引子
一九九三年,金洲市东坡中学的单身宿舍还是一栋老旧楼房,其中一间住着四个二十出头的年轻教师,这四人朝夕相处,甚是投合。却万没想到,那年秋天,其中一个突然失踪了。当时,学校连续几天出动多人城里城外四处打探寻找,可那人就像是从人间蒸发了似的,消失得无影无踪。不想数月后,有人看见那人出现在三百多公里以外的云山寺,竟已剃度为僧,取法号善济。学校当即差人前去证实,果见那人正在寺内打坐念经。此后虽经多方苦劝,那人终究没有回心转意,只好随他去了。
此事虽怪,毕竟只是一个小人物的反常之举,对他人的生活掀不起丝毫波澜。这世界少了谁,地球照样转,何况世事纷繁,奇人怪事本就层出不穷,不多久,人们便慢慢把那人淡忘了。
不想到了来年夏天,另外三个年轻教师又突发奇想,每人骑了一辆自行车前往云山寺看望那已出家的善济。原来善济遁入空门后,虽已断了尘缘,却终究难忘昔日那三位要好的同室,想到自己当初不辞而别,甚是愧疚。于是,忍不住给三人寄来一封书信。
信上说,在别人看来,他决意出家或许有些突兀,他本人却早已深思熟虑,之所以不辞而别,只因去意已决,不想他人来劝。又说,他家住在云山脚下,距离山上的云山寺只有几里地,因父母早丧,他自幼受到云山寺智云师父的接济。他连续三年参加高考,才勉强考上一所师范专科学校,毕业后做了一名教师,过上了城里人的生活,本也不错,可是竟没有一天的开心。世风日下,人欲横流,信仰全无,真正是没有一点挽救的办法!实感俗界之悲苦,生命之无常,精神之虚空,天长日久,渴求解脱之心日渐强烈;况他本性清净,特别喜欢幽静之居,于是投归佛门……云云。
信上最后说,今年农历七月十五的盂兰盆节,云山寺将举办盛大****,一则邀请他们前来看看热闹,叙叙旧情;二则寺内主持智云师父既有菩萨的仁慈,更有通观天地人生的智慧,许多达官贵人专程上山来请教师父。如果他们来了,他保证向师父引见。
当时那三人都是单身光棍,身体健硕,精力充沛,正不知如何打发掉那个漫长而炎热的假期,于是,他们就有些跃跃欲试。其中一个还灵光乍现,想出以自行车作交通工具的主意,三人欢呼雀跃。随后又细细谋划了半个来月,农历七月十二,三人各骑了一辆自行车,真就从金洲出发了。一路上,嬉戏追逐,看不尽的青山绿野,好不快活。
农历七月十五,三人到达云山寺。
这里群峰连绵,山间公路如一条飘带萦回环绕。转过一道山梁,只见前面徒然耸立起一座大山,山上薄雾缭绕,朝南的山坡像是一面绿色大毯,从天上一直铺到山脚,庙宇依山而筑,远远望去,殿堂层层叠叠,绿树红墙,像是一幅飘在浮云上面的剪影,飘渺空灵,而又庄重肃穆。
三个年轻人抖擞精神,一忽儿就蹬到了大山脚下,抬头而望,云山寺近在眼前,但见山门洞开,门旁两尊石象,门外数棵罗汉松,门檐上挂了红绸横幅,上写:云山寺盂兰盆节****。山门内外人头攒动,炮竹之声不绝于耳,香炉那边更是烈炎滚滚,烟尘蔽日。
这时,出来一个和尚,灰衫布鞋,光着头,戴副眼镜。三人同声惊叫,那和尚正是善济。四人欢喜一团,进了山门。里面又是另一番景象,偌大一座庭院,正面是大雄宝殿,两边是厢房,殿内殿外,无数香客或跪或坐,双手合十,低头吟唱。善济将三人引进大雄宝殿,只见殿内明烛高烧,香烟缭绕,佛像高大庄严,雍容华贵,又闻木鱼笃笃,磬声阵阵,气氛肃穆。数十僧众在一位老和尚的带领下,正盘腿危坐,诵经念佛。
善济拿来三个布垫,吩咐说:“你们暂且在这休息一下,待会我再过来。”说完,他就匆匆走了。
一直到中午吃完斋饭,善济再也没有过来打招呼。他是寺里一个和尚,却不同其他僧人一起念经,只见他在人群中穿来穿去,汗水湿透了僧衣,那急急忙忙、风风火火的样子,与从前相比,判若两人。
吃过斋饭,三人随了俗众涌向大殿前坪,正在踌躇,善济不知从哪里钻了出来,搓着手,连说几声对不住,随即将三人引进一间厢房,里面甚是整洁,除了一张单人床,沙发、茶几、书桌、藤椅、书架、橱柜等一应俱全,墙上挂着字画条幅,房顶上有吊扇悠悠转动,最惹眼的是书桌上竟然还有一台黑白小电视机,引得三人直嚷:哇,我们也要当和尚!
