前的成片的树林，成片的稻田，成片的坡地，镀上一片金色，十分美丽，十分粲然。
啊，春天的影子如薄暮，姹紫嫣红的喧闹渐渐地停歇了，秋千架空了，赏花的人们散去了，许多清清脆脆的笑声象露珠滴落，荷塘里催生着起起落落的蛙鼓。
这时，几株野蔷薇，迎风招展着花枝，袅袅娜娜地映入我的眼帘。它们丛丛簇簇，在路边寂寂地开放，妒自地闹着。她们依然是旧时的模样，深红的是灼灼的心事，柔黄的是浓浓的缱绻，雪白的淡淡的哀怨。这让我的眼睛为之一亮，心一阵惊喜。
啊！你匆匆地来，却依然错过一季的韶光，长一声短一声的莺笛里，留不住春光，纵有长条牵衣，倩谁唤春来共语？
我凝视着风中的蔷薇，花气酽酽，醺醉青青虬枝，醺醉了那一枝的灿烂，柔梢蜿蜒无力飞花团团，花心含清泪，不是相思，不是伤春，该是酬前生知己来访？
东风已破，春已堪怜，只有寂寞的人看寂寞的花，且伴蔷薇笑。
几株野蔷薇，竟让我生出如此多的感慨……
走进静静的山村，走进山菊家那红砖青瓦的平房，只听一声粗嗓门的断喝：“你又惹祸了！”
原来，山菊的父亲正在训斥着山菊。刚才，有人来告状，说山菊将他家的菜园踩得一塌乱糟糟的，好好的白菜可惜都被糟蹋了。来人说再不管教就要往她家泼粪洒尿了——这可是山里的陋习，是很侮辱人的。
山菊的父亲好说歹说，并赔了几个钱，来人才骂骂咧咧地走了。
山菊咬着嘴唇，眼光怯怯的，一声也不吭。只见她披着散乱的长发，满头的稻草屑，满身的泥巴星子，脚上的布鞋张着口子，露出白白的脚趾头。
“大伯，不要吓着她了！”我上前挡在他们的中间。
山菊的父亲认出了我，面色缓和了下来，使劲一跺脚：“哎，如果我是她的亲爸，早就将她锁在家里，免得给我添这么多的麻烦。”
从大伯的嘴里，我了解到，山菊一年多来，四处疯颠，扰得周围的人家都不得安宁。人们都知道她杀了人，对她有几分惧怕。但也有大胆的，调笑了她几句，招到她的狠毒的诅骂，那些人就动手打她，没有人去制止，围观的人还说该打……
我转身上前，对山菊说：“认识我吗？我来看你呀！”我的声音柔和轻细。
山菊的脸上，手臂上，青一块，紫一块，满是条条伤痕，有的结痂了，有的明显是新添上的。我无比爱怜地抚摩着她的手，眼泪扑簌簌地掉了下来——这就是那个南坪小学的老师，我的好友山菊吗？那个漂亮贤惠，纯情善良，活泼而精明的女人吗？我的心一阵揪痛。
山菊望着我，眼神空洞，根本不认识我的样子，嘻嘻地傻笑着说：“你是邻村的，今天来和我玩捉迷藏吗？我现在可没有时间，要睡觉去了。”
我愕然地木塑泥雕地站在堂屋里，看着她歪歪扭扭地走进了一间小房……
“孩子，别见外，她总是这个样子啊！”山菊的父亲摇着头，不安地道着歉。
“二柱怎么不来看她呀？她多么需要温暖，多么需要亲情啊！”我从肩上的挎包里拿出几袋包装精美的食品，嗔怒地说道。
“哦，他呀，工作很忙的，每个月来一两次。山菊现在没有工资了，全靠他给生活费啊！”大伯布满皱纹的脸上一片凄然。
“听说他和一个年轻的女孩在一起，是吗？”我问。
“山菊对不起他，又成了这么个样子，我们不怪他了。”大伯无可奈何地说。
“他们夫妇俩过去的感情很好呀，总该不至于丢下不管吧！”我仍愤愤不平地说。
“天下哪有那好的事啊！”大伯叹息了一声，眼里满是沧桑。
