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江云
阮秋桐不禁站起了身，一时震惊不已。洪荒古卷在人神大战中被毁成四截，分别为四方神鸟所有。而现在，一截古卷竟出现在勿远手中，这其中究竟有怎样的玄机？
“很好……他果然是个人物。”血红鹰忽然低沉一笑，凶狠中带有一丝赞赏之意，“他既然杀死了九尾狐，看来本尊的猜测是对的。”
像是在欣赏一片精妙的美景般，血红鹰难以掩藏兴奋之色，“设计勾引九尾狐，夺走化音琴，假装被谢丁霜杀害而隐匿于长云山，待到时机成熟了，便一手杀了九尾狐，这前后种种，不就是为了练成‘云影狐仙’么！若是真练成了，也让本尊领教一下薄云观最高秘术的威力吧，在这地底下待久了，还真是无聊得很。”
这云影狐仙乃薄云观最高秘术之一，只不过薄云观向来藏锋收敛，且数百年来无人练成，连他们自己人都难以参透，更别说外人了。
阮秋桐有些难以置信。在她的记忆里，事情应该是这样的：一位名不见经传的薄云观弟子与九尾狐相爱，九尾狐为了增强自己的法术，便偷走了风雨堂的镇山之宝化音琴，而勿远亦受牵连，不仅被逐出薄云观，还要面对风雨堂的缉拿。后来在一次与风雨堂的正面交锋中，误伤了谢丁霜的大哥谢龙骨，勿远也因此同落寞谷结下了梁子。那一战以谢丁霜的散魂针告终，九尾狐抱着濒死的勿远逃到长云山，再后来的事，阮秋桐就无从知晓了。
现在听血红鹰这番言论，再将今昔之事细细串联起来，才不得不认为在世人皆知的“真相”背后，隐藏着勿远怎样的阴谋。
只听血红鹰继续道，“有化音琴在手，他又在打丹青妙笔的主意了，”声音里一丝阴狠划过，“他是吃定了本尊会收下这幅画，本尊索性遂了他的心愿，好好收藏着。洪荒古卷和丹青神力同时出现在落寞谷……呵，用不了多久，消息一旦传出去，落寞谷会有多少不速之客呢。到那时，勿远会来趁火打劫，夺回洪荒古卷和丹青神力，再将落寞谷一网打尽……如此一箭双雕之事，他想得可真是周到。”
他沉吟片刻，问道，“度厄金针一事，可有第三人知晓？”
阮秋桐垂首道，“依谷主吩咐，弟子将度厄金针封锁在一枚金簪内，赏给了金缕儿。金缕儿向来穿着浮夸，想必是不会有人察觉的。”
“你得看好了，千万不可让度厄金针靠近瓮灵。”
“弟子已将瓮灵埋于后山之中，没有弟子的允许，她们是进不去的。”
“好。阮秋桐，你办事本尊一直很放心。本尊便将这海棠图赠与你，能不能保住它就得看你自己的本事了。”
阮秋桐依旧面不改色，正襟道，“弟子遵命。”片刻后，继续道，“还有一事，谷中有位叫秦夜清的弟子，自称继承了鬼婆的无心针法……”
话还没落音，只听那黑暗中发出一阵令人不寒而栗的笑声，“既然如此，先将她好生养着，待她交出无心针法后再了结了她吧。”他想了想，又道，“这件事交给谢丁霜去办。她心狠手辣，也好让那些弟子长长记性，别再弄出个像勿远一样的人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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院子里堆满了轻絮，只听呼呼几声，三两滴雨水打在了一个稚嫩的面庞上。
江云连忙从地上爬起来，东倒西歪地朝屋檐下走去。
一霎间，雨水铺天盖地地落了下来。
“阿云，下雨了快进来。”屋里传来一个极为温和的声音。
江云正是贪玩年纪，哪里肯听话，躲在屋檐下，坐在门槛上，静静看着水花将土壤一点点打湿，然后，从地上探出了几个很小很小的绿人儿。
江士看见江云和一群青苔娃玩得不亦乐乎，也不知道是好还是坏。普通人眼里，那些不过是绿色的苔藓而已，江云还这样小，若是让旁人察觉出他的不一样，可就不好办了。
他只希望小阿云能够像寻常人一样活下去，在这山中安稳度过一生。
他叫江士，只是一名普通老百姓，几年前带着抱病的妻子辗转到长云山，生下小阿云后，妻子不幸离世。这是他所选择的记忆。
可他从来没忘记过，自己以前，叫莫成风。
他只是不愿意记起那些过往，令人痛苦的过往。索性跟着长云山的山民们一起，在酒仙儿的妖术下，渐渐地相信自己愿意相信的。
以己度人，他希望小阿云，希望这个本与他没有任何牵连的小家伙，能平平安安，不去为世间险恶所困扰。
久而久之，他的眉心朱砂也化为虚无了，现在的他，除了看上去仙风道骨之外，便与普通人再无分别。