“我来不多久,智云师父就持意要我做了他的助理,寺内大小事情,都要我过细,经常忙得我团团转。”善济说,意思是他并非一般和尚,既忙,待遇自然也不同。
三人才明白,寺院也要人管理,也要人经营,正如他们东坡中学,不也任命了好几个校长助理。
几个人说笑一阵,善济就领了他们在寺内参观,边走边讲解。原来这云山寺乃楚南名刹,少说也有千年的历史。观音殿外的那棵古柏,枝如青铜根如磐石,更是有一千五百多年了。又略略看了每根门柱上的诗词书法或者雕龙画凤,窗棂上木刻的茶花牡丹或者银杏金菊,以及形形色色的佛像,或雕塑或木刻或书画,大小不一,千姿百态,且都有奇离古怪的名字。林林总总不知看了多少,又走到一座大殿后面,却见一口山潭,面积也算宽阔,潭中修有廊桥,并两座亭子,颇有江南园林风格,潭那边便是绿色的山坡。善济说潭水自山上而来,那里还有一个更妙的地方。便引了几人过廊桥,从寺内围墙一圆门出来,但见外面的山坡上古树参天,各式各样的巨石像一头头怪兽躺卧在山坡上,沿着山坡上去约摸几十米,忽闻淙淙流水之声,再往前,现一石洞,原来那流水正是从洞中涌出。善济说,此洞名云雾洞,洞中泉水一年四季不增不减,天旱几月不减一滴,大雨滂沱不增一分。传说站在云山寺山门外遥望洞口,其状酷似女人****,常喝洞内泉水,男壮阳女滋阴,人到花甲仍可生儿育女……
三人一听,立时哄笑,说善济肯定日日要去山门那儿张望几回的,又吵着要立马去山门那儿。
善济红脸道:“虽然看过多回,却回回没看出来。”
三人爆笑,说那是自然的,因为你这和尚至今还没见过女人那东西。
善济驳道:“莫非你们见过?”
几人一边说笑一边走进石洞,不过是一座钟乳岩溶洞,已有人为开凿的痕迹,四处闪烁五颜六色的灯光,善济指着周围那些石乳石笋说:“所有的溶洞不过都是这些,千篇一律,但一方山水景物,又总有其独特之处。这个溶洞,单就我们刚才说笑的那些内容,就够抓人的了……”
说着,又曲曲折折下了一道长长的石级,再往前,却是一片漆黑。善济说:“前面还没开发。不过我已探过多次,也没什么奇特之处,约摸一里多就到了那边出口,却又有特色,那边出口正在半山腰,从洞里出来,豁然开朗,山下一片田畴,平坦开阔,四周群山环抱。不得不让人想起陶渊明,想起《桃花源记》。”
一个问,田畴上可有桃树?善济答,只没桃树。另一个说,若是在那边出口处修一道石阶直达山下,田畴上遍种桃树梨木,再建几所休闲农庄,加上那寺、那洞、那泉诸多元素,你们想想,这里不成个旅游盛地才怪咧!
