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是清晨，但盛夏的气温依然令人闷热难当。太阳还没有出来，可空气中却充盈着烦躁的味道，又加上一丝风的迹象都没有，沉闷得让人有些窒息。
赵安全在朝服下只穿了一件单衣，这已是作为官员的他能穿戴的最清爽的着装了。尽管如此，汗水仍顺着双鬓不住的往下流。尤其是刚路过的禁城前玉带河上的金蟠桥，桥下的河水，虽没有正午时分蒸腾的感觉，但透上来的那一阵热气，仍加剧了闷热的煎熬。
赵安全偷偷地解开领口的两颗纽扣，让自己透透气。
“哎！”他听到身旁的许仕林叹了口气，忙回头关切地问道：“老师，是不是身体有什么不舒服的地方?”
内阁学士致文公许仕林兼任着太学院公的职务，是朝中文官的领袖，也是许多文试为官的官员们的师尊。虽然六十多岁了，且现在除了太学院公的名誉职位，其他都是挂了个空衔，但每日仍坚持着和许多弟子一样，早早地奔赴禁城，自洪岁门入宫，步行着上朝议事。尽管皇帝早在几年前就特许他可以不必每日入朝了。
许仕林拄着一根拐杖，在两名内廷侍卫的搀扶下，缓慢地走在赵安全等几名弟子中间。年轻的弟子们在盛夏的煎熬中都汗流不止，他却在清晨里微微有些发颤，也不知是否因为冷亦或体力难支的缘由。
正是因为许仕林的年老体衰，赵安全听到他的叹息，才有了那关切的一问。
许世林微微笑了笑，摆摆手对赵安全道：“我没事，天太热了，走得有些喘不上气来。唉，只是不知今日朝会是否能正常举行。皇帝陛下的身体是否好些了？”
赵安全深知老师的忧虑是发自内心的。自三月以来，北皇庭的朝会就时断时续地进行着。五月下旬以后，随着颐洪皇帝的病情恶化，已经一个多月没有举行过朝会了。这在勤政的颐洪皇帝主政的三十多年里，是非常罕见的状况了。尽管如此，身在云都的军政要臣和各部司的主事长官们，仍坚持着每日按往常时间赶赴朝会，希望能再次见到皇帝的身影。
赵安全看着身边步履蹒跚的老师，深深体会到老师的担忧。颐洪皇帝继位后，将险些四分五裂的北皇国重新统一起来，又数次改革内政、军务，重振了国力。不仅让南方蠢蠢欲动的五国重新称臣纳贡，而且恩威并重，难得的与极北之地的苏达尔人议和，用通婚的形式巩固了盟约，让为患北皇国长达四百余年的北部威胁暂时解除。如果颐洪皇帝有什么不测，这个国家会面临什么，赵安全不敢想下去。更何况，……
正想着，通贤馆到了。
通贤馆位于洪岁门和皇庭内庭的正门广胜门之间，更靠近广胜门一些。这是专门提供给等候参加朝会的众臣们休息的地方，也是臣属拜见皇帝或被传觐见时等候的处所。
安顿好已经走得气喘吁吁的老师坐下，让侍从端了杯凉参茶给老师，赵安全和已经到达的同僚们寒暄了几句，走向通贤馆的北侧门。
通贤馆被设计成了拐廊的形状。官员们从偏南的东侧门进入，朝会开始前再由北侧的门进到内庭前往永昌殿议事。站在北侧门处，内庭的境况便可一览无余。
北皇庭的禁城，共分为三重。最外围是由四座城门、高耸的青石城墙合拢的外城。外城城墙下是护城的玉带河，每座城门均有吊桥，城门内又设置了瓮城，城门上是三层的城楼，而城墙的各边交接的拐角处，也有两层的角楼，全面护卫着皇庭的中心枢纽所在。
禁城的中间一层，也就是皇庭的内庭了。这里有三大殿和十二院府，北皇议事理政和日常的起居，及未成年皇子的居所，就都在这里。
禁城的最内层，称为后庭，是北皇和太后、皇后及嫔妃居住的地方。禁城的内、后两庭，都建在神沐山之上。
赵安全从通贤馆望去，顺着恩德大道拾阶而上，巍峨的神沐山，如同俯瞰大地的巨人。金碧辉煌的殿堂，一层层地展开在山上。这其中，最大也最堂皇的，就当属主殿永昌殿了。
相传北皇立国之前，十三王议政的时代，云羽王何理路过这里，一下子就被神沐山的气势所吸引。当时的大国师看了后，也声称这座山是天极之山，是最接近神恩沐泽的地方，由此得名神沐山。
