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扎里克语里面,“莫”是变幻不定的意思。风十一将一那:潘达莫翻译成“风无常”,实在是贴切得不能再贴切。然而他对我所做的一切,不正应了这“无常”二字?他的每一句话犹如一把大石锤,一下一下重重的敲在我的心底,只把我震得心肝脾胃都渗出冰冷的寒气。我睚眦欲裂,几乎是咆哮一般向他道:“老十一!你这是什么意思?”
风十一摸着脏兮兮的胡子,狡黠的眨巴几下眼睛,道:“老子是什么意思?你这话又是什么意思?”
“你莫要装蒜!”我气急败坏的道:“你为什么要这样做?你知不知道,我真的差一点就被砸死了!”
“小十二,”他咧开嘴笑了,露出满口的黄牙,“你嚷嚷个木拉塌!风神的祝福既然已经刻印在你身上,在你危急之时它岂会坐视不理?你好好想想,在雪球快要落下来的时候,有没有什么特别的事情发生?”
我赌气般道:“当然有!当时我正骂你骂得高兴!你听到我在山下咒骂于你,便存心报复,做出个大雪球要杀死我,真是枉费了你花那么大的力气!你这个老变态,居然三番两次的想要杀死自己的徒弟!”
他哭笑不得,却并不恼,道:“你先冷静冷静,再仔细想想,当时难道真的没有别的事情发生?”
我听得他这样说,猛然想起在那雪球砸向我之前,的的确确曾有一阵怪异的凉风在我脸庞上掠过。当时我因无法掌握风之舞的一那而心中有气,正对风十一骂不绝口,这阵风突然像刀子般划得我的脸火辣辣的疼,让我警觉起来,随后便立刻察觉了那从天而降的致命一击。现在回想起来,若不是这阵风及时吹过,恐怕我早已一命呜呼。如此看来,难道真的是潘达恩大人助我逃过此劫?
可就算如此,他又怎能确定我会平安无事?我狐疑的瞪着风十一,道:“你怎知道风神定会出手助我?你就不怕我真的被你杀掉吗?”
他微微一笑,道:“老子就是知道。”
老子就是知道,简简单单六个字的回答,倒也符合他一贯的风格。可此刻我只觉他在避实就虚的逃避我的责问,不由气得浑身发抖,眼中几乎快要流出泪来,颤抖着声音道:“就因为你知道风神的祝福刻印在我身上,所以,从今以后你还是会接二连三的对我下手?”
他平静迎上我的目光,一字一顿道:“不错!”
我万没想到他会回答得如此笃定,呆呆一怔,在那一瞬间居然忘记了自己有多么愤怒,只愕然看着他,一时之间竟不知该说些什么。
他悠悠道:“小十二,你消消火,听老子说完话再生气不迟。老子问你,在那千钧一发的危难之际,你脑中想到的是什么?”
我没好气的道:“什么也没想!”
这话是我随口胡诌,我当时在想些什么,恐怕连我自己都记不大清了。没想到他居然点点头,道:“既然什么也没想,那你理应一动不动,被吓傻了才是,又如何能够躲过老子这致命一击?”
这已经超出我对世事的理解范畴。我被他问住,只好冲他翻了个白眼,摇了摇头,心中实在搞不懂他这问题的用意何在。
他这一回没有半分嘲笑和奚落我的神情,正色道:“是你的身体!在那一闪不到的时间,是你浑身上下每一处皮肤,每一块肌肉助你脱离了险境,而不是你的脑子!”他伸出食指点了点我的头,续道:“小十二,我们身体的本能反应要远远超过其它四扎,原因无它,只因我们是风扎里的子民!在风神潘达恩大人的祝福下,我们的双手双脚、腰腹臂膀、口鼻眉眼,甚至皮肤毛发,无一不是敏锐于常人,甚至连大五扎的那几个老家伙也望尘莫及,这便是我们独一无二的天赋!”
他语气中流露出抑制不住的豪情傲气,连我也受到少许感染,腰身不经意间挺直了些。他凝视着我,缓缓道:“这天赋若不时时捶打磨炼,是会慢慢退化的。风神刻印在你身体里的祝福,虽说惹人羡慕,但那终究是你的身外之物;说句不好听的话,风神若觉得你不配拥有它,立刻就会从你身上把它取走!然而你若将这份祝福善加利用,你的天赋终有一天会完全融入到你的骨头里,那才是真正属于你自己的东西!”
这话我听懂了,不由自主的点了点头。他微微一笑,伸手搭在我的肩膀上,语重心长的道:“老子和你无冤无仇,杀死你对老子又有何益处?小十二,你聪明得紧,老子也懒得废话。旁的老子不多说了,你自己好好想想吧!若是仍想跟老子继续学,就莫要再像个小娘们似的叽叽歪歪,风扎里的修炼本就苛刻如斯,一向容不得胆小怯懦的怂包软蛋!”