江云转过身来，一双水灵的眼睛眨巴着，手里托着一只青苔娃，问道，“爹爹，它为什么这么小呢？”
江士一时哑口，片刻后不由笑道，“它要是再大点儿，阿云的小手就托不起啦。”
这样的解释对于阿云很奏效。阿云哦了一声，又跑到一棵树下，口中念念道，“菌小白，菌小白……”
于是那已经湿透了的树木身上，逐渐撑起了一把把白色的小伞，越长越大。一些白色的小人儿撑着蘑菇伞从树中跑出来，和青苔娃扭打在一起。
这青苔娃和菌小白，大约就是小阿云对于下雨的所有记忆了。不过这也是让江士头疼的地方，有一次他摘了些蘑菇下锅，谁知小阿云死活不肯，跑到灶台上大哭大闹，好像被吃的是自己一样伤心……
弱肉强食，这小家伙又怎么会明白呢。
傍晚时分，雨停了，江士给小阿云洗了个热水澡，才洗完，小阿云又急急忙忙跑出去了。夜晚，他依然可以找到一些玩伴。他喜欢听年长的山狼讲故事，讲它们的祖先是如何占领这片山头的，又或者听一些老鼠们说如何才能趁猫不注意，偷走屋里的粮食。
所以当一位妇人气冲冲地拖着小阿云，告诉江士这孩子贼头贼脑地溜进她家里偷东西时，江士差点没气昏过去，当着妇人的面狠狠教训了小阿云一阵。
阿云能听懂生灵们说话，这是好事，可他哪里知道什么是善什么是恶，就连江士自己都分不清。
好在阿云一天天长大，也渐渐懂得了一些事理，尽管偶尔还会犯一些令江士哭笑不得的乱子。有这样一个孩子在身边，日子也不显得无聊了。
江士左思右想，还是得教这孩子一些法术，一来让他遇到危险能自救，二来呢，只需要一些简单的法术就行了，不能太过显眼。
三招而已。
一招风雨堂的“逐浪浮鸥”，身段轻巧如燕，可登萍渡水；
一招炎摩王殿的“映日金甲”，有了这招，便可驱邪祛晦；
最后一招薄云观的“鹤隐云归”，山抹云，云隐鹤，此招的妙处，不过在于谦退忍让罢了。
待这三招初见成效时，已经是五年之后。
彼时长云山依旧是雾鬓云鬟，安宁祥和。江士立于眠江水边，他的对岸是一片青丘。
阿云穿着一身米色粗布衣，腰间用一条芦苇绳简单地束着，正赤着脚在水边嬉游。在白天，眠江水是极为干净清澈的，也没有弯道险滩，在长云山和青丘山之间款款而行。
一只小船经过，船上一个少年喊道，“阿云，来一起捉鱼呀！”
阿云应了一声，又跟江士打了声招呼，便一头扎入水中游了过去。
船上的少年是老吴家的孩子，老吴家靠捕鱼为生，又是晚年得子，一家人高兴得差点把长云山掀了过来，于是给孩子起了个霸气的名字，叫吴双。
江云和吴双最开始认识时，是在吴双的家里。
那时江云才两岁多，听了老鼠讲述偷东西的技巧后，便跃跃欲试，跟着一群老鼠溜进了某户人家。吴双也才两三岁的年纪，在自家的仓库里发现江云后，不但没被吓着，反而还问道，“你是谁？”
江云说，“我是老鼠。”
“哦。”吴双听懂了似的，又问，“你在干嘛？”
“偷东西呀。”
“好玩么？”
“好玩。”
于是两个小家伙一起鼠头鼠脑地爬着偷起了东西。等吴双的娘亲回家，看到满地狼藉和两个灰头土脸的小娃娃时……后来江云不可避免地被江士教训了一顿。
不过自那以后，江云和吴双的关系便好了起来，两人经常东跑西窜，江云本来性子沉静，跟吴双待久了，也多出几分调皮捣蛋的模样来。
一晃五年过去了，两个小家伙的关系自然是好得没说。
吴双吆喝着船上的鹭鸶，用绳子系在它们的脚上，待它们在水中抓住鱼后，再把它们拽回来，取出口中的鱼。
而江云自然也有自己的办法。
他趴在船上，悄悄跟躲在船底的青苔娃们说了几句，便随着青苔娃一起跳进了水中。有青苔娃的帮助，抓起鱼来就轻松了很多。青苔娃在水中引路，见到了鱼就一窝蜂涌了上去，将鱼儿包围，江云一抓一个准，然后浮出水面，将鱼儿抛向船上的鱼筐。
江云玩得兴起，不由自主地跃出水面，如履平地般踏了几步，又一跃潜入水中。
吴双看得目瞪口呆，有些难以置信，“阿云，你是不是天天背着我练习抓鱼呢。”
“哪有。”江云被夸得不好意思，又偷偷跟青苔娃们道谢。
“那你这一身本事是跟谁学的？”
江云想了想，最后悄悄道，“是我爹教我的，他厉害着呢。”末了瞥了一眼远处直立岸边的江士，又看了看吴双一脸羡慕的表情，心里的虚荣心得到了小小的满足。
所以当江云领着吴双跪在江士面前时，江士惊讶得几乎忘记了呼吸。
“江伯伯，请您收我为徒吧！”