说话间，我们走进了后院。东墙角的一架紫藤花格外地吸引了我的眼球。这些紫藤花正在开花最盛的时候，一球一球重叠在架上，俯垂的尽是黄色的花心洁白的花瓣，看上去似乎很肥厚。更有无数的野蜂在花朵上下左右不停地欢唱，乱哄哄地飞着。它们是在采蜜吗？是在舞蹈？还是在和花朵游戏？
我想：这堆花，多象一群女孩子，天真无邪，赤裸裸地在一起拥着，抱着，偎着，卧着，吻着，戏着；而这群蜂，多象一大群的男孩，他们正在唱歌给她们听，正在奏乐给她们听。他们是相恋了，是在痴情地享受着无限的春光……
“美啊！”我情不自禁地赞道。
“山菊就爱这花儿，早晚看着这花儿就兀自地微笑。”大伯有些欣慰得说道。
我猛地一惊：她如果真的疯了，怎么会触景生情呢？
我怔了怔，心想：听说，精神分裂症患者对她非常熟悉的事物还是有所感触的。山菊莫不是花与蜂让她想起了她和二柱的恩爱的夫妻生活？
“那边还有一架？”大伯的心情明显地好转了一些。
哦，西墙角也有一架紫藤花，不过这是一架青莲色的，和那白色的相比，各有美处，但我更爱怜这青莲色的一架，因为在我的眼里，它平和而柔婉，如饮美酒，如入梦境。但这架花前，竟不见成群的野蜂欢叫。
“它的花期已过，孩子！”大伯见我一副沉思的模样，在一旁说道。“山菊今天早晨见到它时，竟不知为什么流泪了。”
我们在花架下的石凳上坐下，聊了起来。
花似乎懂得人意，求人爱怜，一朵花儿轻轻地落在我的膝上。我俯身拾起，正端详的时候，嗖嗖地又落了几朵于我的颈项里，眉头上，脚前的空地上……
告辞的时候，我拾起一朵花，夹入我的笔记本里……
啊，春天正在走远！
汪雅琴去市教育局为办学一事奔波去了，我独自一人留在她的小楼里。
傍晚，姐夫打来了电话，说今晚厂里生产碰上麻烦，他和二柱要加班加点，争取找点解决生产中存在的难题，所以就不能来看我了。
哎，从外面回来之后，一直还没有机会和姐夫在一起。我感到一阵怅然若失，怨愁的目光投向窗外。
月光象过滤了一般，明亮亮的，将远远近近的山峦照得如同白昼。水田里和池塘里的蛙鼓阵阵，与墙根下和院落里的草丛里的虫鸣，一起奏着夜的欢曲，美妙而动听。
多么美好的夜晚啊！如此的良辰美景，能和姐夫在一起，才不虚度光阴。
我叹了一口气，转身走向浴室……
沐浴过后，我感到全身血脉通畅，精神为之一爽。端坐于梳妆台前，开始描眉上粉搽口红，等会姐夫来了，我要以焕然一新的面容给他一个惊喜……
突然，梳妆台的明镜里闪现出一张熟悉的脸，那脸上有一道道颜色深浅不一的伤痕，且满是污垢。
我正欲细看，那张脸却倏然之间就不见了。我揉了揉眼，定定神，呀，除了我的头脸什么也没有啊！我怀疑刚才我是否看错了，或者是一个幻觉。
就在这时，我听见院里有“沙沙”的声响，极轻但又十分清晰。
“有人！”我马上反映过来，起身去阳台一看，一道身影正迅速地向院外闪去……
“山菊姐——”我喊了一声，追了上去。
前面的人跑得好快，转眼就不见了。我环顾四周，啊，这是清溪边！溪水哗哗地流着，闪着绸缎般的亮光；岸边的岩石狰狞可怕地张着獠牙；草地上满是晶莹的露珠，似是谁人的泪滴；树林里影子交错重叠，仿佛是人在合谋着什么……
我的眼光正在搜寻山菊的身影的时候，山菊却不知从什么地方出来站在了我的面前：原来，她刚才在溪里梳洗了一潘，头发和脸上湿漉漉的，还往下掉着水珠儿……呀，一张十分清秀可人的脸啊！