于是，云羽王下令征集全国工匠三千余人，开始依山造城。经过三代人的建造，才形成了云都初始的形状，也成为了北境最大的都市。
赵安全望着半山腰上的永昌殿，回想起自己当初初到云都时，第一次看到神沐山和山上的宫殿群落那惊呆了的神情，不由得微微一笑。一眨眼七年过去了，他无数次地看到这座山，这些宫殿，本以为早已经看惯了，却发现再次仔细眺望时，仍为这雄伟的山峰及壮丽的殿堂而激动不已。
“长史大人！长史大人！”
赵安全被呼唤声拉回现实。回头一看，是宫中传旨的太监，正陪着笑看着自己。
太监看赵安全回过头，忙道：“今天的朝会不举行了，您请回吧。”
赵安全看了看，通贤馆内的官员已散去了一大半，剩下的，也都是边聊着天边收拾准备离开了。老师许仕林坐了这一会，看来是缓过劲来了，在侍从的搀扶下，缓缓地站起来，也正向他这边望过来。
赵安全急忙快步走过去，搀住老师，“今天不举行朝会了，我送您回府吧？”
入夜后，白天烈日曝晒后的燥热略微褪去，也有了一丝微风。虽然风所携带来的仍是温吞的热气，但总胜过没有风时的沉闷。
在兵马提调司处理了一下午的公务，赵安全回到自己的府宅。仆人送来了晚餐，有冰糖苦菊炖猪手、清蒸鹅肝和他最爱吃的紫薯焖羊羔肉，以及其他几样点心。厨子还贴心的做了一份绿豆银杏汤，用冰糖和姜片等几位性凉的佐料，慢火熬成，在这炎热的季节里食用，尤为可口。
但赵安全却并没有太多的胃口，他喝了些绿豆银杏汤，又草草地吃了几口羊羔肉，吃了一块点心，便让仆人把饭食端走了。
近来皇庭内的局势，平静之下暗流涌动。奉旨监国的二皇子瑞王薛易，在短短一个月的时间内，迅速更换了许多关键部司的要害职位的官员，将自己晋瑞府的一干幕僚武将统统替换了上去，俨然借着监国之机把持朝政的架势。而素来与瑞王不和的六皇子翼王、十二皇子泽远公等，也频频活动，与后庭的诸妃不断见面，并传闻驻守云都的都庭大尉张广德的部属也与翼王数次私下会见。皇子未经皇帝许可，不得与在伍武官私自见面，这可是北皇国开国皇帝昭烈皇立下的规矩。而如今，皇子们在颐洪皇帝病重之际，已然无所顾忌起来。
赵安全点了一炷香，轻轻抿了口仆人刚沏好的南山茶，摊开在桌案上的书本，看了几眼。本想在书中寻找些许解脱，不去想朝庭中的是是非非，但却无法看进去。索性靠在竹椅上，闭了眼睛沉思。
忽然，府中总管匆匆忙的进来，低声在他耳边唤道：“老爷，太师傅府中派人过来，请您过去一趟呢。”
见到老师许仕林时，赵安全悬着的心放下了来，他总是很担心老师的身体。
致文公许仕林的书房内，除了他府中的管家和几个侍奉丫头，还有一个身着皂色长袍的人。此人长袍的兜帽并未戴起，头上没有一般官员所戴的束冠，只是用深青的发带扎了起来。远远的，赵安全还可以闻到一股后庭特有的紫香香味。
“这人是从后庭哪位娘娘宫中出来的呢?看着如此眼熟。”他正在暗自揣度，许仕林发话了。
挥手让管家和丫头退下后，致文公转头对皂袍者说：“严大人，赵长史是我最信任的弟子，是兵马提调司的正长史，绝对可以信赖，您但说无妨。”
严大人将一封书信递给赵安全，这信显然之前许仕林已经读过了。
赵安全接过书信，信不长，但内容却让他大为震惊。
严大人看他读完信，用低沉的声音道：“太后娘娘数次要去怡园看望皇上，却被瑞王派进皇庭接替守卫的人拦了下来。这在过去，就是皇上本人，也不敢限制太后娘娘的出行自由啊。”
严大人走到书房的门口，推开门向外望了望，确认门外无人偷听之后，转回身接着说道：“今天中午，太医院副长史院令谢石贵乔装后，逃到了太后宫中，哭着向太后检举了瑞王封锁了内庭和后庭后，借着为皇帝治病的机会，逼迫他与另一名太医，故意开出对皇上病情不利的药方，并一直将他们软禁在太医院中。皇上这两年身体本就虚弱，三月染病后更是卧床不起。如今瑞王授意故意下了错的药方给皇上，无异于下了慢性毒药。眼看皇上的时日不多，谢石贵深知皇帝归天后，瑞王必然借口杀了他灭口，才借机逃出太医院向太后揭发，太后这才知道了瑞王毒害皇上的阴谋。”