江士看了一旁得意且心虚的江云一眼，心想这孩子该不会为了显摆，把一身本事都展露出来了吧？
正想着，又听吴双继续诚恳说道，“江伯伯，您一定要答应！求您教我抓鱼大法！”
抓鱼大法……江士有些忍俊不禁，他哪会什么抓鱼大法？琢磨着，许是江云抓鱼时用了些本事，恰好让吴双看见了，这才有了这一出。
江云也在旁边小声说道，“爹，你就教教他嘛，我一个人学着怪没意思的。”
吴双所说的可能真的只是抓鱼大法，而江云心里想的，却是江士教给他的那三招。最好的玩伴陪自己一起练习，那多有意思。
江士有些担忧。本来一个江云就让他足够担忧了，如果吴双也跟着他学会了这些法术……小孩子口无遮拦的，一传十，十传百，树大招风，这正是他所担心的。
“江伯伯，求您了！”
江士还在犹豫着，只听砰砰几声，吴双那孩子竟然磕起头来，一双小眼睛那样执着而较真……
“江伯伯，您教我抓鱼吧！江云一下子比我一天抓的鱼都多！”
其实只是这样简单寻常的要求而已啊……江士看着吴双血红的额头，仿佛隔着这层凡人的皮肉，要把这孩子的一生看清一样。
许久，他终于说道，“那我便教你一招，逐浪浮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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吴双资质一般，却特别勤奋，这也是让江士所欣慰的。
不到一年，吴双已经可以和江云在水面上你追我赶了。这只是逐浪浮鸥的最低境界而已，要将这一招完全吃透了，上天入地都不在话下。
有一天，江云忽然意识到，自己漏掉了一个十分严重的问题。
“阿双，你来一下。”
吴双没见过这么正儿八经的江云，一时楞了一下。
“我觉得你该叫我‘师兄’。”
“……”吴双想了想，也有道理，于是叫了一声。
结果两人的鸡皮疙瘩竖了一整天。
“还是别叫了，听着都别扭。”江云又正儿八经道，“其实我爹也一样，他不在乎这些位份的。
这点吴双倒是深有体会，譬如江士和他从来不以师徒相称。其中的道理他也问过江士，得到的答复是，“你心里认了我这个师父就行。”
“我爹不是不喜欢你，”江云也告诉吴双，“他只是不想被别人知道。”
直到有一天，江士坐在太阳下闭目养神，忽然面前云雾翻飞。云雾中，江云的影子还在瑟瑟发抖，他抱着昏迷不醒的吴双，哭道，“爹，阿双遇见坏人了……”
原来是风雨堂弟子，听说是一路追随着勿远，结果闯入一座民宅，断定勿远就藏在其中。吴双还在里屋歇息，听见外面大吵大闹的，赶过去的时候，爹娘早就没了呼吸，整座房子被一群奇怪装扮的人围着。
他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便试着用逐浪浮鸥逃走。谁知那群人其中一个大叫道，“这小子居然会我们风雨堂的心法！必定与勿远脱不了干系，捉住他！”
还好江云及时赶到，立刻施展鹤隐云归，召唤出迷茫大雾，带着吴双逃走了。
吴双醒来后没哭也没闹，只是一个人傻傻躺了整天整夜。
然后他在江士面前再次跪下，“江伯伯，求您再教我更厉害的法术吧。”
江士当然知道他的意思。逐浪浮鸥，说到底也只是轻功而已，这孩子看着父母双亡，心里不恨是不可能的。
“你决定了么？”江士还是忍不住问道。
“我决定了。江伯伯放心，我不会乱杀人，也不会仗势欺人。”吴双的声音一直维持在一个情绪上，没有任何起伏。
江士叹了口气，说，“我可以教你两招薄云心法。但是你答应我，无论如何，三年之内，你要想办法拜入薄云观。”
吴双瞪大了眼睛，但听江士说道，“世人皆知薄云心法的厉害，却不知道凡事有利必有害……练习薄云心法的人，体内都会有‘云妖’存在，长此以往，最后自己会被云妖吞噬。唯有薄云观弟子，他们身上带有玄冰，而这玄冰恰恰能够压制云妖。”江士看着吴双的眼睛，一字一句道，“我可以教你薄云心法，但如果你最后没有拿到玄冰，被云妖吞噬了，死的可不止你自己。”
江士只能希望这孩子能逢凶化吉。吴双和江云不同，江云体内本来就有云妖，而这云妖乃是勿远体内抽离出来的一部分，只要勿远的云妖被压制，江云便会安然无恙。对于吴双而言，事情就没这么简单了，如果不能拜入薄云观，拿到玄冰，他会一点点被云妖吞噬，至于被云妖吞噬后会变成何物，江士都不愿意去想。
过了很久，吴双沉沉道了一字，“好。”