几个人边走边议论,一个说,妙是妙,不过寺院哪来钱搞开发?
善济点头说:“现在寺里和尚还要靠香客来养活,确实没钱来搞开发;不过师父说了,如此妙地,只要宣传宣传,肯定会有大老板愿意来投资的。”
下得山来,已是暮霭沉沉。几人回到寺内,稍事休息,善济领着三人出了山门,下山不多远,但见山路两旁许多店铺,店前一律摆放着香烛纸钱鞭炮之类,后面则是餐厅。
他们走进的这家店铺的老板显然与善济十分熟络,亲热地说笑。一会儿,菜上来,荤的素的,摆了一桌子,竟有山鸡、竹鼠、野猪之类。善济自然只吃素,边吃边说:“寺院素食早已形成了一个独特的菜系,总有一百多个品种,师父说,将来开发了,游客多了,在这里开个大型素食馆,肯定红火。”
那三人听了这话,又哄笑,一个说,咦,不对呀,你一个和尚,怎么开口闭口念的都是生意经?善济说,不过都是师父的一些设想。另一个却说,这不奇怪,现在全民经商,好多寺院进去还收钱呢,香火越旺的地方,收钱越贵,动不动就要十几好几十块钱的门票,看来菩萨也是不拒绝钞票的。善济说,和尚也是人,总不能空着肚子念佛,现在什么时代了,总不能像过去那样外出化缘吧?
几个人边吃边聊,酒醉饭饱回到寺里,进山门,沿着寺院围墙朝右走不多远,有一别致的亭子,石桌石凳,石柱子上挂着两盏灯笼,早有一小和尚候在那里,小和尚给四人倒了茶水,善济吩咐说:“去请师父来。”
小和尚去了,一会儿,领了师父过来,正是白天看见的那位老和尚,童颜鹤首,确有山里神仙风范。善济站起来行了佛礼,并将三人介绍给师父,三人不懂行礼,只是与师父握手,师父呵呵而笑,一一握过,那种安祥自在的神态确实令人神往,令人羡慕。
善济一一介绍,从左至右,三个青年,第一个叫田渐,语文老师,又叫韩湘子,平常我们也唤他田相公。
智云师父问:“为何又叫韩湘子呢?”
善济指着田渐说:“师父你不知,他吹得一手好笛子,再看他这体态,风流倜傥,玉树临风,即便是仙人韩湘子也不过如此吧。”
善济介绍时,田渐故意搔首弄姿,挤眉鼓眼,可除了俊朗的五官,挺拔的身子,却是晒得黝黑的面皮以及皱巴巴的衣裳,实在看不出半点神仙的风采。
智云师父却拈须颌首,“原来如此。”
第二个叫唐行生,体育老师,又叫畜生。
智云师父半喜半疑地哦了一声,其他几人大笑,那唐行生并不着恼,笑着说:“师父,我家住在深山老林,家里穷,我娘老子要生我了还得上山做事,那天她老人家边走边就把我生在了山路上,于是,我爹娘就给我取名行生。”
智云师父轻轻笑道:“晓得了,那为何又叫畜生呢?”
田渐说:“师父你看他这身坯,高大威猛,雄壮如牛,我们常笑他身体好得同畜生一样。”
第三个叫高远,历史老师,高瘦白净,文质彬彬。不等别人介绍,他自己说:“师父我叫高远,站得高看得远,凡事我总喜欢发表一点高见,所以别人又叫我高见。”
众人笑过。智云师父说:“不错不错,个个相貌不凡,都是青年才俊,前途不可限量!”
那几个相顾而笑,并没在意师父的夸奖,只当他是客气,善济却说:“师父您多引导引导他们!”
智云师父摇头说:“噫,人生在世,谁也引导不了谁的。”
高远问:“师父,那佛能引导我们吗?”
智云师父说:“佛也不能,佛只能安妥我们的心灵……我们今天不谈佛,来来来,我们喝茶,聊天。”说着,端起茶碗,抿了一口。
几个人也端起茶碗喝茶,一时茶香四溢,田渐问:“师父,这是什么茶?好香!”