“瑞王啊，唉！”许仕林深深地叹了口气，用手中的拐杖重重地捶了两下地，“自大皇子暴毙后，皇上就一直疑心与瑞王有关。没想到！唉，真是天不佑我皇庭啊！”
赵安全听到这里，才算是回过劲来。这一消息无异于晴天霹雳。明眼人都能看出瑞王自监国以来暴露出的野心，但怎能想到他竟敢直接向颐洪皇帝下毒手！
严大人接着道：“太后深恨瑞王，但现在整个皇庭都被瑞王的人控制住了，内外不通，太后也无计可施。这才派了老奴乔装，混在夜间送宫中垃圾出宫的车队中出来，向太师傅求援。”
赵安全知道老师作为颐洪皇帝少时的伴读，深得皇帝的信任，更被高太后视为异姓儿子。在这样一个皇庭面临重大危机的时刻，眼见着自己的儿子因为权力的争夺，要被自己的孙子所害，太后若不是实在没有办法了，怎会不顾皇家的威仪，向臣下求助。
然而，许仕林因为年事已高，早已只挂空职多年，唯一的作用便是颐洪皇帝面对重大事宜困惑难定时，会向自己的儿时伙伴也是多年唯一的挚友许世林征询意见。仅此而已。而赵安全自己，虽是管理兵马提调司的长史，但提调司只是兵部下辖的一个传达命令及管理武官人事档籍的文职部门。听起来全国的兵马调动命令都是出自这里，其实提调司只不过是皇帝和兵部大司马的传话筒而已，并没有什么实际的权利。
面对眼前的如此危机，他和老师该做些什么呢?又能做些什么呢？赵安全想到这里，眉头锁了起来，他看向许仕林，老师心中该是已经有了主意。
许仕林看严大人向赵安全介绍完情况后，赵安全并没有说什么，只是看着自己，明白这是在等自己拿主意呢。他喘喘气，向赵安全指了指书桌上的笔墨，赵安全明白过来，忙过去铺好信纸，开始研磨。
严大人把许仕林搀到书桌前，许仕林颤巍巍地写了三封信，然后递给赵安全和严大人两人看。两人看完后不住地点头。
接着，赵安全帮老师取来内阁学士的官戳及致文公的爵戳，将三封信分别用蜡油封了口，用官戳及爵戳同时盖了封印。
许仕林将其中一封递给严大人：“回去告诉太后，老臣必不负太后所托，尽全力为皇上效劳。还请太后安心。”
严大人跪倒向许仕林行礼，赵安全替老师将他搀起。严大人把信卷了，解开自己的发带，将信藏在头发中，又把发带重新扎好，拉起了皂袍的兜帽。然后他再次向许仕林和赵安全鞠躬行礼，匆匆忙的离开，回后庭复命去了。
许仕林望着剩下的两封信，思索了一会，对赵安全说：“你先去云都禁军卫，找到安国，把给武王殿下的信交给他。记住，让安国不要回府，拿到信后直接出发，连夜出城。当下时局，迟一刻就会千凶万险。我给你五百两银子，你让安国带上，往返云都与三江城是足够了。”
赵安全忙点头称是。
许仕林又举起另一封信，“安排好安国那边后，你再去找左都丞。记得去见左都丞不宜过早，一定要确保在安国出城后，最好是你见过安国的一个时辰之后。人心难测啊。不怕一万，就怕万一。”
赵安全一下明白了老师的用意，轻声道：“老师放心吧，学生记下了，一定妥当地办好这两件事！”
“左都丞无论答复与否，你都不要多言。如有答复最好，没有的话，你不要逗留，速速返回，我们好再做下一步的打算。实在不行，就只能去找翼王了。”许仕林一口气说了这么多，有些喘不上气来，停下来匀了匀气息，“希望不需要走此下策啊。”
赵安全向老师行礼后，将两封信分别藏在内袍的不同暗夹中，拿了银子，出府牵过许府下人准备好的马匹，一边吩咐抬轿送自己过来的本府仆人回府去，一边翻身上马。
“驾——”，赵安全一挥马鞭，马儿奔驰在入夜后空荡荡的道路上。
深夜时分，温度降了一些，热气似乎都退散了。疾驰的马背上，赵完全感受到风所带来的凉爽。
他下意识摸摸信件所在，感到千钧重量都压在了自己身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