“你没有疯？”我惊喜交加，紧紧得拥着她，忘乎所以地摇着她的肩头。
“一年前，我杀了人，并没有疯的，只是精神上受到了刺激。我被你们从南坪小学送回家后，人们都认为我疯了。阿爸阿妈就想将我锁在家中，我拼命反抗，他们就无可奈何了。第二天，我从家里出来，人们有的见着我就厌恶地躲着我，有的象看热闹似的有意无意地要调笑我，当然也有不少的人充满同情和惊奇。而小孩子们成群地跟着我，说笑着，嬉戏着，闹哄着，象过年似的那样开心——他们之中有的曾经是我的学生啊……”山菊低低地说着，我的脖颈上一阵凉飕飕的，那是她落下的泪滴啊！
“我也就借机装疯起来了！”山菊幽幽地叹了一口气：“不然，我就要蹲监狱了。”
“但为什么有人打你呀？”我痛怜地问。
“那是一些下流的人想占我的便宜，我反抗，所以，他们就打我。”山菊说。
“你踩别人家的菜园干嘛呢？”我大惑不解地说。
“哈哈……”山菊一阵狂笑。“我那样真是便宜了他啊！”
接着，她就讲了前不久发生的一件事来：她爱一人四处晃荡，显出麻木而疯傻的样子，只有这样人们才确信她是真疯了。但她也因此险遭不测。
一天，她转游到一个山坳里，四处无人，天色也暗了下来。突然，从背后闪出一条人影，将她死死地抱着，在她的脸上狂吻起来。她吓了一跳，挣脱开来一看，原是同村的三狗儿。
三狗儿是个出名的泼赖，成天游手好闲，拈花惹草的。由于这样，三十多岁的人，还打着光棍。
他的嘴角流着涎水，嘿嘿地笑着：“还嫩着呢，可惜没有人享用，白白糟蹋浪费了……”说着，他又扑了上来。
她就和他撕打起来了。他的力求大，将她按在地上，扯她的衣服，差点得逞了。她一急，就用手指头戳了一下他的眼睛。他疼得大叫一声，松开了手，她便起身穿好衣服，正欲离开，他在背后嚷道：“原来你没有疯，我报告公安局去！”
她一听，吓着了，就返过身来，龇牙咧嘴地和他又打了起来。她知道，不堵住他的嘴，她就暴露了真相。
她不知哪来的那么大的力气，抓他的头发，扯他的衣服，拧他的身子，直打得他到处躲起来。
第二天一大早，她又跑到他家的屋后，将他家的菜园踩了个稀乱。当时，他从屋里出来，揉着惺忪的睡眼，见此情景，吓得大叫：“疯子踩我家的菜园啊——”
她确信他相信她是真疯后，就又疯疯颠颠地扑向他，嘴里说：“我们亲一口呀，昨天还没亲够呢？”
他吓得转身狼狈地跑了……
我听得哈哈地大笑起来，连眼泪都笑出来了。“我一直不相信你疯了，所以前几天就去看你。”
“那天，我一眼就认出你了啊！我多么想和你说话呀，可我不能……”山菊此时松开拥着我的双手，四处望了望，说：“可有人跟着你吗？”
“没有！”我不置可否地说。
“有一件事，我想说出来，可有谁会相信我呢？我可是人们认定了的疯子啊！但那件事我一定要说，不说就对不起南坪酒厂的职工，对不起南坪的人民啊！我只相信你，也只有你会帮我，见你来南坪了，就一直在找你……”山菊眼里燃烧着复仇的火焰。
“有什么事？”我紧张地问。
山菊在草地上盘腿而坐，“哎”了一声，说：“说来话长啊——”
她打开了话匣子，抖出了一条惊天动地的事件……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