智云师父笑而不答。高远抢着说:“应该是毛尖吧?这座山不是叫云山吗?我白天看见山上多有云雾,山名应该由此而来;而上好毛尖多产于高山云雾之处,因此,我猜这茶极可能就是这山上之物。”
智云师父竖起大姆指笑了,“高见,高见,果然名不虚传!你说得没错,此茶叫云山毛尖,正是此山之物。”
此时,山中万赖俱静,满月当空,凉风习习。
田渐又抿了一口茶水,舒服地哈了一声,“春有百花秋有月,夏有凉风冬有雪。神仙也不过如此了,师父,您干脆也收下我们几个吧!”
高远和唐行生两个马上附和,一旁善济嗤道:“你们以为寺院是共产主义吧?”
智云师父摇头说:“寺院不是共产主义,更不是仙境,出家人也是人,也有烦恼,比如我,没有一天不为寺院的柴米油盐操心!”
善济接道:“比如我,也有病痛之苦,有时觉得那些经文读起来绕口,背诵更难,也挺烦的。”
唐行生说:“我看你满脑子的生意经,哪还有心思念佛经?”
智云师父说:“生意经也是要念的,现在是改革开放年代,国家大搞经济建设,这是对的,有了钱就好办事。寺院也一样,要弘扬佛法,就得吸引更多的俗众到寺庙来烧香拜佛,来的人越多,香火越旺盛,寺院就越有钱,如此,既可以改善寺院的条件,也可以举办更多的法事,吸引更多的香客,这是个良性循环。否则,一座寺院,如果冷火秋烟,门可罗雀,穷得只好派人外出化缘,如此境况,佛祖也不会开心的。前不久,我参加市里的政协会,我在会上提了个新名词,叫‘寺院经济’,就是以寺院为中心,结合周边资源,搞旅游开发,完全可以带动一方经济。”
高远说:“佛教的兴盛历来与当时社会的政治、经济情况密不可分,我突然想起了南朝的那个梁武帝……”
旁边田渐马上悠悠念道:“千里莺啼绿映红,水村山郭洒旗风。南朝四百八十寺,多少楼台烟雨中。”
智云师父显然对这个话题颇感兴趣,便同高远从梁武帝聊到伊拉克的萨达姆,同田渐从唐诗宋词聊到诺贝尔文学奖。唐行生则同善济大谈如何开发云山旅游资源。聊了个把钟头,月影西移,夜色如洇开的墨汁,渐渐浓重起来。
智云师父说:“你们骑自行车从金洲而来,精神可嘉,老衲钦佩!只是山寺清贫,无以为赠,这几样小东西,姑且留个纪念。”说着,送给每人一本《金刚经》小册子,一本书名《贝叶之歌》的散文集,另有一块玉坠。
智云师父指着那本《贝叶之歌》说:“老衲拙作,不好意思,请多赐教!”
三人一听,面露惊奇。智云师父又将玉坠亲自挂到三人的脖子上,并说:“佛心如玉也!”
三人似懂非懂,一旁善济撩开衣领,只见他脖子下面也有一块这样的玉坠,他说:“我这块也是师父送的,将近二十年了。”
他这块玉坠,三人以前见过,只是今天才知道它的来头。
智云师父指着善济说:“所以他是个有心人,与佛有缘。”
善济又双手合掌,低头说:“师父,您就开导开导他们吧!”
智云师父看看他们,神态更显慈祥,沉吟一会,才说:“好吧,那我就再送你们每人一个字,不过不可当真,戏言而已。来,就写在你们的手掌上面。”
说着,首先捏住高远的左手掌,右手食指在上面划拉几下,高远轻轻念出一个“才”字,顿时疑惑不动;接着轮到田渐,他分明感觉是一个“官”字,一时呆住;最后是唐行生,他竟叫道:“财——?”
智云师父含笑不语,转身飘然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