每一次他刁难于我,总会抛出一个冠冕堂皇的理由,这次仍不例外。可我却觉得自己竟被他说服了,原本义愤难平的心胸渐渐平和下来,空落落的甚是彷徨,半晌无语,脑中只翻来覆去回荡着他所说的一席话。
他见我陷入沉思,洒脱一笑,信步转身向山巅的风口走去。我回过神来,忍不住道:“你要去哪里?”
他脚下不停,悠然道:“带你去摘雪荷花。”
“雪荷花?”我这才记起这是他带我上山之初交代过的功课,环顾四周诧异道:“这山巅上到处都是寒风积雪,哪里有什么雪荷花?”
他边走边大笑,道:“傻小子,有没有生活常识?这里近万臂之高,空气又极为稀薄,雪荷花再怎样珍贵耐寒,终究是这尘世间的凡物;倘若生长在山巅,恐怕不出半日就统统冻死掉了!”
我被他讥讽得脸上通红,无话可说。然而雪荷花既不生长在这里,他为什么又要我费尽周章的上来?我心中奇怪,正欲再问,他已走到山巅的风口,怒号的大风立刻不留情面的向他猛扑过来,吹得他长发乱舞,衣襟抖动,背部的衣衫鼓起,仿似背负了一个硕大的行囊。
风十一轻松自若的回转过身,对我淡淡道:“别傻站在那里,过来吧!我们从这里下山。”
他与我已有隔了数百步之远,声音却依然一字不落、清清楚楚的传到我耳中,竟不受山巅狂风的丝毫影响。我长吁一口气,收拾心情,便也向那风口走去。然而每前进一步,就感觉风吹得愈发猛烈一层,走到还差数十步的时候,竟是步履维艰,几乎迈不动脚步了。
他并不说话,只笑意吟吟的看着我。我咬咬牙,用尽浑身的气力向他靠近。走到还差几步远的时候,突然脚下不稳,一个趔趄摔倒在地。风口的大风似要把我硬生生吹到山巅的另一边,嚎叫得愈发瘆人。我忙手脚并用的在地上爬了几下,这才狼狈的站了起来。
他一把揪住自己的长发,胡乱的绑在腰间,向我道:“这里风大,你不必说话,听老子说便成。”
其实我全身的气力都用在努力抵御风口的大风,连眼睛都难以睁开,又哪里分心说得出话来?只听得他慢悠悠的道:“仔细了!老子仍是只讲一遍。雪荷花极是珍贵,三年方花开,至多一月便花落如断弦,只产于这潘达峰的雪线附近,是我们扎里克的入药至宝。现在正是花期伊始,这种花性子奇特,不喜阳光直射,偏爱生长在背阴处的山岩之后,薄雪之上。自你上山的那一侧是根本看不到的。”他向下努了努嘴,道:“只有从这里下去,才有可能找到它们。”
我哆哆嗦嗦的从风口处向下望了一眼,竟是烟雾缭绕,一片白茫茫,有如万丈深渊,让人从心底生出寒意,不禁头晕目眩,腿脚发软,险些又站立不住。他脸上嘲讽的颜色一闪而过,似乎非常享受看到我这种软弱的表现,道:“好了!现在便去吧!记住,一天只可摘一朵!倘若摘得多了,扎里大神会发怒的!”
我知他要抛下我,登时急了,顾不得他曾叮嘱我不要说话,大叫道:“等等!我要如何才能下去?”
我的话甫一出口,瞬间便湮没在风声中,居然连自己都听不清说了些什么。风十一的语调却依旧平稳清晰,不徐不疾,道:“急什么!老子现在就示范给你看!”
我哪里肯让他就这样开溜,心中惊慌,不管不顾的一把便扯住他的衣袖。
他“嗯?”了一声,似乎对我的反应有些意外。旋即面色一沉,冷冷对我道:“原来老子刚才的话都白说了!”
我见他双目似挂了一层寒霜,冷然看着我扯住他衣袖的手,微微有些害怕,手自然便松开了。他拍打着衣袖,长叹一口气,道:“小十二,难道你现在还不清楚风扎里的规矩么?一切的一切,尽在‘自觉自悟’四字上。老子若是说得多了,恐怕只会耽误了你!”
话音未落,他已纵身而起,双腿一弓一伸,双臂舒展开来,双手各自捏了个潘达库的一那,长啸一声,留下一句“好自为之吧!”,竟飘飘然的就这样跳了下去,只一婴息不到的功夫,便如同上山之时一般,又消失得无影无踪了。整个山巅,只剩下孤零零的我,和兀自“滴溜溜”转个不停的大雪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